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三人到達郭清泉家時,辰時已經過半,陸德發覺整個郭家村其實已經沒有什么人家了,很多房屋都已經被夷為平地,只留下一些殘垣斷瓦。
陸德輕輕扣響郭清泉家的門,然后四處張望,門后突然傳出一聲悶響。
“誰?”
“是郭賢弟嗎?”
“你又是誰?”
“是我,陸德。”
門開了,迎面是一為身型消瘦的中年男子,身上正正穿戴著粗織麻布的長衫,領口開的很大,一副莊稼漢的模樣。
“快進來!”
郭清泉領著三人進了屋然后順手將門從里面扣上,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快跟我進來,”郭清泉輕聲呼喚了一聲,三人摸著黑跟著他進了內屋。這時郭清泉才拿出火折子支起了一盞油燈,屋內便有了一絲光明。
郭清泉甩滅了火折子然后說道:“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快見過你郭叔叔。”
陸德急忙讓兒子幼翎作揖,幼翎一時還沒有適應這詭異的氣氛,只好戰戰兢兢的對著郭清泉鞠了個躬,然后說:“郭叔叔,侄兒給你請安了。”
“好好,”郭清泉點點頭,然后問道:“陸德兄,這次你們有什么打算?”
陸德看了陸夫人一眼,陸夫人心領神會,帶著兒子幼翎去了外屋。
“清泉老弟,你這是剛剛出過門嗎?”
陸德支開夫人和兒子,正不知如何啟齒,恰好借著燈光,他發現面前的郭清泉除了日漸消瘦的身形外,衣服和鞋子都穿戴齊備,一點也不像深夜入睡后的樣子,更加奇怪的是,陸德發現他嶙峋的臉上似乎還夾雜著些許淚痕。
“沒……沒有,你怎么會突然這么問?”
陸德擺擺手,他突然想起時間緊迫,才沒有功夫深究這些事情。
“清泉老弟,我想問問若麟這孩子在哪兒?”
“正在自己的屋內睡覺呢。”
“愚兄若是記得不錯的話,賢侄只比我家幼翎早半月出生,是否如此?”
“正是如此,”郭清泉一臉狐疑的盯著陸德,“兄長,你是不是在外面聽到了些什么?”
這下輪到陸德一臉不解,他連忙解釋道:“聽到什么?我就是隨口問問罷了。”后來轉念一想,人都已經來了,無論如何也得舍掉這張老臉。
他突然雙膝下沉,一下子跪在郭清泉的面前。
郭清泉大為驚愕,慌忙去攙扶陸德,一邊在嘴里念道:“兄長,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
“清泉老弟,不瞞你說,后天云都舉行的祭命大典,犬子幼翎被選中祭命,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陸德一直跪著,任憑郭清泉如何拉扯也不愿起身。郭清泉勸說道:“人既然已經來了,你們就權且放我這里住下,我自然會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兄長你放寬心,趕緊起來吧。”
“如果當真有這么容易就好辦多了,前段時間已經有驍衛帶人來我家核實幼翎的身份,榜文上也明確說了如果后天祭命大典未能按時將孩童送到那便滿門受誅連。”
“那你們此行的目的是……?”
“幼翎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從小體弱多病,十歲之后每日便開始噩夢縈身,不知道死里逃生了多少回,全靠我和他娘親照料才保住了這條命,現在去參加祭命,無異于眼睜睜的看著他送死,我這個當爹的實在于心不忍吶……”
陸德說著說著眼淚便溢了出來,郭清泉和陸德在葉月城之戰中認識也有二十年之久,除了經歷過那場滿目瘡痍的戰爭后,郭清泉還沒有看到陸德有過如此動容,他上前去將陸德扶起,發現他渾身顫栗,全身癱軟如同一灘爛泥。
“兄長,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你報恩,如果你不介意就舉家搬到我這里來,我就不信你們云都的爪牙可以遍布我們日照國。”
“沒用的,我前天和一名迦禮寺的巡執過招,方才發現迦禮寺的實力深不可測,但凡他們想要越境處決一個人是沒有什么難度的。”
“只是一名巡執么?”
