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雖是草長鶯飛的好時候兒可二月里那刺骨的冰寒依舊躊躇不退,讓心中存了一絲極淡的涼意。熱鬧的街頭巷尾熙熙攘攘,人流攢動,有的趕著去廟會,有的去山明水秀之地看碧波蕩漾煙波浩渺,儼然一副鳳鳴朝陽的初春光景。
春風徐徐而來,拂去臉上臘月寒冬所帶來的一絲沉悶亦吹來了后宮一陣猩紅。
而我則依舊被困在這赤金高墻中得不了一分安寧。
這...已經(jīng)是我在這座波濤洶涌的宮殿里待著的第十個年頭了,我早已不是心懷懵懂的十五歲少女,就算思慮空隙生出那么一兩分純真,也無人會憐惜一個侍候過前朝皇帝的女人當作賢妃。
對...我是前朝妃嬪,韓姒兮。
我十五歲時并不持著豆蔻少女該有的純真無邪,我踏下好友,頂著她的名義入宮,又為私利除掉她的父親,一個已經(jīng)病入危淺的老太監(jiān)。轉過一圈如今卻又轉回了她的鼻下...當真可笑。
“娘娘...娘娘醒醒”
我倏地轉過身去我的貼身婢女靜初映入眼簾,我微微有些慌神,銀白的月光零零碎碎的打到靜初嬌嫩的淡粉短衣上宛如寒霜點點,仿佛冬日的刺骨的冰寒又纏上身軀。
從前...她與我都不是這身裝束......
“娘娘怎地在冷風口兒養(yǎng)神仔細著涼”她將一件煙羅紫純絲碎花披風輕輕蓋上我的肩頭,如候鳥的尾毛輕輕拂過皮膚,“娘娘又想從前的陛下了嗎?”
我莞爾一笑順著披風的絲帶挽住了靜初已經(jīng)泛繭的手,“是前朝皇帝了...盡管史書工筆玉文斐然,極會摛藻繪句可是他的功德是萬語千言也述不盡的”我垂下眼眸正好看見綴在披風邊角的紫薇不禁地眉心一顫,“這是...從前的東西?”
靜初默然點頭,“是,因著這披風是純絲制的因此當時燒漢服的時候便蒙混過去了”靜初極快的瞥過我的神色,“再說了...如今的陛下疼愛娘娘,想必也不會在乎”
“燒了吧”
我聲音一沉,一字一頓的說道。
靜初有些訝然不過看我神色沉了沉即可招呼著幾個從前的婢子太監(jiān)們支了個火盆。
我望著明爍的火舌徐徐吞下一片悅目靈爽的煙羅紫心里卻無半分顫動,“靜初,本宮知道你是好心,可是除了已經(jīng)去了的珉煜本宮不要任何人的恩惠”
靜初一怔,靜靜的頷首退下了。
“姒兮姐姐...你這又是何必呢”
一陣怡人的百合香氣迎鼻而來,我一聞氣味便曉得來人了,“慧兒今日倒有空來”
她一雙明亮的靈眸彎成了半月,燦然的連鬢角別著的珠花都黯然了幾分,腳下生風三步兩步便蹦到了我的身旁。
元慧嬌小的身影被皎潔的銀霜拉的老長,她嫩綠的華裙邊角宛如盛放的青櫻嬌俏可愛。她的衣著一如從前前朝時候,雖不張揚卻清爽的教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元慧唇角莞爾愈深,“我哪日沒空啊?不過是怕攪了陛下與姐姐的歡喜良宵罷了”
我嘴角的笑意不禁淡了幾分,我默然垂首怔怔地把玩著長衣帶上綴的彩珠。
那珠子圓潤通透竟能映著我眼眸中凝重的悲慟,我柳眉微蹙心中不禁泛起一陣苦澀,三年了,我還是無法釋懷。
“哎呀,姐姐...元慧不過是想打趣姐姐罷了,是元慧同為前朝遺孀的不好,姐姐莫要生氣。”
一陣澤澤冷冽泛上撫過玉佩的指尖,我強扯了扯嘴角,“無妨,你與我不同,你還年輕,自然是也要向前看的,況且,你在前朝后宮時有意避寵自然對珉煜印象不深”
“姐姐還是喜歡喚前朝先帝的字,他九泉之下定也滿足了”她的眼眸中隱隱閃著一絲淚光,這樣的故事盡管聽著動人心腸真正經(jīng)歷之時卻是斷人心腸的。
“我與他少年相識雖交集不多可情根深重,怕是怎么也改不掉了......”
我長嘆一聲,悵然望向已經(jīng)望了十年的琉璃瓦轉,是啊...那年馬車初識已經(jīng)十五年了,奸人挑撥暗生嫌隙,家人鼓動最終親手將他送上黃泉,一切的一切都曾經(jīng)如利刺般扎在心頭,可是如今浪去潮退一切都如哀秋落葉隨風而去。人去方知珍惜卻為時已晚,實在哀矣。
“無妨,慧兒與哥哥能有今天都是靠姐姐相助的,不然慧兒定是為奴為婢下賤一生了。”她真摯的望著我,有些泛紅的鼻頭小巧的像是發(fā)顫的紅豆,教人心疼。
我輕笑出聲將元慧挽到了壞里, “傻丫頭,謝什么呀,當年若不是我說你長得可人你又怎么會進宮?說不準啊會嫁個好郎君平平安安的過著舒心日子。也是不巧,你因為年紀小便被留在宮里當婢女,卻偏偏被分到了連祺...不,皇后宮里了。她恨我入骨自然不會善待你,我?guī)湍闶菓摰摹T僬f了,你哥哥醫(yī)術如此好不進太醫(yī)院真是屈才了,喲,瞧你鼻頭凍的通紅定是為了好看穿的那么薄,待你著涼了可莫要找我訴苦”元慧嘻嘻一笑便緊緊的摟住了我,嬌嫩的一雙手落在我的暗紅長裙上像是含苞待放的玉蘭,元慧嘟起了櫻唇,嗔道“姐姐最好了”
“怎么都在外頭?”
