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云工作室內。
劉天云正在和幾個助手圍在一張桌子周圍,形成一個小圈。圈子里還有一個人正在低頭擺弄著什么東西,情況好像還不太明朗。
劉天云搖了搖頭,似乎在仔細觀察著什么東西,“還能弄好嗎?”
圈子里傳來低沉的呼吸聲和輕微的金屬撞擊聲,沒有人搭理他。
又過了半晌,劉天云忍不住又問:“是不是殘缺得太厲害了?”
這次終于有人回應他了。圈子里傳來金屬工具輕輕放置在桌面上的聲音,然后有什么人從里面站了起來,圍作一圈的旁人連忙齊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劉天云看著霍云帆,一臉的期待。
霍云帆站起身,摘下口罩,看向劉天云,一本正經地搖搖頭。
霍云帆看著桌子上面腐蝕嚴重的渾天儀。由于年代久遠,上面的銅皮已經嚴重損毀。“如果用水焊焊接,勢必造成渾天儀上面的金屬花紋受損,唯一的辦法就是用鈑金小心敲打。”
劉天云往前邁了一步,湊到渾天儀前面俯身下去。
霍云帆嘆了口氣,“更重要的是,好像它的構造本身就有問題。”
劉天云仔看了半天,一邊觀察一邊嘟囔道,“不可能啊……這東西可是張珩發明的,從他那兒出土的怎么會有問題?”
霍云帆搖搖頭,“真正的渾天儀,是落下閎發明的,張珩只是改進了它,而且渾天儀本應該包括兩部分,渾象和渾儀。”
劉天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望著霍云帆。
“渾象的構造是一個大圓球上刻畫或鑲嵌星宿、赤道、黃道、恒隱圈、恒顯圈等,類似天球儀。而渾儀是一觀測儀器,內有窺管,也叫望管,用來測定昏、旦和夜半中星以及天體的赤道坐標,也能測定天體的黃道經度和地平坐標。”
霍云帆的手指在渾天儀上輕輕劃了一圈,“只有渾象和渾儀完整存在的時候,它才能被稱為渾天儀……”
劉天云捏著下巴看著霍云帆,“哦,這樣,那它現在缺少了什么?”
霍云帆頓了頓,眼神輕飄飄地落在那只殘破的儀器上,似乎就連說話的語氣都變得輕飄飄起來,“你應該問,它還有什么?”
“你的意思?”劉天云顯然有點消化不過來,吃驚地道,“難不成……”他指著那個渾天儀,“這東西是個假貨?”
霍云帆點了點頭,“沒錯!”
劉天云目瞪口呆。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張珩作為一個天文學家,又是渾天說的代表人物,為什么會把一個假的渾天儀放在自己家里?
劉天云端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杯,“咣”的一聲又重重放下。喝的太急,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既然“渾天儀”是假的,這更加說明有問題。首先,無論是作為陪葬品還是家中擺件,都沒有必要用假的,制作工藝在當時已經非常成熟。其次,盜墓賊更不會有閑情逸致去掉包,而且贗品還做得如此精致。
劉天云便索性和霍云帆一起研究那些竹簡的照片。他們將照片放大打印出來后,掛滿整個墻壁。在劉天云看來,其他類型的竹簡會更有價值些,為什么霍云帆會偏偏選中了這些竹簡?
霍云帆仿佛知道了劉天云心中的疑問。
“你覺得,為什么科學家最終都成了唯心主義者?一個天文學家,有多少可能會對堪輿風水、五行八卦產生興趣,并把它當做一種終生職業?”
劉天云眼珠一轉,仔細想了想,然后輕輕搖頭,“因為知道的越多,越發現自己的無知。太多問題解決不了只好求助神,免得想瘋了。”
霍云帆看著劉天云,發現這家伙有點開竅了。
“所以你認為……”劉天云有點懂了霍云帆的意思,“這些竹簡也有古怪?”
霍云帆輕輕點了點頭,所以他們要盡量注意其中最怪異的部分,說不定能從中得到什么更加有價值的信息。
劉天云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你們這些學天文學的人就是古怪……”
兩人分工協作,逐一查看墻上的竹簡照片,工作室里又安靜了下來。幾個助手都陸續離開了,窗外的天色也慢慢地暗了下來。
劉天云靠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然后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已經晚上七點了。他摸了摸肚子,又咂了咂嘴,抬頭看向霍云帆,正要開口說話。
霍云帆就突然撕下其中的一張照片。
“別說話,我看見了!”
劉天云立馬就來了精神,一把拉住椅子就往霍云帆身邊挪,“是什么?”
