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史載:蕭君澤八年二月,己巳,夜白如晝,星落如雨,君名世子曰:辰。
對于最后一句,太史還特地捧著竹簡跑來宮中向蕭澤求證,當時,蕭澤笑著看了看旁邊的我道:“寡人是有此意。”
我面無表情。
蕭澤抬袖輕咳:“當然,雖有此意,不過,寡人還是覺得,記這一筆似無必要。”
太史笑瞇瞇地點頭受教,那一臉興味十足,讓我覺得,在史者那一張貌似很正經很耿直的面孔下,其實潛藏著一顆很閑很八卦的心。
太史走后,蕭澤問我:“怎么,婧對澤起的名字不滿意?”
我深深嘆息。
如果他對著漫天璀璨的星子對我說,給孩子起名為“辰”,我自然是稱心滿意,可是要對著一堆即將砸死人的隕星對我說,給孩子起名為辰,我卻不知要如何表達這個滿意了?
即使在砸死人之前,在劃過夜穹之際,它的美是那樣驚心動魄。
我總不會忘記,在我出生之時,老天湊趣地落下幾顆隕石,卻成了我“不祥”的例證。
我不想同樣的事牽扯到我孩子身上。
沉思片刻,我頗為沉重地把其中的緣由說于蕭澤聽,內心隱隱忐忑:他會介意嗎,他會如何看待這樣的“不祥”之說?
蕭澤愣了須臾,撫著我的頭嘆道:“想不到還有這么一段緣故在,罷了,再換其他的名字就是。說起來,那幾顆隕星也忒不長眼色,白天落也就算了,還偏撿婧出生的那一天落……唉,枉費了這么一個好名字……”惋惜不已的樣子。
……我甚無語,孩子的名字三度懸疑。
接下來的日子,我很注意收聽來自宮外的消息,很想知道到底有沒有“砸傷”“砸死”“砸坑”之類事件的發生。
三月,消息傳來,周遭的滕、薛、彭等國祭祀社神,在朝廷擊鼓,據說是為了消除天災……
我甚覺慶幸,笑著對周圍的人道:“小國也有小國的好處,至少明明看到一顆流星向你砸來,卻因為那微弱的一偏,就偏到了別國的國土上……”
蕭澤閉口不語。
四月,滕薛兵戎相見,據說是因朝見魯國的排序而發生爭執……
我很是不解:“為這點芝麻小事都可以發動戰爭,他們該是多么無聊多么厭世啊……”若有所悟地點頭,“或許,戰爭本就是一群人因無聊而發動的?可惜這樣簡單的道理竟沒有人明白……”
蕭澤不予置評。
五月,楚滅沈。起因是沈國向陳國贈送喪葬禮品,陳君已故去兩年多了才贈送是有點晚,而沈君也不知怎么想的,連帶的連陳君夫人的喪葬品也一塊送了,問題是,該夫人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陳國覺得,這是調戲,是無禮,于是提兵相見……
陳國早已歸于楚國的羽翼之下,此等事自然少不了楚國的參與,于是參與其中的楚國很順手地就把沈國給滅了,順便兼并了他的土地……
而后,楚國轉道挑逗鄭國……
再后,楚國與前來救鄭的晉國對峙……
歷史再一次重演。
我仰天長嘆:“楚君忙,真是忙,一年戰一次還不夠,還非要來兩次,楚國人竟也能忍受,難道尺度大了,忍力也會增強?”想起了泱泱大國的遼闊疆域。
蕭澤一口茶噴出來,噴了旁邊的青籬滿頭滿臉,青籬如遭雷擊,呆若木雞。我眼疾手快地抬起袖子遮住臉,從袖子后面露出半只眼睛詫異地瞄他,青籬含著熱淚默默退下。
蕭澤嗆咳得滿臉通紅,點著我的手指艱難地抖抖抖,我露出整只眼,更加詫異地瞄他。
“你、你腦子里還有點正常的東西沒有?”蕭澤語氣詭異,臉色更詭異,映著一身雪白的外衣,那張臉鮮紅欲滴。
我很莫名,微微凝眉,無辜地望著他。
蕭澤忍了忍,突然毫無預兆地把我按倒在榻上,森森笑道:“既然敢說這么強烈暗示的話,就要承擔后果。”溫熱的隨即唇壓了下來。
我腦子一懵,委實不解事情怎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看了看窗外的明亮的天色,又看了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和迫不及待勞作的男人,茫然地想:我說什么強烈暗示的話了?
一波一波的悸動襲來,迷亂的身體像被洪流裹挾的小舟,險險地顛簸沉浮,我昏昏沉沉地想:其實……其實不正常的另有其人吧?
