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遲不是雍王府養的死士,她出生百淵府。一個殺手組織。大夏王朝存在至今不過兩百多年,而百淵府的歷史比大夏朝還要長上百余年。
第一次見到容洵是怎么樣的呢?未遲以為自己幾乎記不清了。
那是四年前的一個夜晚,那時她已是百淵府最頂尖的殺手之一了,她領了刺殺吏部侍郎的任務。
吏部侍郎,說起來也是高官,侍衛眾多,但摸清目標的習慣,要殺一個沒什么防備的人對未遲來說實在太容易。所以未遲那次的行動一如既往的迅速,干凈利落。
不知什么時候形成的習慣,未遲每次殺完人之后總喜歡在京城里夜色里晃一個時辰,那次也不例外。
那晚的月色很好,在幽藍的天幕下清輝遍地。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花香沖淡了縈繞在未遲鼻端的血腥氣,這些都讓未遲心情不錯。
然后她聽見了琴聲,緲緲的,清越動人。未遲這樣不懂琴的也知道那琴音的難得,不由叫人心生歡喜。
她循著那琴音過去便到了一處高墻大院,她不知道那是雍王府的別院私宅,只當那是一個尋常富戶,自負功夫便躍上了那家屋頂。
未遲還記得那琴音是慢慢變急的,如雨打芭蕉,到后來更是化作金戈鐵馬,琴弦錚然作響便似金石相交,琴音穿石裂云。那琴曲仿佛是十面埋伏一如未遲那時的處境。
“誰派你來的?”
“沒有誰,我是來聽琴的。”被押到了容洵面前時未遲仰起頭和容洵對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透出一種不諳世事或者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驁張揚來,以沖淡自己的危險性。
“你以為我會信?半夜三更在別人家屋頂聽琴?”
“可你在半夜三更彈了琴。”
“你很喜歡琴?”容洵忽然笑起來,仿佛是溫和的樣子。
“嗯。”未遲記得自己當時是看著他那種溫潤俊秀韞韞生輝的臉說的,那是不同于百淵府中任何一個人的感覺,溫暖而明亮,像身處黑暗的蛾子會向往的光,有種讓人想不顧一切的力量。
“不過我不太懂琴。”未遲補充道。
“沒關系,會聽就可以。”
…………………………
“如果以后想聽琴便大大方方,光明正大的來罷。”
那晚容洵放過了她,還為她彈了一支極美的曲子,美到未遲幾乎忘記了,容洵真正放她走的原因其實是和她做了一個交易————
為他做三件事,除了自盡外,無論是什么事。那晚的容洵一樣沒有多少信任心,也不相信什么誓言,所以未遲服了他給的藥,從此活在他的掌控里,或者說從那以后她也愿意活在他的掌控里。
喜歡上一個人,被其掌控。從此你可以隨時見到他,可以與他友人般相處,他會關心你在哪里,做了什么,是否受傷。哪怕是別有用心的,但怎么會不愿意呢?畢竟開始有人看見自己,看著自己了啊,以后你的生死會和另一個人有關系,而不只是某個本子上的一個名字,死了,劃去了,就沒有了。
未遲不抗拒這種虛假的溫暖。
人的記憶就是這么神奇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流逝,像沙漏一樣地過濾著往昔,留下的全是自己想的自以為是美好。
尚書府
微子啟沒有說胡話,他清醒的很。平日里他披著那層游手好閑,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的皮披慣了習慣得他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個這樣的人了。
活了這么十九年,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醒過來了,敲開渾渾噩噩,他第一次確定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如醍醐灌頂。
微子啟一氣奔回家中,闖進書房里把已落了好厚一層塵灰的《大朝律》翻出來,關上門就是一通念,一下午到晚上都沒歇過。把整個尚書府都震得不輕,闔府上上下下都道這少爺莫不是瘋魔了,給什么附了身了。
微府的老太太在佛堂拜了足足一十八拜,喜得淚也要出來了,口口聲聲都是阿彌陀佛,又念叨微家列祖列宗保佑,當即就想去相藍寺還愿,好不容易才給家里人給勸住了。
微尚書怒氣沖沖地回了府,心里偏向于這小子定是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以此來討饒的,可他在書房門口瞧了半天,愣是沒舍得出聲打攪兒子念書,甚至沒舍得走開。連吩咐底下的人趕緊去廚房給兒子燉補湯都沒敢出大聲。整個尚書府都靜悄悄地彌漫著喜慶和希望。
只不到兩天的功夫整條巷子連同朝上同僚就都知道了禮部尚書府的少爺上進了,曉得用功了,醉心于學習了。于是那些家中還有年紀相當的公子們可是遭了無妄之災。
父兄長輩激勵教訓人一時都變成了,“微子啟都立志秋闈了,你有什么資格說無心念書?!”
