今日是河燈節(jié),初日剛露了個魚肚白,我便同馨兒出門去買竹簽和蠟像來,馨兒把早就備好的畫圖拿出,不出一個時辰,便將燈做好了。
我提著燈轉(zhuǎn)了一番,微弱的燭光把蓮瓣上的花紋映在墻上,一個接著一個的游轉(zhuǎn)。
彩蝶飛舞的時刻,像極了記憶深處某一塊碎片,可我偏偏想不起來。
推開窗子,外面的空氣噴涌而來,帶著一股脂粉味。
我讓馨兒取了前些日子劉家少爺送的月支香來,放在爐里燃了,想去去這脂粉味,誰道火頭點的大了些,一時間竟是嗆人的濃郁,我趕緊讓馨兒滅了香,走回臥室。
望著輕紗幔帳,珍珠垂簾,一時間,人恍然有些寂寞。
傍晚時分,我攜了馨兒朝江邊走去,一路上剛過完七夕的戀人不斷,相持而行,我望著前方一對已是不惑的老人出神,那女者梳著一頭云髻,潔白如雪,從后方遠(yuǎn)遠(yuǎn)望去當(dāng)真像極了一朵卷云。她偎依在相公的懷里,像每一個懷春的少女。
二人在前方轉(zhuǎn)了個彎,讓我得以望見那老者臉上的笑顏。
那是怎樣的滿足,像是步入極樂世界般的滿溢幸福,像是離棄了世俗般的了無牽掛,像是這世間萬物都不再在其眼中,唯有那身畔的人兒,便是自己的一切。天色已黑,樓里人家都盡點燈火,那橙色的燭光在那雙鴛鴦臉上一閃,仿若神仙眷侶一般,好不夢幻。
我望著那雙笑顏,恍然癡了。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望著我呢?曾幾何時,我也擁有這樣的幸福?
“你們干什么!”馨兒的一聲呵斥將我從冥想中拉回現(xiàn)實,我抬眼望去,只見一襲錦衣公子,正握著馨兒的手不放,拿扇子調(diào)笑道:“這是哪家的姑娘?也來放花燈的嗎?可有有心儀之人?要不要我代勞?”那人一臉猥褻,身后還跟著三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我心下一沉。
這方正欲走上前去說理,便聽他又道:“原來是尋歡樓的姑娘啊,我就說這金陵城里哪里有如此俊秀的少女,當(dāng)真是秋波柔荑,唇紅齒白,讓人見了便愛不釋手啊……”
整句話就像是一根針扎在我心間,想拔,又怕疼,不拔,它依舊疼。
我走上前伸手將馨兒從那人手中帶回身邊,而后轉(zhuǎn)身厲聲道:“光天化日之下,便是青樓女子也不容你如此羞辱!”
那人起先神色一怔,他身后三個大漢率先反映過來,便要上前抓我,他一抬手,止住了三人,然后饒有興致的望著我道:“自古出門拿著個面紗遮著臉的便只有三種人,一種是那朝廷欽犯,一種是相貌奇丑,再一種么,便是奇美之人,不知姑娘,是哪一種呢?”
還未等我開口,這邊忽然有人揭起我頭戴的罩面,一張臉就這樣突然暴露在眾人面前,我忙伸手欲掩,卻依舊已晚。
那人一聲輕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馨兒忙從他手中搶回我的面罩,為我重新罩上,我拉著馨兒的手,預(yù)備轉(zhuǎn)身離開。
可前路卻被一個彪形大漢擋住了,我銀牙輕咬,恨恨的說道:“勞煩公子讓開!”
