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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君子萬年(下)

雖已是暖春,屋子里仍焚起了炭火,幽幽的寧神香終是蓋不過那濃重的血腥味。何婧英邁進門檻的腳一頓,隨即輕推開衡蘭的手,示意二人留下。她咬咬牙,提步走了進去。屋子里很靜,靜得充滿了死亡的蒼茫無措??

宮中的御醫此刻都聚在茶室商討救治南郡王的方子。美其名曰商討,不過是日后獨善其身的說辭。南郡王爺所受的這一劍,雖未中要害,但貫穿肩窩,失血過多,且不說縱使康復,日后左手難以抗舉重物,便是這性命能不能轉圜過來尚未可知。方才止血、上藥、包扎,外加爐上正煎著的,多添數味名貴藥材的外傷湯藥,已然是竭盡人事,接下來便唯有聽天命了。若是兩日內南郡王仍不能醒轉過來,只怕危矣!堂堂郡王,陛下最為倚重偏愛的皇孫,誰又能擔待得起圣顏一怒?一時間,茶室中眾人皆斂聲閉氣,不愿當這出頭之鳥。茶品了一盞又一盞,仍論不出個結果。

由于御醫吩咐了靜養,這屋內只余了兩個侍奉的丫鬟,冷冷清清。頎長的身軀靜臥于榻上,錦被蔽體,襯得那張臉愈發慘白無色。女子抬手攔下欲上前行禮的兩個丫鬟,不由得放輕步子,融入了這壓抑的靜寂之中。她忽然明白了所謂“靜養”,那仿佛怕吵醒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竟是出于一種自欺欺人的畏懼,寧愿在蕭瑟的安靜中相信他只是沉沉睡著,也不愿在暢快的熱鬧中意識到眼前人只怕再也叫不醒了。

每向前走近一步,何婧英只覺得心口被揪緊了一些,她的目光定在那俊秀蒼白的臉上,難以移開。丫鬟搬來軟凳,在床邊輕輕放下。她扶著床沿緩緩坐在凳上,擺擺手令丫鬟退下。聽到屋門輕掩的響動,何婧英覺得頰上滑過了什么,滴落在交疊于腿上的手背,涼涼的,濕濕的。

方才模糊了雙眼的竟不是屋內氤氳的暖氣,而是——淚。原以為爹爹病故時便已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卻不想接到那大紅婚書、聽著娘親的苦心勸說、看著府中一個個再熟悉不過的無辜之人??原以為穿上嫁衣、割愛斷情時便心如死灰,再無悲喜,卻不想這第二個喚她“阿奴”的男子的一悲一喜,竟時時撩動著她的心弦??

只是女子的心很小,當只能容得下一人才是。這些年,也曾叩問心扉,不過是一次次為自己的見異思遷而羞惱悵然。楊大哥的瀟灑英姿、溫言細語始終不曾滑出記憶,卻漸漸地封藏,留在心底的角落——不曾忘,也不愿再憶。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備受世人贊譽,雄才偉略、滿腹經綸、少年英才、舉世無雙??但在自己看來,他會彷徨猶豫,他會優柔寡斷,他會蠻橫無理,他會年少輕狂??直到此刻,面對著氣若游絲的他,感受到心中從未如此強烈的惶亂,何婧英才意識到,不論他是怎樣的人,都已然在不知不覺間占據了自己的心。

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心頭,何婧英覺得自己要好多話要說,有好多話要讓他聽,她怕,怕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恭迎太子妃!”屋外隱隱傳來一眾齊整的請安,想是茶室中的御醫此刻都在迎接太子妃玉駕。

“你放心,我絕不會再讓賊人有機可乘??”她喃喃地念著,決然地站起身。

“兒臣參見母妃。”女子福了福身,幾道亮晶晶的淚痕尚留在頰上。

王寶明的面上略施粉黛,但仍掩不去凄哀之色。據傳,太子妃聽聞此事大慟,血氣上涌,半晌方蘇,看來不是無中生有。

她抬手輕道一聲“免禮”,遂急急往榻邊走去。

“法身!”太子妃一手衣袖掩面,一邊按住心口,身形顫抖。

何婧英伸手扶著她坐下,勉強地道了幾句勸慰之語,“母妃莫要哀傷,王爺定會吉人天相的!”