叫那些個公子哥們恨得牙癢癢,偏偏又無可奈何極了,只在心里罵微子啟是抽的哪門子瘋。
“秋闈是隨便就能考的嗎?!”
秋闈不是隨便可以考的,微子啟這樣的固然可以叫微尚書去求皇帝恩典,直接參加考試。可其他考生都是經過縣試,鄉試,府試,層層考試考過來的都非是等閑之輩。
雖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有志者事竟成,但現實就是現實,沒有人覺得微子啟真的會成功 。
除了他自己,還有微尚書。
微子啟已經紈绔太久了,或者說,自從他五年前隨微尚書赴任進京以來他就一直是個不學無術的樣子。
微子啟的外家是南邊的林家,是整個南邊文壇當之無愧的領頭人。他的太姥爺曾被開國皇帝稱為“山中宰相”,他的姥爺是一代大儒,舅舅們也都是些名家,至于微家則一直以一門三狀元聞名,尤其微子啟的伯父更是連中三元。而微子啟便是在林家和微家兩家的教導下成長起來的。
少年時期的微子啟一直被稱贊博聞強記,天縱之資,有乃父之風,所有人都對他懷有重望。直到五年前,當時的吏部尚書,微子啟最親近的伯父牽扯入一樁舊案里,被安了個意圖操縱朝綱,無人臣禮的罪名打入天牢,后死于牢中。
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刻,微子啟便仿佛失了魂般,大病了半月。他之前信的君臣綱常,忠義禮數全然灰飛煙滅去。他從此不再向往什么入朝為官,指點江山。
又一月后,他同家中人一同扶柩回鄉,在鄉間他見到了那些過的艱難的百姓,鄉官的跋扈和官場上欺下媚上官官相護的現實。
“這是個殘酷的世界啊……”微子啟赴京時曾慨然而嘆。這個世界太龐大了,遵守它自己一套殘酷規則,非人力所能改變。
你不能享受它的殘忍,那你只好裝瘋賣傻,裝聾作啞,不太在意這個世界。
永安三十五年,十一月,微子啟入京。
從此京中便多了一個紈绔公子哥,那段驚才絕艷的過往被時光埋沒了個干凈,再看不出痕跡來。
現在微子啟想把自己找回來。
因為他喜歡上了一個人,也許突然,也許此生無緣,但他愿意。從在瘋跑的馬上看到那個人不動如山地站在那里,氣流揚起她的幃帽開始,從她收手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開始,從她看著自己皺眉問那一句,“你還好嗎?”開始。
莫名其妙的,心如擂鼓,他知道他一見鐘情了。
所以他必須變得非常好才能更靠近她一些,說不定以后能幫上她一些。
想在七天之內撿起科舉的東西,便是對微子啟這種人來說也是天方夜譚的,可是在這七天內發生了一件事。
鎮南王離歸越殺了一個御史,夏兗。
按說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個是鎮守一方的大員,一個是不過六七品不入流的小官,一想也知道該怎么做了。
但偏偏鬧起來了。
御史這個官職本就特別,越是被上所罰,被上所惡,越是有直言進諫之名。而被上所殺更是可以大做文章,有名留青史的機會。事故一個御史之死,民眾會自然而然地先攻擊上官。
加之這夏兗以清正聞名于民間,曾僅憑自己一個區區七品的芝麻官以剛正不阿生生斗倒了當時的江南道的知府,為朝廷挖出一個大蛀蟲,為百姓出了口惡氣,因此被稱為“夏青天”。
大夏朝文武官員并不如明面上的和睦。由于當年容桓繼位幾乎是由武將們推上去的,文官則多是支持容洵。自繼位后這么些年來,容桓雖致力于一視同仁,但人心難測,雙方,尤其是文官總覺得容桓對對方有所偏袒。
此次武將殺了文官,無疑是打了整個文官仕林的臉。于是群情激奮,諸位大人紛紛上書彈劾鎮南王,話里話外都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萬萬不可姑息,須得嚴懲,以慰天下。
文官學子都鬧將起來,甚至煽動了百姓,一時間沸沸揚揚。
任何事情,一旦牽扯到民意就不好收場了。于是鎮南王離歸越被押送進京待皇帝親審。
靖恭三年的秋闈因此推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