那人卻賴皮似的把臉一拉,笑道:“他們要擋你路,于我何干?姑娘求我讓他們讓開,豈非是對晚生有了什么意圖?”說完得意的一笑。
我氣急一時說不出話來。
忽然耳邊一聲嗤笑,便有一個半是調(diào)侃,半是不羈的聲音入耳。“王公子在這放河燈的時候,怎么堵在這里看花燈啊?”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人一身紫衣長衫,手里一把折扇轉(zhuǎn)得得心應(yīng)手。
那人立在那里笑意盈然的望著我們。他的身后,一青一白,赫然就是傅宇軒和林子蘇。
那被稱作王公子的人頓時臉上一紅,隨即笑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知府大人家的公子,晚生這廂有禮了……”
趙惜君一笑:“王公子若要稱作晚生,那此地便沒人敢作書生了……”
那林子蘇又是莞爾一笑,揚(yáng)手拿起羽扇掩了面。傅宇軒一雙眼睛竟只全在我的身上,神情里焦慮萬分,我回望著他那雙眼睛,心中恍然一震。
只聽那王公子又道:“你們秦淮三絕倒是響絕了全國,便是到了長安,也有多少人的道一聲敬仰不是?我這晚生道的可是有理?”他一笑,眼角上翹,又瞇成一條縫,倒是有幾分像那假寐時候的狐貍。
“王公子見笑了,我們怎能稱得上是絕,倒是如王公子這般,即便在這人來人往的鬧市也能花前倚天月下附地,如此風(fēng)流,才真是稱得上絕呢……”林子蘇說完又掩著面去笑,那人怎會不知他是在嘲諷自己,臉上頓時一陣青白。頓了半晌,忽而又笑道:“林公子說的對,晚生就是想要成就一段風(fēng)流佳話,公子可愿成人之美?”
我當(dāng)即沉了臉色,此人倒真是厚顏無恥,被人罵了反轉(zhuǎn)而以此為介,上一個臺階,心計之重,品質(zhì)之下流,盡顯于人心。
傅宇軒一臉怒色,上前一步喝道:“你這不恥之徒,快將柳姑娘放了,不然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那人不語,跟著他的三個大漢隨即向前走了一步,擋在他的面前,他在后面笑道:“自古英雄為美人折腰,今日我也嘗試一下這做英雄的快活,又有何不可?”
“你……”傅宇軒氣急,正要上前,被一把折扇攔住了去路,趙惜君攔下他,而后走上前笑道:“我本非想攔王公子好事,可惜這姑娘實在是和我們頗有淵源,柳姑娘又無親人,這樣算來,我們這三個不登廳堂的俗人倒也算得上是其娘家,我們金陵嫁姑娘總是有個規(guī)矩,便是你若能對得出這娘家人出的對聯(lián),這姑娘,便隨了你得意……”
姓王那人哈哈一笑,道:“你當(dāng)我是傻么?你們是秦淮三絕,你們出的對子,我怎么可能對的工整完好!”
傅宇軒氣急,趙惜君卻莞爾一笑,道:“我聞王公子前些日子剛中了舉人?”
那人冷哼一聲:“不得不得,百個舉人怕是也比不得趙公子半點文采。”
趙惜君搖頭笑了,說道:“公子只怕是誤會了,我們這對子是要柳姑娘去出……”
此言一出,那人臉上忽的一震,傅宇軒像是會意似的望了他一眼,林子蘇持著羽扇的手定住不動了,半晌,又揚(yáng)起來遮了面。
他帶了些質(zhì)疑的問:“這話你說的可是真的?只要我對出她的對子,你便不再干涉我的好事?”
趙惜君依舊笑靨如花,“君子一言。”
“好!”這句話到當(dāng)真答得爽快,連我都給嚇了一跳,馨兒偷偷縮在我身后笑得渾身打顫,那人卻還渾然不知,走上前揚(yáng)起手對趙惜君說道:“你可敢于我擊掌為盟!”
趙惜君只輕輕一笑,伸手在他掌上拍了一下,聲音清脆。
那王姓的公子得意一笑,轉(zhuǎn)身沖我說、:“姑娘請出題……”
“慢著!”傅宇軒走到他面前笑道:“剛剛只說了你答對了怎么辦?若要答不對你又當(dāng)如何呢?”
那人哈哈大笑:“我又怎會答不對?”
