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練新醅
- 與凰
- 九霄玉碎
- 3064字
- 2020-10-23 16:04:08
官府的判決很快就出來了。
整個朝堂之上,凡是聽說過丞相將趙氏寫的奏折遞給皇上一事的人,都早已心照不宣地猜到了這是怎么一回事。所以當仵作給趙氏驗尸的時候,僅僅也只是走了個過場,自然也不會告訴丞相,趙氏的口鼻中并沒有吸入煙塵的痕跡,是死后焚尸。
而背了黑鍋的劉氏則被判決要在牢獄中度過下半輩子。
這件事情表面上就這么平息了下來,但是謝雨皇知道,以秦妍睚眥必報的性情,是斷然不會就此收手的。
聽下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這些的時候,天氣已經入冬,謝雨皇左手拿著劍在后院里劈柴火。過了這些時日,她的右臂幾乎已經可以活動自如,只是端碗拿東西的時候仍會力不從心,而寫字、握筷子這樣的精細活,卻是一點也做不了了。體內的枯蠱也像是睡著了一般,她偶爾能夠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間流動,但是再也不能讓其為她所用。
她不求自己的武功能夠恢復,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能和平常人沒什么兩樣,不再需要傾嵐和柳亦寒的照顧才能生活。
這些天她劈下來的柴火,廚房來不及用,已經屯了小半個院子。
柳府的黛瓦上蒙了一層薄薄的霜,隨著日頭漸出,逐漸融化成水流順著瓦片的縫隙滴落在屋檐下的水缸里,伴隨著謝雨皇手中劍的起落,一唱一和地發出清脆的聲響。柳府的所有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了在清晨睜開眼時,聽見這樣的聲音,但也都不約而同地覺得,正是因為有了這么點響聲,柳府的冬天反而變得更加冷清了。
謝雨皇偶然抬起眼,一片雪花就落在了她的睫毛上。
隨后她便覺得肩頭一重,一件狐裘已經落在了自己身上。
“說了不許讓你在冷風里待太久,你都忘了。”
男子皺著眉,這么一句關切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倒有了些不可違背的威嚴。他其實并不瘦,但因著功力深厚,盡管是在冬日里,也只身著一襲輕衣,看上去就莫名顯得單薄。
“說了我已經無礙了,你還不是都忘了。”謝雨皇站起來,左手輕巧地綰了一朵劍花,淬月便帶著一縷寒光,朝著柳亦寒的方向飛了過去。
柳亦寒反掌將淬月握住,引劍入鞘:“不錯。”
謝雨皇笑了笑,這才顧上將狐裘系好。直到此刻她才感覺到狐裘之間溫暖異常,竟是在炭盆上烤過,柳亦寒才帶過來的。
她的笑容突然凝在了臉上。柳亦寒見她右手做事還是有些不便,欺身走上前來,低頭替她將狐裘上的絲線,輕輕綁在胸前。謝雨皇看著男人的手,與程驚華一樣,他的手掌里也有些許練劍留下的繭,但是那樣的纖長和靈巧,以及在幫她系上狐裘時,那種仿佛碧玉一般的溫潤,都是程驚華沒有的。
柳亦寒比她高許多,此刻她的視線,正好能夠看見他無意間露出來的鎖骨,以及盤亙在衣衫的皺褶里的碎發。
聞見男子身上清冽的香,她心中突然一顫,不動聲色地將他的手挪開。
卻見男子從袖中掏出一個錦盒來:“我有東西要送你。”
他將她引到妝臺前,趁她不注意,手指在她腦后輕輕一扯,那綢緞做的面紗,就拂過她的臉頰,落在了地上。
“你!”謝雨皇一驚,急忙用手捂住了右臉。柳亦寒卻不管她,顧自打開那個錦盒,將其中的物什拿了出來。
謝雨皇透過銅鏡,看見那男子無比溫柔地將輕紗繞過她的臉,將面紗后的線輕輕系在了她發間。
他的神情無比認真,就好像整個目光里,只裝得下她滿頭的青絲。
她不由得將手放了下來。
她臉上的印記太過明顯,往日從來不敢用這種幾乎是可以透過所有光線的素紗覆面。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依稀可以看見深邃的眉眼、有些清瘦的面頰,以及微微上翹的唇,只是這片素紗,偏偏又在她右臉印記的地方,繡上了一朵藕色的蓮花,那繡功無比精致,竟不多不少地恰好將那印記擋住,又因著是淺色,遠遠望去竟像是什么都不存在一般。
她從來不敢這么長時間地端詳鏡子里的自己,這也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其實很好看。
“亦寒。”她輕輕地撫摸著那朵蓮花,微微側過頭去,“你當真不懷疑我么?”
男子笑得不羈:“你這么好看,我為何要懷疑你?”