陸德點點頭,郭清泉雖然只是一個莊稼漢,但是身處兩國邊境,多年的耳濡目染他對修緣之人的實力也大致了解了一些。
“如果是這樣,就不知該如何是好?”
“清泉老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成全我。”
“兄長你只管說。”
“我希望讓若麟頂替犬子幼翎去參加迦禮寺的祭命儀式。”
陸德說完心里便像有塊石頭堵在胸口,他怔怔的看著面前的郭清泉,眼神里流露出跌入山谷前求生的欲望。
而郭清泉也用同樣的眼神與他對視,那表情分明流露出詫異和震驚。
兩人對視了許久沒有說話,陸德明白自己的話已經算是在郭清泉心口動刀子了,他只好補充說道:“清泉老弟,我知道若麟的身體一向很好,就算獻出三十年的壽命,他至少還能在你膝下承歡好多年,而且這也是一個一步登天的機會,他不用再像你一樣做一個平凡的莊稼漢,而是有機會涉足求仙之路,將來如果能修煉到‘無妄’的境界,即可擁有司天的神力,又能延年益壽,豈不是兩全其美?”
郭清泉冷冷的說道:“人的生命豈是簡單的生老病死,誰能料到下一步又會有什么飛來橫禍呢?”
“清泉老弟,我知道你擔心若麟,可我又何嘗不替自己的兒子難過呢,你至少還有一線希望,可我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送死,”陸德再次匍匐在郭清泉腳下,說話聲音明顯帶著哽咽,“還望老弟你能成全。”
郭清泉拿出自己的煙袋卻沒有點火,他吸了兩口后說道:“只是這事情怕是不好辦吧?”
“這個你放心,所有的事都由我來打點,只要今晚讓若麟跟我回去,我已經和那位巡執司天交涉過,事情應該不難操作。”
“好吧,所謂得人恩果當需報,我就拿兒子這條命來還你好了。”
陸德站起身子朝郭清泉行了一個大禮,郭清泉背過身不予還禮,看來在他心中,兩家的這筆帳已經兩清了。
陸德一而再的拜謝郭清泉,郭清泉讓他們在外廳等候,自己則去郭若麟的臥房,不一會兒他便抱著一個孩童走了出來。
“孩子已經睡著了,怕他哭鬧,你趕緊給他抱走吧,”郭清泉將手中的孩子遞給陸德,陸德欣喜若狂,連忙接過孩童,這個孩童均勻的吐著鼻息,看來睡得很沉,不過從身形上來看與幼翎相差無幾。
“三年不見,若麟都快認不出來了。”
陸德由衷感嘆一聲,又怕吵醒孩童,只好再次拜謝郭清泉,然后將孩童交于陸夫人懷中。一旁的陸幼翎看著郭若麟被爹娘抱走,心中一陣不安。
“爹爹,你們怎么把若麟給帶走了?”
“幼翎,你要聽話,我和你郭叔叔親如兄弟,你住在這就應當把郭叔叔看作父親一樣尊敬,切不可調皮使性子。”
“孩兒明白,只不過爹娘不在身邊,若麟也不在,孩兒不想在這里住太久了,你們要早早回來接孩兒回去。”
陸夫人眼眶里噙著淚,“幼翎,等過段時間爹娘一定過來接你。”
陸德將陸幼翎交到郭清泉的手中,他滿懷感激的看著面前的郭清泉,然后雙手抱拳,鞠躬作揖辭行。
陸幼翎見自己的爹娘要舍他而去,忍不住哭泣出聲,郭清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示意陸德夫婦趕緊離開。陸夫人心中萬般不忍,只是時辰已經過了大半,她心中明白若是到了白天返回云都一定會特別招搖,所以強忍住自己不再回頭看自己的孩子。
陸德夫婦帶著郭若麟迅速返回到馬車處,然后快馬加鞭往回趕,天空拂曉時便趕回到云都城西家中。
夫妻兩個顧不得喘氣便趁著天亮各自行事。陸德帶著家中的細軟趕往城中的當鋪換取日后打點的銀錢,而陸夫人則在家中看護郭若麟,防止他醒來后看到陌生的人和環境后啼哭。
待到午時,陸德才攜著一個木匣子回到家中,這個匣中裝的都是首飾細軟換取的銀錢。忙了一晚上加一個上午,現在的他感覺比行軍打仗還要累,邁步都有些乏力。
誰知一進屋,陸夫人一把將陸德拉到內屋。
“德哥,不好了。”
“夫人怎么了?”