劉天云伸長了脖子,去看霍云帆手里捏著的照片。
霍云帆微微側身,將手里的照片舉起來給劉天云看。只見上面寫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漢隸。竹簡并不大,上面的字體也格外的小,看起來十分的費力。劉天云的腦袋使勁地往前湊,看了半天也沒看完一句完整的話。
霍云帆便將竹簡上面的重要信息念出來了。
“你看這段啊。”他的手指落在照片中央的一段文字上,“安帝二年,丙辰月,戊寅日,紫微星不明,主上禍。”
劉天云的目光跟隨著霍云帆的手指往那邊移動,努力瞪大了眼睛,終于看清了那段話,并輕聲念了出來。
“南陽郡城外五十里處,天降奇石,奇石開而誕神女。掌神力,斷兇吉,知長生……”
劉天云反復念叨這幾句話,“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啊。”
反正這些民間怪力亂神之事都是這樣,要是相信,那倒是挺神奇的。可是他們接受過系統科學教育,怎么可能相信這種什么所謂神女……
霍云帆沒有說話,而是又拿起了另一張照片,遞給給劉天云看。
“你再看這段。”他的手指落在這張照片的末尾處。
劉天云低下頭去仔細看了看,“安帝二年,丁巳月,葵丑日。南陽大旱,千里涸,萬里枯。神女持枯木,須臾葉生花綻,王大喜,遂請神女主祭,三日后南陽大雨。”
劉天云抬頭看向霍云帆,眨了眨眼,神情略有震驚,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了。
“這能說明什么?”
霍云帆還是沒有直接回答他,接著再拿起另一卷竹簡的照片給他看。依然是在密密麻麻的字跡里尋找出那么一小段信息。
“安帝二年,戊午月,庚午日。王召神女,意在占卜問卦,三日不得見。”
劉天云盯著上面的字跡看了半晌,似乎終于察覺到了一絲絲的不對勁。
“等等!”劉天云擺了擺手,“是不是有點不太對勁……”
霍云帆點了點頭,剛才他特意指出來給劉天宇看的那幾段話并非隨即挑選的,而是他看了所有的照片后意外發現的一個共同點。
霍云帆將另一張照片丟給劉天云,“左邊起第七行。”
劉天云連忙抓起那張照片湊到眼前,手指落在左邊,仔細地數過七行。
“安帝二年,戊午月,辛卯日。入王府求見,王起卦,密談,不得聞。”
“這……”劉天云抬起頭,眉頭緊鎖。
霍云帆抬眼看向劉天云,語調不疾不徐,“這些竹簡里記載的事情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小故事,唯有這個‘神女’的故事在連貫地發展。”
說著他微微傾下身子,手指在那張照片上輕輕點了點,“而且,只有這個故事和張珩發生了聯系。”
劉天云恍然大悟,似乎一下子想通了什么。
“所以說,剛剛那段‘入王府求見’說的就是張珩自己?”
霍云帆點了點頭,不僅是這段,包括之前那段“王召神女,意在占卜問卦,三日不得見”也和張珩有關系。“三日不得見”自然不是說神女或者王,所以就只能是張珩了。這段話的大概意思應該是,王召見神女,向神女求卦,因此張珩有三天的時間沒有再見過神女。
所以,可以從中獲得一個重要信息,張珩和那個神女是認識的。
霍云帆突然想到了那只奇異的金屬圓盤,那個不屬于東漢金屬冶煉水平的東西為什么會出現在張珩的住宅遺址里?如今看來,那個圓盤極有可能和那個所謂的神女有某種關系!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幻覺中的那些古怪畫面嗎?”霍云帆突然問劉天云,并從口袋里摸出了那只圓盤。
劉天云愣了下,隨即立馬想了起來,“記得記得……”
霍云帆通過那只圓盤看見的畫面里,總有一男一女,雖然那個男人是什么模樣他從沒看清過,但是那個女人的樣子他還是記得很清楚的。那個女人的衣著打扮和氣質感覺,確實不太像東漢時代的人。
既然是通過那只圓盤看見的那些畫面,而那只圓盤又是從張珩住宅遺址里挖掘出來的,如果默認那只圓盤和張珩有著某種特殊的聯系,再加上這些竹簡里的信息,難道這兩個人就是……
霍云帆大膽做了一個推測,“如果說,我看見的那一男一女,就是張珩和那個神女,你覺得會怎樣?”
劉天云雙眼瞪得溜圓,有些震驚,呆了半晌,然后才開口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圓盤豈不是……”
霍云帆看著劉天云,點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劉天云卻突然拍了下桌子,一臉興奮道:“那個圓盤,應該就是他們兩個的定情信物!”