“哪怕是我蒙冤受辱,世間千萬人都要置我于死地,如今又拖著這么一具殘軀敗體,你也一點也不擔心么?”
“世間要置我于死地的,又何止千萬。甚至世間大多數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我又何嘗擔心過?”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已經紛亂,不時被風夾著飄進屋里來。柳亦寒起身,將窗戶掩上。
“雨皇。”他的手輕輕落在她的面紗上。他喚的聲音很輕,但在這呼嘯的風雪聲中,絲毫不曾消弭。
“你只需知道,世間尚有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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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不知道,屋里發生的這一切,都被傾嵐看在眼里。
她站在門口,望著天空上密密麻麻的雪,許久后,輕輕嘆了口氣。
然后她的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敲了敲房門:“張將軍來了。”
柳亦寒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請他去亭子里坐著,拿最新的玉練槌去。”
說罷,他又看向謝雨皇:“你也一道吧,那新釀的玉練槌,不得不嘗嘗。”
柳府的亭子就佇立在后院的一座小山上,提名“夕照”,只因夕陽西下時在此可看見云舒云卷,落日鎏金。而此時從亭中看下去,則可以透過風雪,看見柳府一應皆白的房頂、院墻。
一位身著黑袍的男子坐在亭中,傾嵐拿起酒壺,替他將酒杯斟滿。那酒剛剛溫過,甫一入杯,便有白色的云霧升騰。隨著清酒入樽的泠泠清響,一個悠閑俊朗的聲音從身后的小徑上傳來:“欲雪盡時攜酒去,無人知處得花開。許久不曾請張兄喝酒,難為張兄還記得我這個老朋友。”
“柳兄的酒齒頰留香,又怎會讓我忘了你這個老朋友?”張辭淺酌了一口杯中的酒,不由得贊嘆一聲,轉眼看見柳亦寒的身旁還站著一位女子,不禁問道,“這位是?”
“謝雨皇。”謝雨皇在柳亦寒開口之前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張辭見她雖然眉眼低垂,但言語間不卑不亢,依稀遮住容光的面紗,反而叫他人如隔著山霧,去觀一樹傲然于風雪中的臘梅。
他看了看柳亦寒,又看了看她,自以為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頻頻點頭笑道:“甚好。”
柳亦寒顧自在他對面坐下,斟了杯酒,卻是先放到了謝雨皇面前,又自己斟了一杯。亭外不時有細雪飄進來,轉眼間被升騰的霧氣包圍,化作烏有。
張辭突然斂了斂面容,壓低聲音道:“丞相已經有月余不曾去上朝了。”
這句話傳到謝雨皇耳朵里,剛剛端到唇邊的酒,又放在了桌上。可柳亦寒依然若無其事地啜著酒,言語間似還帶著笑意:“那又如何?以皇上的性子,必定又說丞相家中突遇如此變故,一段時日不來上朝也無可厚非,就讓他好好歇息吧。”
“全天下也就你一個人敢這么揣測皇上的心思。”這回張辭也笑了,“不過皇上,隱忍的也夠多了。”
“皇上打算什么時候動手,又豈是我們這些臣子可以預料的呢?”柳亦寒把玩著手中的酒樽。他的嘴角雖然一直揚著,但眼里無意流露出的鋒芒,卻暴露了這個看似閑散的男子,其實并沒有那么簡單。
亭中有那么一刻的寂靜,酒香清遠,雪落有聲。
傾嵐見張辭杯中酒已然飲盡,提起酒壺再度給他斟滿。張辭斜眼間看見那素手纖纖,在輕霧間似要與亭外草木上的積雪融為一色。他話鋒一轉:“傾嵐來你府中,已有十年了吧。這么多年傾心以待,你難道就沒有別的打算么?”
這回,卻是傾嵐搶先開口了:“十年前我與母親落難之時,多虧柳母賞了我們一口飯吃,我們才有機會能在柳府里做工。若不是柳母悉心相授,傾嵐也斷然不會有如今的一身醫術。如今能在亦寒身邊服侍,已然是感恩戴德了。”
“本來女子到了這個年紀,也是該找個人家嫁了。只是傾嵐原先是一直服侍家母的,柳某念及家母,又加上傾嵐一直沒有中意的人選,此事就一再擱置了下來。”柳亦寒看了看謝雨皇,突然加重了語氣,“四年前,柳某隱退之時,曾與傾嵐一同營救過一位軍中將領,誰知讓那些捕風捉影的人瞧見,徒增了濯銹雙劍這一名號,倒讓張兄誤會了。”
謝雨皇一驚,伴隨著他這句話說完,她聽見久久壓在自己心頭的那塊石頭,終于落在了地上。
她端起酒杯,玉練槌溫潤的清香挑逗著她的鼻尖,而自己卻不知為何突然感到腹中一陣惡心,扶著桌子不住干嘔起來。
這時她才想起,自己已有兩個月未曾見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