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言徵垂眸打開了右手邊的包裹,將一疊不厚的諜報送至他伸來的玉白手中。只是五日的辰光,在他看來已是讓人不能容忍,那么在這些諜報之中又有多少的線索是能讓他覺得滿意呢?脅之以勢,動之以情說要拜他為師,當時也只是她的權宜計策,然而此刻在自己的心中坦誠了較之于他的不足,如實地承認了自己與他的差距后,心情卻也會因此而變得有如年幼時,等候夫子給予考核時嚴陣以待的肅然恭謹。
云言徵側目而視,狹長的鳳眸眼角微挑而閃爍出了明艷的星芒,但見顧析的目光淡淡,喜怒不行諸于色。手中的諜報看似很隨意卻翻得極為飛快,一眾精英三日來所收集而得的諜報在他眼里恍如無物。她微微地斂眉,心情是起伏不定,耳畔卻翕然響起了他一貫閑適淡定的聲音:“馬馬虎虎。”
而他更是看出了其中的一些線索已被人給強行掐斷,看來對方也有所防備,行動不可再怠慢,否則便會錯失了先機。
那么,言下之意是,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點;但離他所期望的結果還有好一些距離,日后請將勤補拙,努力迎頭趕上嗎?
他抬起眼來,正巧瞧見了一身白衣勁節明朗的云言徵輕舒出了一口氣來,宛如孩童待考時的神情。
顧析偏頭望了她一眼,展顏一笑輕語道:“我有這么可怕?就連云將軍也這么一副不堪重負的模樣。”邊說,邊將手上的諜報卷了起來,遞還給了她。烏漆的眸中笑意一直感染到了眼底少許,停留了一抹灼人的明晰可鑒。
地上枯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猶如她此刻稍顯紊亂的心緒,云言徵垂下了眼睫,微微搖頭,笑了笑,言不由衷地道:“若能入得顧兄你的法眼,可以得到傾囊相授實在是得益匪淺。然而顧兄的眼界甚高,此番考量怎能不使人心中忐忑不安?”她可不想在他的面前承認,他今日所給予的壓力使她如臨大敵,心思在須臾之間百變才能跟得上他的思緒,幾乎讓她是不敢輕易喘息,瞬息忽神。
顧析沉靜揚眉,而后露出了一絲玩味的容色。他的唇角噙笑,眸光洞若燭火,寬大柔軟的衣袂浮云般的輕揚了起來,坐于棕褐色的枯葉之上,渾身上下卻似冰雪纖塵不染,宛如笑坐在云端高處。知道她所言未必是真話,也就不去計較其中的真偽,他瞥了一眼云言徵幾欲重新將之收入包裹的紙卷,輕聲提醒道:“這些東西還是趁早燒掉了為妙,以免得日后遺患無窮。”
云言徵略微尋思,隨之摸出了袖里的火折子點燃了起來,撥開了地上的枯枝枯葉,將諜報在空地上付之一炬焚燒殆盡。隨手挑了根枯枝撥開了飛灰,查驗了一番后,等到她重新埋上了枯葉,已經完全看不出先前有燃燒過的痕跡。
確實如此,她此次所查的人固然是二皇兄,但倘若讓皇帝或者皇族的其他人知曉她能擁有這樣強橫的暗哨力量,只怕那日后更是要被有心之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世上的事皆是明槍易擋,暗箭難防。
顧析聽似關心的話語,尚未讓她琢磨個明白,他已是另起了話由道:“云將軍,可否引領顧某到官窯去走一趟?”
“樂意之極。”云言徵躍起了身來,拂落了白衣上的輕灰。對于那些諜報她毫不惋惜,只因那上面的一言一字早已印入了腦中。
但是對于顧析此時此刻還有心思去燒制陶塤的風雅之舉,她除卻了在暗中腹誹心謗他之外,也曉得這個人的一行一言又豈能是在別人的意料之中?
若當年送麗妃入宮的人是二皇兄,那么他的目的是否要離間父皇與身為太子的大皇子?先讓父皇立麗妃為妃,再讓麗妃勾引了太子?讓麗妃與太子有了茍且之事,而后又有了身孕是否也是在二皇兄的算計之中?
麗妃后來是不愿意犧牲腹中孩兒的性命,幾欲出逃,才為人所殺?她最后所見的人是誰?殺害她的人是否太子?還是當初讓她入宮的人?
無論真相是如何,此事若然大白于天下,只怕會危及皇帝與先皇的聲譽。逝者已矣,那生者呢?如今宮里的哪一位坐在騰龍寶座上的人,若然背負上了叛父亂倫之罪,更有何顏面安坐于九重寶塔之上,面對著天下的臣民?只是這一件事情又要如何去證實與麗妃,與當今的新皇有關?