笑了半晌見無人應(yīng)他,便尷尬的收回笑聲道:“若我未答出,或答得不好,便在此發(fā)誓不再提與柳姑娘之事。”
“此話可是你說的,莫要不認(rèn)賬就好!”傅宇軒冷冷一哼,順著望了我一眼,我沖他報以笑顏。
我緩緩上前一步,頷首道:“委身獻(xiàn)丑了。”頓了一下,又道:“我這上聯(lián)是‘清風(fēng)明月伴我。’”
他大笑一聲,臉上盡是得意之色,道:“我當(dāng)會是什么絕世的好對子,原來只是如此,倒是我多想了,哼,聽好了,我這下聯(lián)是‘蒼穹秋水拂塵。’”
我但笑不語,那三人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馨兒早在一邊笑得已是花枝亂顫,他臉上露出一絲羞色,半晌道:“難道不是么?這清風(fēng)明月對蒼穹秋水,伴我對拂塵。有何不妥?”
林子蘇上前一步笑道:“王公子的對子沒和不妥,只是這清風(fēng)明月若要放在一起便再不可如此來對,六字只講六字,看其分化,當(dāng)時清風(fēng)對一個,明月對一個,你這蒼穹下的秋水,只怕是對錯了號了……”語畢轉(zhuǎn)身笑去了。
那姓王的大窘,卻又不肯認(rèn)輸,黑著一張臉道:“若不是如此對,又當(dāng)如何?”
我莞爾一笑,道:“此聯(lián)下半闕當(dāng)是翔鳥瘋狗同人。”
他臉上頓時一陣青紅,我笑著欠身回到馨兒身側(cè),傅宇軒上前調(diào)笑道:“這自古便有曹植情詩一首,曰:清風(fēng)飄我衣。翔鳥薄天飛。難道王兄不知么?著天狗食月婦孺皆知,想必王兄定也是知曉的吧,那人同我,呵呵,王兄該不會不把自己當(dāng)人來看吧……”
那人已經(jīng)氣得渾身發(fā)顫,馨兒拉著我,笑得好不得意。
趙惜君搖著折扇走上前,笑道:“王兄,不送……”
那人恨恨的站在那里,像是僵硬了一般,只有那一張臉,青紅白來回的換著顏色,讓人看了忍不住覺得可笑。
傅宇軒笑著走上前道:“難道王兄還想和姑娘話個別?那還請王兄盡快,莫耽擱了這良宵美景,話說這河燈,過了戌時就不靈了……”
那人終于動了動,恨恨望了他們?nèi)艘谎郏筠D(zhuǎn)身疾步向前走去,行至我面前,他忽然停下來,瞇起一雙眼睛陰陰的望著我。
我輕笑,道:“王公……”
那個“子”字還未說出口,胸口處忽然迸進(jìn)的冷風(fēng)把我的話生生押回肚子里,馨兒馬上失聲尖叫,手中的花燈往旁邊一丟,便撲到我身前抱住我,為我擋住半裸的胸膛,傅宇軒快步上前,來到我身邊,那人卻早已迅速撤到了橋畔,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紅帛披肩笑道:“柳姑娘果真還是國色天香,就只露著這一雙香肩也讓人神往……”然后將那紅帛放在鼻尖上上深深吸上一口氣,又道:“這青樓女子,就是要露出酥胸香肩才叫青樓香閨!”語畢轉(zhuǎn)身大笑著揚(yáng)長而去。
那一瞬間,屈辱潮水般的向我涌來。即便是在尋歡樓里,我又何曾遭人如此侮辱。
心思百傳千結(jié),道不出的苦辣酸甜,我又想起一個女人,那個奪走我愛人的女人,或許她,其實也只是跟我一樣委屈……
傅宇軒氣急,就要跟著追上去,被趕來的趙惜君攔下,道:“還是趕緊為柳姑娘遮身是上策!”他恨恨的瞪了那人背影幾眼,然后從懷里掏出一抹方帕,同那兩人的方帕一起打了結(jié),伸手要為我遮上。
他那雙眼睛觸及到我胸前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手分明一頓,眼神也跟著游離起來。
剛泛上的一絲同情便轉(zhuǎn)瞬消失了,我不禁冷笑,男人,要的不過就是個風(fēng)華絕代的婊子,她琴姬既想拿穩(wěn)人的心,又有何要憐!