霍云帆忍不住抬手,扶額拭汗,“唉,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霍云帆認為,這個圓盤確實應該有某種特殊意義或者特殊功能,所以他才能通過這個圓盤看見那些奇異的畫面。或許,那個圓盤在他和那兩個古人之間充當著一種媒介作用也不得而知。
忙活了這么久,總算不是全無收獲,霍云帆此刻稍稍放松了一些,也終于感覺到了一絲絲的疲倦。
兩人漸漸地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
窗外的夜空繁星點點,遠遠地似有風吹過來,將窗外的槐樹吹得“嘩嘩”直響,枝葉在夜空中揮舞如亂麻。一輪圓月高高懸掛于天際,月光像水銀一樣傾瀉而下,將整個大地完全覆蓋,像包裹了一層薄膜。
霍云帆盯著桌上的圓盤觀察,一旁的劉天云已經睡熟了,傳來輕輕的鼾聲。霍云帆呆坐了半晌,也覺得眼皮越來越重,不消片刻也閉上了雙眼。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漸漸傳來了“沙沙”的響聲,就像有無數的樹葉在枝頭顫動著,一層疊一層地襲來。
聲音越來越近,仿佛是從頭頂傳來的。
霍云帆努力地睜開雙眼,發現眼前是一片朦朧,遠遠地有一大片強光,散發著耀目的金色,顫巍巍又晃晃悠悠的,叫人睜不開眼睛。霍云帆微微瞇起雙眼,下意識地抬起手臂遮在眼前,那片金光在他眼前氤氳成一塊眩目的光暈。
頭頂的樹葉還在“沙沙”作響,他輕輕抬起下巴,透過指間看見一片蔥綠,細碎的陽光從枝葉之間灑落下來,帶著盛夏清亮的感覺。
“殿下有請……”遠處傳來一個尖細的嗓音,好似男子,卻又沒有男子的雄渾厚重,若說是女子,卻又沒有女子的柔軟輕綿。
霍云帆放下手掌,朝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終于勉強看清了周遭的模樣。
他站在一個類似于古代庭院的地方,這是一個三進院落,青磚黛瓦,木門銅鎖,小橋流水,樹影婆娑。既有詩情畫意之幽,又有夢回從前之境。前面是岫玉雕花的屏風墻,配了琉璃的月亮門,庭院的花花草草非常考究,種著一株高高的槐樹,枝葉遮天蔽日。槐樹之下是花圃,各類花卉盛開于枝頭,迎風而立,接光帶露。庭院里有一架秋千,五色斑斕的花繩,一個貌似幽怨的女子坐在秋千上,似乎有著有種養在深閨的凄涼寥落。
花圃的兩側是長長的回廊,回廊通往一座氣勢不凡的正房建筑,看起來很是古樸大氣。霍云帆不懂古代建筑學,可是眼前的建筑卻平白給了他一種感覺,似乎有點熟悉,又有點令人心生不喜。好像隔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又重新看見了一樣,雖然他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虛影幻境,但是霍云帆心里卻忍不住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真實感。
這種感覺真的太過真實,就好像他真的來過這樣一個地方,走過這條路,甚至就連花圃里的花香他都聞得到。
“殿下傳……”那個似男似女的尖細嗓音又響了起來。
霍云帆抬頭朝回廊上望去,就見一個年輕男子戴著黑色的幅巾,穿著藏青色的窄袖深衣。雙手交疊在身前,背微微前傾,頭低垂著,只看著地板,腳步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去。
這看起來有些像宦官,霍云帆腳步一抬,正要上去看個究竟,就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慢騰騰地跟著走了過來。
這是個女人的身影,身量纖細挺拔,就像初春剛抽出來的柳條,柔軟纖長卻又堅韌地充滿了生機。
她穿著竹青色的廣袖深衣,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水綠色素紗禪衣,長長烏黑的頭發在腦后用一根墨綠色的發帶束著,發絲直委地板。行動間猶如披了一片煙霞在身上,朦朦朧朧的,好似大雨過后煙霧彌漫的湖泊。
霍云帆只往前邁了一步就頓在了原地,他認得這個女人。
她走得很慢,雙眼平靜地直視前方,無數的花紅柳綠在她身邊輕輕掠過,她卻渾然不覺,好似沒有看見一樣。
霍云帆看著她從自己眼前走過,帶起一陣輕輕的風,夾雜著花草的香氣和陽光溫暖的氣味。她的身影倒映在光潔的木質地板上,斑駁而朦朧。
直到她的背影漸行漸遠,霍云帆才抬腳邁進回廊,大步朝前走去。
穿過長長的回廊,再步上高高的石階,就來到了氣勢頗為雄偉的第二進正房建筑前。宦官低頭快步走到門前,輕輕推開一扇高大的門扉,然后身體一側,讓開了一個通道。
她在門口稍作停留,脫下一雙白色的繡鞋,然后才走進屋子去。
宦官抬手拉住那扇門,輕輕地合上,霍云帆連忙抬腳閃了進去。
門關上后,最后一縷光線就消失在光滑的漢白玉地板上。
霍云帆跟著她的腳步往前移動,空氣中傳來玉石禁步輕輕碰撞的聲音,還有衣袖布料在空中相互摩擦的細碎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