一陣低沉的聲音從背后響起,我直是唬了一跳立即立起身子轉了過去。
果然,一位極是清俊的男子緩緩向我走來,他俊朗的面孔上畜了比這溶溶殘月還要輕上幾分的潺潺柔意。
他徑直將我扶起,手似有似無的游徊在我的手腕,“你們姐妹倒好,夜深了還在外頭閑聊”他言語中雖提及元慧目光卻定定地鎖在我身上,元慧倒不在乎,徐徐地施過禮數(shù),“回陛下,雖入了三月姐姐身上卻直發(fā)冷便想出來邊透透氣邊烤火”
“嗯...你是蘇州織造祁國平的獨女祁元慧?果然蘇州女子恭謹宜人”阿澈娓娓說道,他給一旁的總管太監(jiān)譚福順使了個眼色他便立即將一個手里遞到了我的手里。
我緊緊地捏著手中的手爐,連指甲都仿佛要嵌進那綢緞套子上的乳白祥云里了。煙羅紫為底色,乳白為祥云色,這是我最素日里最愛的紋樣了。
我不禁自嘲,這三年來一直都是如此,他明知我心里惦記的是誰,他明知我恨他那時趁虛而入與我私通,他明知我不想與姬連琪共事一夫的心思......可是無論我如何待他他總是一副溫潤的模樣。
我待他不是無情,只是他越待我好我心中盤算的計劃便越有可能實現(xiàn)。
有時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心思,畢竟是怎么也怪不到他頭上的,若要怪便只能怪我們之間的陰錯陽差。
“多謝陛下,臣妾近來有些咳嗽出來時便命人燉了碗冰糖雪梨如今應當好了,臣妾告退”
元慧欠身一拜,阿澈微微頷首默許元慧便唯唯諾諾的起身離去了。阿澈對我燦然一笑,手指輕輕拭過我的臉頰,他的面容那樣明澈,宛如那年中秋初見......
“怎地還是這樣愛出神?烤火也不小心些,臉上都沾上灰了,像個花貓”他的語氣柔和又寵溺,溫潤的目光像是一汪墨玉,爍著闌珊光耀。
我輕輕靠入他的懷里,“快快進去吧,莫要著涼了”他輕輕頷首,如個乖巧的孩子。
珉煜走之后他便一直如此...殊不知這樣的寵溺于我而言不過是痛上加痛。
宮殿內微有些昏暗,影影綽綽的只余半截殘燭爍著幾分極為微弱的光亮。
我剛要喚人來取新燭來卻被阿澈止住了,他的手從我身后輕柔的扼住了我的手腕,整個人緊緊的貼在我的身后,“不用,從前...我們便是如此的,或許燈光朦朧反而會更心悅也說不定”
我心中一緊,昔年光景不禁刺入腦仁,像是一把沾了蜜的匕首。
那時我被失子之痛擊垮,又被奸人污蔑禁足宮中,是那時作為高麗特使前來參加中秋宴會的阿澈佯裝侍衛(wèi)夜夜開解的,而后來...暗生情愫。原本風平浪靜,可我的娘親卻向我挑明了她高麗密探與阿澈高麗太子的身份向我開出條件,要么幫他們事成之后就放我與珉煜遠走高飛,要么不幫他們用這么多年收集下來的密報血洗京都。
那時,我對娘親尚存幾分信任便幫了他們,可是誰能想到他們說只是讓珉煜在他們造反那日睡著的湯藥竟是慢慢送他上黃泉路的毒藥。而我亦發(fā)覺我自己從頭至尾都只是他們一枚用于竊國的棋子。
這天下已經(jīng)改姓‘王’三年了,我雖算半個高麗人我卻怎地也無法釋懷。
我一時失神,竟沒有發(fā)覺阿澈愈發(fā)灼熱悲慟的目光,他見我發(fā)覺過來倏然換了一副方才的柔然模樣,“夜深了,早些睡罷”我輕輕頷首,迷暗的光亮下他眼下的神傷有些朦朧,可依舊顯然。殿前海棠似乎開花了,馥郁清甜的香味循過窗沿,我垂下羽睫靜靜地替他更衣,仿佛什么也沒有看到兀自享著舞過鼻尖半縷花香裊裊。
痛,緩緩漫過心田如一條毒蛇盤過獵物,激起陣陣冰冷,我身子一顫,身旁的人輕輕環(huán)住了我,輕聲喃喃:“姒兮...怎么了?”
我莞爾一笑,“無妨,不過是有些夢魘罷了”
擔憂纏過他的眉頭,“這才剛剛睡下啊,你明日記得去招個太醫(yī)給你瞧瞧,莫要大意了”他垂下眸子,手輕輕捧起我的臉頰,深邃而又澈亮的黑瞳瑩瑩融進我的眼眸,“你還在在意連祺嗎?你知道的心思的...朕——”
“陛下”我柔聲打斷,“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外能震懾朝政,內能掌管后宮臣妾欽佩不及。”
阿澈頓了頃刻,在我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吻,“姒兮...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從前,無論我是陛下還是阿澈我待你從來都是真心的。我與你說過許多遍,可有時我們同樣都沒有選擇”
我怔了怔,如從前一般往他懷里蹭了蹭,“我如今澄心定意只想過幾日清閑的日子罷了,睡吧...阿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