“這郭……郭若麟好像有點……”
“有點什么?”
“我說不清楚,上午待他醒過來我以為他會大吵大鬧,所以就準備好生哄哄他,誰知道他表現出出奇的安靜,我問他許多問題,他都搖頭說不知曉,只是重復的念叨他自己的名字叫郭若麟,再問他家中的其他狀況卻是全然不知,我懷疑他的腦袋出了問題。”
陸夫人邊說邊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陸德連忙說得到:“快帶我去看看。”
此時的郭若麟真在目光呆滯的看著窗外,根本沒有注意陸德夫婦走了進來,陸德故意咳嗽了一聲,郭若麟才緩緩的轉過身子看了他倆一眼,隨后又恢復最開始的木訥。
陸德注意到面前的這個小孩子跟三年前看得已經不大一樣了,就像自己的兒子幼翎一樣,怪不得人常說孩子一天一個樣,他關切的湊上前去撫摸著郭若麟的前額,然后用和藹的語氣說道:“若麟,你還認得陸伯伯嗎?”
郭若麟依然選擇緘默不言,陸德又問他:“你還記得我兒子幼翎嗎?他現在正在你家中做客。”
郭若麟還是一言不發,但是口中似乎念念有詞,陸德側耳傾聽,原來是念叨著自己的名字。
“我是郭若麟,我是郭若麟,我是郭若麟……”
陸德直起身子嘆了口氣,然后招呼陸夫人到一旁談話。
陸夫人緊張的詢問道:“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了,以前沒聽郭清泉說過這孩子腦袋有問題啊,這可如何是好?”
“這樣不是更好,我還擔心他不會好好配合,得讓我們苦口婆心的教他兒子的一言一行,現在倒也省心不少。”
“送去的是個傻孩子,迦禮寺不會懷疑嗎?”
“只要人送去就行了,清醒的也好,糊涂的也罷,只要有個孩子送去頂數應該問題不大,只是要苦了這孩子,郭清泉真是命薄,妻子死了,兒子又變成這樣,唉,他們這份恩德我只能下輩子做牛做馬去償還了。”
“德哥,我現在還擔心一個問題,這孩子口口聲聲的念叨自己叫郭若麟不會出事吧。”
陸德心里咯噔一沉,陸夫人所說確實是個麻煩事,雖然可以打點一切,但最好不要滋生別的事端才好,他靈機一動,返身回到屋里,面對神情呆滯的郭若麟,陸德掏出準備好的糖果。
“郭若麟啊,我和你陸嬸嬸知道你叫這個名字,可這么稱呼你總覺得不夠親切,要不以后都叫你阿麟你看如何?”
郭若麟的眼睛看到撐到面前的糖果,眼神頓時明亮起來,看來小孩子終究抵不住糖果的誘惑。
陸德看時機成熟便問道:“你再告訴陸伯伯你叫什么,這些糖果就都是你的。”
“我叫阿麟,我叫阿麟……”
郭若麟一口氣吃完了面前的糖果,陸德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自己的兒子本來就叫‘幼翎,’用小名‘阿麟’稱呼他倆相信不會有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