三人送我回了尋歡樓,入了瓔珞閣,我便讓馨兒去置了酒菜,拾起酒杯,逐個斟滿而后舉杯道:“今日若不是公子三人,詩詩已入狼口,在此敬各位一杯……”語畢一飲而盡,那辛辣帶著一肚子的苦水被攪碎了,和了酒一并咽下。
我又凄婉一笑,望著坐著不動的三人道:“公子怎么不喝?哦,詩詩倒是忘了,我一介,卑微下賤,怎么能以一敬三?自是應(yīng)飲三杯才對……”語畢伸手又要去拿那酒壺。
一只白皙的手敷在我的手上,輕輕將我的手推了回去,我抬起一雙氤氳的眼睛望去,只見趙惜君輕輕一笑,道:“詩詩姑娘才情絕世,我們?nèi)硕甲岳⒉蝗纾秩绾萎?dāng)你只是那普通的青樓女子?”語畢將桌上的酒壺拿起道:“那粉衣丫頭,去取了三只大碗來,今日我們?nèi)耍崦憔樱ㄊ遣蛔聿粴w!”
燭火忽的一跳,他的眼睛在燈火中流光溢彩,我竟要沉了進(jìn)去。
四人呆了半晌,一齊笑了,我們舉杯對燭火,把酒言歡。
林子蘇忽然問:“詩詩姑娘如此涵養(yǎng),怎么會身陷青樓?”
我抬頭望他半晌,而后一聲輕嘆,像是道盡人間滄桑般的凄涼。“林公子,你可知一句流言叫‘長安城里柳門花’?”
林子蘇忽的一怔:“你說是那京都四大富之一的柳門,柳家?”
我凄然:“正是,那你又知不知,這柳家其實不只有這柳靈兒一個小姐?”
林子蘇一臉驚色,我沖他笑了笑,又道:“柳家原本還有一位小姐,甚至比這柳靈兒要更早出生,卻因她出生之時,母親難產(chǎn)而死,而那女兒被柳家侍妾藏于后室,道我是那不祥之物,我那荒唐可笑的柳老爺,竟然棄親生女兒于不顧,放任他人殘害。那女孩自幼便生活在昏暗的陋室之中,被逼著學(xué)琴棋書畫,清歌曼舞,一有不順便藤條加深,我心里還道我那二娘原是要栽培我,心下竟許多感激,誰知,在我十六歲那年,她竟然將我送至尋歡樓,還道:‘我已經(jīng)給你一身風(fēng)情,也算對得起你那珠黃老母了。’”
說到這里,我已是泣不成聲。
傅宇軒手緊緊握著,一雙眼睛望在我身上,讓我看了都是些許心疼,趙惜君忽而笑道:“罷了,何必再去尋那些傷心的過往?我們繼續(xù)暢飲,將那些不快統(tǒng)統(tǒng)都咽下去……”
酒酣之時,三人不知是誰問道:“詩詩姑娘如此才情,又是出淤泥而不染,怎的不見有人為你贖身?”
我輕笑道:“這紅塵中,尋歡樓不過是給爺們找樂子的,又有誰會真的寄情于一名青樓女子?”言罷,不禁苦笑兩聲,又將杯子舉至唇邊,見似乎有水在燭光里閃爍斑斕色彩,卻只是空杯一只。
三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忽而有誰道:“那我去替詩詩姑娘贖了身來,詩詩相許于我可好?”
紅樓夢好,把春花來笑,蘇合豆蔻,去了流年多少。舉步艷冶,將孤身倦倚,明眸皓腕,望盡煙華已老。
我循聲望去,只見那邊一片朦朧,我已看不清三人誰是誰,心里想著什么繁雜交錯,理不出個頭緒,嘴角不自覺上揚(yáng),我一如煙花般的笑了,道:“好……”
燭火依舊閃爍不定,而我無形,不知醉在誰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