“老天何忍!竟要奪取法身的性命!”顧不上屋中一干御醫奴仆,王寶明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還請太子妃保重身子!”當先而立的一位鬢發斑白的御醫拱手勸道。

“周老太醫,小兒??小兒還勞您全力相救啊!”

“是??老臣定當竭力!”

“母妃,兒臣想請王爺回府。”何婧英語驚四座,地下站著的御醫面面相覷,議論紛紛。

王寶明尚未開口,周御醫便急急說道:“老臣斗膽直言,南郡王妃,此舉不妥!王爺劍傷嚴重,才堪堪止住血。此刻是輕易移動不得,否則輕則血流難止,重則??”

“是啊,孩子。我知道你害怕甚么,那群賊人竟能闖進東宮傷人??你放心罷,現下已然加強戒備,南郡王府反而難保萬一。法身傷重,還是讓他留在此處調養罷。”王寶明拉過女子的手,語氣溫和但帶著不容違逆的力量。

“那,那兒臣要留下來,直到王爺醒來。否則實在難以心安!”

“如此——便依你。”

便是循著殺價的道理與技巧,何婧英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所謂留下來,便是留在屋中片刻不離。

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的時候,何婧英習慣于思考,從朝堂政局,到坊間異事;從計算世人,到算計眼前人;從運籌帷幄,到縱橫捭闔??或許唯有這樣,她才能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讓自己沒有機會去回憶,去感傷。

但當這屋子里重新靜得可怕時,她放棄了思考——何人主使?意欲何為?何以自保?何以反擊???這一個個猶待解決的問題齊整地羅列,但她不愿費心費時去想——只要他醒來,那些不重要。只要陪著他,那些不重要。

“喂,你知道嗎?出嫁前,我也想象過很多次,這么個自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小王爺是怎一副模樣??但紅蓋頭掀起,看到你的那一刻,‘王爺’兩個字,我壓根兒叫不出口。”她淺笑著,緩緩說道,“那副不冷不熱、磨磨蹭蹭的溫吞模樣,像極了寺廟小和尚敲的木魚,悶悶地響著,叫人著急。”

“在蓋頭掀開以前,我滿心醞釀著恨你的情緒,恨你一紙婚書毀了我的一切。可是打了照面的那一刻,突然恨不起來了——光顧著將你的腦袋想成一個小木魚,沒心思計較別的了。哎,你還莫要跟我爭,甚么儀表堂堂、英俊瀟灑,那都是別人恭維你的,我可不吃這一套。”

何婧英專注地望著那張失了血色的面龐,仿佛下一刻,那人便會氣急地坐將起來。

“木魚木魚,堂堂一個大男人,大齊朝的南郡王爺竟向我一個小女子討教國事,可不是榆木腦袋么!可是我一邊看不起你,一邊卻又盡心地為你考慮著,這么說來,愚蒙的反倒是我了?幸而你還算孺子可教,舉一隅能以三隅反,就是有的時候忒執拗了些,打定的主意,怎么勸也是不肯改的。就說近些日子,我讓你趁熱打鐵,將父王一軍,你倒死守著所謂忠孝仁義,可不是白白挨打?我表面上賭氣由著你,其實日日懸心,生怕你這一意孤行的愚忠愚孝,釀成甚么難以挽回的后果。”