不知何故,忽然想起一段宋國的舊事來。
宋國宋殤公之時,國中連年用兵,十年九戰,國人很是不滿。
某一年,國中又傳來要對鄭國用兵的消息,群情激憤的兵士們紛紛涌到太宰府前表示抗議。
當時的鄭國是鄭莊公在位,此君善謀略善用兵,遠不像后世的鄭君們活得那么憋屈,鄭國在他的治理下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小霸”氣象。
宋國已連續三年和鄭國交兵,三年三戰,三戰三敗。這也難怪消息傳來,宋國兵士們的反應那么強烈了。
彼時宋國掌軍權的是司馬孔嘉父,兵士們不去找司馬,反去找太宰自然有一個緣故。
在此之前,太宰早已在軍中做好了鋪墊,說熱衷于用兵的乃是司馬孔嘉父,而不是國君,同時也肯定地表示了自己同仇敵愾的立場。
在一片反戰爭的的呼聲浪潮中,太宰貌似正義地帶著蜂擁的兵士沖破司馬府的大門,把司馬斬于刀下。
再后,事情朝著一個詭異的的方向發展開去。
刺殺了司馬之后,該太宰領著人群順便把“并不是用兵主謀”的國君也給殺了……
當然,如果說怪國君縱容司馬也不是說不通,問題是,在整個貌似正義的事件當中,還有一處不和諧。
那就是在他第一個動作殺掉司馬后,第二個動作就是沖進司馬的內室,把司馬的妻子擄走……
不知道那些為反暴力奉太宰為首的軍士們看到這一幕會有什么感想。隨著時間的推移,內情緩緩地浮出水面,竟是那樣簡單到近乎庸俗的故事:太宰見到司馬妻子驚人的美貌,便想把她據為己有。
對鄭國用兵的消息,司馬熱衷用兵的傳言,刺殺,弒君,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這一個目的。
內情浮現的同時,浮現的還有一個人的真實面目。
而其中類似于炮灰人物的宋殤公說來也并不是那么無辜,因為他確實不恤國民、連年征戰、激起了民憤,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
我想起這段舊事大約是因為楚君頻繁用兵和宋殤公好生相似,我腦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幕楚君死于非命的畫面,其曲折離奇、可悲可泣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甚至還體貼地替該君擬起了謚號:是“靈”呢,還是“幽”,總不會也是“殤”吧?
蕭澤說我,懷孕之后念頭是越來越古怪了,簡直和聲子如出一轍。
我卻覺得,是自己的靈感是越來越豐富了,連帶著智力也仿佛提高了許多……
六月的天氣酷熱難耐,知了們瘋了似的鳴叫不休,潮熱植物氣息漫入室內,猶如繚繞的蒸氣,混合著夏日的熱浪,鋪天蓋地地把人淹沒。
即將臨盆的大肚子把我壓得坐著累,躺著累,走著更累,且動不動就是一身熱汗。全身上下唯一能自由活動也就是一顆頭顱,于是所有不能動的缺憾都填補到這里來了。
除了必要的吃飯、睡覺和沐浴,我一天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胡思亂想和胡言亂語。
而且隨著肚子的一天天膨脹,連睡覺都成了困難的事,于是嘴巴動得就更勤了。
“古人都知,懷孕期間,目不視邪色,耳不聞淫聲,口不出惡言,心不思惡事,將來的胎兒才能卓異不凡,”月朗星稀的夜,蕭澤把我抱到室外,享受難得的涼爽,款款勸慰,“婧整天少眠多思,怎么能行,對自己和胎兒都不好。”
“是哪個古人?”我枕在他的腿上,輕撫著頻頻跳動的肚腹,望著遠處婆娑的月季花叢,漫不經心地問道。
“別的不說,就連開國之初的周王后太姒都知道,”頓了頓,“太姒的婆婆也知道,并且也都是這樣做的,所以你看她們生的兒子,文王昌,武王發,周公旦是何等不凡的人物。”
“教得真好啊,”我喃喃贊嘆,忽而抬眼看他,“那為什么母夫人都不告訴我呢?”
蕭澤頓了頓,過了會兒才道:“母夫人是秦女,秦風粗獷……不知道也是有的。”
“那君上為什么也不告訴我呢?”
蕭澤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才道:“這個,太姒她們好像也沒有要夫君特意去教吧。”
這次換我不做聲了,嘴巴撅起來。
低笑聲起,他突然俯下身,在我唇上親了親,就那樣抵著我的唇,緩緩道:“婧生氣的樣子真讓澤愛不釋手。”
我的臉霎時通紅。
月光下,他長發披垂,拂在我的頰邊,和著我的心跳,與我的發相依相纏,難解難分。
這一刻,再也沒有人說話,唯有朦朧的月色溶溶地攏住兩個人,仿若沉醉。
我思緒飄忽,飄著飄著,不知怎的,就飄到一個怪異的軌道上。
“你說,文王、武王、周公,為什么后人都把他們奉若神明呢?”
“自然是因為他們興盛了大周、誅滅了暴紂、制定了周禮,讓天下文修武偃,物阜民安。”
我搖頭。
“哦?婧有何高見?”蕭澤笑著挑眉。
我道:“婧記得文王還有一個長子叫伯邑考,文王被商紂王囚禁羑里的時候,三兄弟到朝歌營救父王,伯邑考被紂王處死做成了肉醬,還賜給了文王。”
蕭澤默默點頭。
我道:“以前聽夫子們講過,商朝常用人祭,尤其用異姓人獻祭,商朝最初接受弱小得不知一提的周投誠,就是要周提供羌人俘虜做’人牲’向神靈獻祭。”
蕭澤微微皺眉。
我嘆息:“祭祀過了還要分食祭品,商紂王的做法其實算一種……常態吧。這樣想來,商人,特別是上層商人,其實都是食人族啊。”蕭澤一愣,我略略起身,驚悚狀地看著他,“君上,你是食人族的后代啊、啊、啊。”
蕭澤哭笑不得,撲過來咬我,口中道:“越發放肆了,古怪得都沒邊沒沿了。”
我長吁一口氣:“所以說他們三人的貢獻可不是君上說的那些,而是經歷了切身之痛后,取消了人祭,讓我們避免成為食人族。”
蕭澤低笑,咬在我肩上的齒慢慢地移到了頸邊,繼而又移到我的唇畔,唇齒相依,氣氛繾倦。
腹中突然一陣絞痛,我抱著肚中呻?吟一聲,情不自禁地蜷起身來。蕭澤臉色劇變,慌忙抱住我,呼叫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來人,快,夫人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