如今,這京中冤魂奪命的血案和這沉尸白骨案都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各種的秘辛被人散布于茶樓酒肆,各種的要聞也已隱隱地淪為了京都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皇家自來多有臟穢事,只是被重重的繁華威儀所掩蓋,被層層的宮門深苑所隔絕,百姓不知、無從揣測也就罷了;倘若是擺到這明面上來說,那可真是整個皇族云氏皆要蒙羞了。
二皇兄為了登上這皇位,竟連皇室僅有的一塊遮羞布也要丟棄不顧了?
九五至尊,人人眼紅耳熱,臥薪嘗膽,孜孜不倦,舍生忘死。
云言徵在面圣之后,背對著陽光走在宮中熟悉的路徑上。她剛在圣前與幾位老臣武將商議了開戰后所用的行軍物資。雖說蔚國如今再三承諾盡快地交出兇徒,但這一件事情暗中又牽連甚廣,如何就能盡快解決?
她一面負手前行;一面心里掂量著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既然當年那人能將美色安插在后宮,布置籌謀,誰又安知如今的后宮各位妃嬪之中沒有他的手筆在?云言徵的眉頭一蹙,腳步微頓,那人匿藏在后宮中的眼線會是誰?當今的皇后龐氏乃當初蔚國京師的貴族、當年的左相之女,自然不會是她?那四妃、六嬪,三千宮人之中,究竟會是何人?其中又有幾人是奸細諜探?
忽然,前面道上有一個小太監匆匆地跑來,朝著云言徵恭謹地行了禮,小聲言道:“鳳舞長公主,奴才是受樂嬪所托,務求請長公主赴約一見。”
云言徵抬眼只見這個小太監臉色黧黑,長眉細眼,十分的面生。轉念想起了樂嬪前些日子被皇后查出意圖用藥膳謀害薛貴人和殘害其腹中的皇裔,因此不僅被皇帝將其從賢妃貶成了嬪,更是下旨關禁閉于冷宮。她此時能求得一個人出來求援于己實是不易,但兩人素未有往來,樂嬪為何卻是要在此時找上她云言徵了?
小太監見她眉尖微顰似有疑慮,遽而斗膽走了近幾步,以更細的聲音道:“長公主,樂嬪說她是見了一些不該見的事,才落得了如今這般的下場,為了陛下和洺御小皇子的安危,請你務必來一趟‘秋緣宮’。長公主若然再不來,就會有人要置她于死地了。”
云言徵凝視了他半晌,見他不曾躲閃,便點了點頭,嘆氣道:“走罷!”樂嬪看見了一些不該見的事?如今想要告訴她,怎就相信她云言徵會救她?怎就相信她云言徵不會趁機謀害皇帝?身在后宮妃位曾經皇帝眷寵的女子如何不知道皇帝防備她云言徵的心思?若是無知之女,如何在這心機斗巧的后宮中晉升至妃位?
但稚子無辜,若樂嬪所言為真,那么她的父親官位不高,確實是不夠能力保護他的皇子外孫云洺御。
將近“秋緣”冷宮,一路的繁華也黯淡了下來。這一片地方是帝王不會涉足的宮殿庭院,無人修繕,任由荒蕪,散發著令人不適的氣味。
冷宮中的人,或老,或少,或瘋,或傻,或癡,或呆,無一不是渾身臟兮兮,發散衣殘。不是在回憶著往昔榮華,就是在繼續著承恩舊夢。
小太監引領著云言徵到了一所偏殿前,低聲道:“長公主,樂嬪就在里間。”
云言徵瞧了一眼那虛掩的門,心中頓時警覺,似乎有什么不同尋常。她聽不到那偏殿里有人呼吸的跡象。正當她要回身退出“秋緣宮”時,身后的小太監早已轉身拔腿而逃,尖叫般大喊道:“殺人了,殺人了,鳳舞長公主殺人了,救命啊——”
云言徵眉梢微蹙,反而破門而入,但見樂嬪披頭散發地躺倒在地,頸脖上的血跡不斷地涌出在地上匯聚成了一灘血。她走近了幾步,摸了摸她的臉頰,尚有體溫,剛被人殺害不久,樂嬪的眼睛圓瞪著似有些不甘,許是挨得近了,云言徵馬上發覺她竟還沒有斷氣,嘴唇輕翕著正在說什么。
她俯近樂嬪,聽見她氣若游絲般的聲音道:“皇……皇……”一句話未能出口,已經沒了聲息。云言徵伸手再探她的鼻息時,已然斷絕。
昔日芙蓉般玉貌紅顏,香消玉殞,此刻徒留下了一具頹萎的軀殼。
“秋緣宮”的庭院內,迅捷地涌進了一批人。
當云言徵環視了一周這偏殿,緩步走出去來時,便見一群宮娥侍者簇擁住儀態雍容、顏色端麗的皇后娘娘正好來到了偏殿門前。方才那個小太監此刻正在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似驚嚇莫名地斷斷續續道:“奴才……奴才叩見皇后娘娘,樂嬪被殺了……死了……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