“不過??現下看來,倒是我錯了?那日父王到底和你說了些甚么,你若不告訴我,我只能自己猜了。只是前日你為何要哄騙于我呢?是??還不相信我嗎?也是,空有夫妻之名,我在你眼里大概是一個常說些逆耳之言的軍師罷,有甚么理由推心置腹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這五年助你建業,我自認盡心盡力,問心無愧??罷了,不說這個。”女子自嘲地笑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一喜,“可記得三年前,你問我有甚么法子能拉攏周奉叔那個莽漢?那人自高自大、逞勇斗狠、沒大沒小,卻武藝超群、忠肝義膽,若能收在麾下,不失為一員猛將。彼時他剛入京述職,我讓你隱姓埋名,與他相交于市井,須知此人最是重兄弟義氣。其實當時,我是存了為難你的心,周奉叔幾近不惑之年,你在他眼中便是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毛頭小子。忘年之交,又談何容易?我還是低估你了!只記得半月后,你坦白身份,邀他來府上一敘。那蠻人在府中大搖大擺,有恃無恐,遠遠地見到我,竟對你說:‘這丫頭,看著比其他伶俐些。’”

“哧??”何婧英忍俊不禁,“你當時臉一黑,沉聲回道:‘周兄,這是內子。’看到你那般反應,我心中不由得一陣竊喜,卻不知道是為著甚么——那大概,是我這么些年來,第一次心動罷??還好那蠻人自知失言,憨笑著說,‘早聽聞南郡王大婚,卻不知王妃是這般如花似玉。老哥我囊中羞澀,權唱辭一曲,恭賀新婚罷!’”

她輕輕唱道:“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

唱辭生生哽在喉中,再發不出聲。

半晌,何婧英擠出一絲苦笑,聲音微不可聞:

“喏,你既非甚么正人君子,便只福壽百年,就好??”

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

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

乘馬在廄,秣之摧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

——《詩經?小雅?鴛鴦》

她像一位回憶著陳年舊事的老嫗,嘴角掛著淺笑,幸福而孤寂地。到后來,她索性坐到了地上,因為那個高度,哪個角度,將他的臉看得最清楚??她從沒這么認真地端詳過他的面龐,也從未想過要這么認真地端詳,但那一刻,她只覺得看不夠——那張臉,原本蒼白如雪,不知是不是她的話起了作用,現下竟微微透出了些血色。。

直到丫鬟端著湯藥走近的腳步聲傳來,她才懶懶地站起身,拍拍裙裾上的細塵,像是沒注意到,來人面上的訝異之色,是因著看到她坐在地上這般失儀之舉。

兩個服侍的丫鬟忙斂了驚色,輕聲稟告:“王妃,這是呈給王爺的湯藥。”

青瓷碗中黑色的藥汁正冒著白騰騰的熱氣。

“嗯。”何婧英點點頭,取過塌邊的靠枕,俯身輕托起男子的上半身。

只是纖指才剛小心翼翼地觸及,她便受驚般輕呼了一聲:“怎么,王爺的身子怎么這么燙!”

兩個丫鬟聞言皆是一驚,一個上前查探,另一個將湯藥放在幾上,急急地說道:“奴婢??奴婢去請御醫。”

何婧英探了探男子額上的溫度,傷后發熱,只道不好。

不多時,暫留府中的邢、楊兩位御醫匆匆而來。探過脈后,二人低聲商量了幾句,便寫下方子吩咐給丫鬟。

自始至終,何婧英一語不發地坐在一旁,時而緊緊地盯著榻上之人,時而冷冷地掃過案上輕動的筆觸。在御醫告退之時,朱唇一啟,問道:

“慢著!王爺,可有大礙?”

“回王妃的話,受外傷后身子發熱是常有的,微臣已然開藥退燒,請王妃寬心。”邢御醫答道。

“有勞御醫了。下去歇息罷。”

始終沒有一個御醫敢信誓旦旦地說“無妨”、“無事”、“無礙”,他們閃爍其詞、吞吞吐吐,其中的為難不言而喻。何婧英心上一酸,覺得眼前又模糊了幾分,一切都是那樣縹緲,不真實得像一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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