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黑曼巴。廚子。
通風(fēng)報信!
這事兒對廚子來說,實屬掉價兒。可今兒,他卻拿出一張照片給我,效力不啻于捉奸在床。
廚子的心思,我自然懂。
“柳心兒,我早說過,跟我廚子,比跟陸鳴川強!上當(dāng)了吧!……你出錢養(yǎng)活他,他拿你的錢,養(yǎng)活他自個兒的老婆孩子!你說,你到哪兒喊冤去啊,柳心兒?”
廚子,當(dāng)然不是芬芳樂隊的人,可陸鳴川卻時常央求廚子給樂隊找口飯吃。
廚子有一張包羅萬象的關(guān)系網(wǎng),酒店,歌廳,酒吧,會所,劇場……哪個犄角旮旯,都買廚子的賬。
所以,每當(dāng)我說要把廚子揪到聯(lián)防隊去時,他總是喏喏地應(yīng)承“別傷了和氣哈”……懂了吧,我那小旅社里的姑娘,人身權(quán)歸人家廚子所有。
廚子,是一位相當(dāng)?shù)氐赖膹N子。這座城里獨一份的私房菜——人販子兼做拉皮條。
廚子經(jīng)常在我跟前兒賣弄生意經(jīng)。
有一條毛骨悚然。
“遠離京廣線,離得越遠越好。我給你講,柳心兒,別不信哈,有的地方還沒通電呢,眼下可是1992年啊……那成色,嘖嘖嘖,那可真叫一個水靈兒。”
人跡罕至的地方,像廚子這號的,分分鐘化身成牧師。天堂里啥光景,可不就是他咋個說,她們的爹娘就咋個信唄。
“誒,廚子。你看我這‘成色’咋樣,就當(dāng)咱倆不認識。”
“你,就你,得了吧,柳大奶奶,你快饒了我吧!”
“滾!嫌我丑呀?我挺白的呀,也還算水靈吧,廚子?”
“柳心兒,你啊,要不,你問一下你旅社里的姑娘?”
“嘁!我才不問她們呢。”
高曉曦有一個血刺呼啦的說法。就像磨掉發(fā)動機上澆鑄的銘文一樣,廚子有本事在三個月內(nèi),磨掉她們腦子里關(guān)于很多事情的印跡。
“高曉曦,廚子他,他是怎么‘磨掉’的?”
“她們一見廚子,跟遇到毒蛇似的,聯(lián)防隊的還說……”
“別說了!明白啦!我不聽了!”
“呃……不想聽啊,那我就不說了唄。”
可我從不對廚子抱有惡感。眼見為實,我這里的姑娘日子過得不錯。
去年春節(jié)后,就有位姑娘沒回芬芳旅社。廚子說,人家干滿三年,在縣城開了一間店面……就1992年的光景和距離這里2100公里的老家來說,那姑娘的日子沒得可挑。
高曉曦還小著呢,她懂個屁呀。好多事情顧頭不顧腚,看近不謀遠,即便她恨透了廚子這號的,也怨不得她。
慢慢來吧,有她高曉曦鬧心的時候。
可眼下,最鬧心的是我,好么!
廚子忽然停住了腳步,緊跟其后的高曉曦,一頭撞在廚子身上,她懷里揣著的大號扳手,哐當(dāng)一聲掉到地板上。
我心頭一緊……干嘛,高曉曦,玩真格的呀,“滅門”?
可走廊里進進出出的廠妹稀罕高曉曦,個個都朝“他”甜甜一笑,“他”是新來的管工嗎?……你看“他”吧,細皮嫩肉的,有點連心眉還,小臉兒怎么還紅彤彤的呀。
我就納悶兒,就高曉曦那胸脯,難道還不叫大么!
廚子豎起衣領(lǐng),縮起腦袋,朝走廊盡頭那間宿舍指了指。
“喏,就這間。娘倆就住這兒,陸鳴川住哪兒,不知道。”
“廚子!我讓你帶我找陸鳴川,我找她娘倆干嘛!”
“真不知道陸鳴川住哪兒……他不老鉆你被窩兒嗎?”
“廢話!陸鳴川不怕死的話,那他今晚就鉆我哪兒!”
“沒錯啊,柳心兒,所以他天黑就得鉆高原被窩兒啊。”
“高原?就是照片里那女的?……孩兒他娘么?”
“我先撤,柳心兒。改天我找陸鳴川,替你出這口惡氣。”
廚子,一貓腰扭身就走,他右手拽著衣領(lǐng),眼睛就藏在衣領(lǐng)后面,賊溜溜地踅摸與他擦肩而過的妙齡廠妹。
他往哪兒踅摸,心里琢磨啥,我能猜個大概齊,甚至他的舌頭,此刻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嘴巴里。
高曉曦說他像條黑曼巴——惡心的要死,邪乎的要命。
高曉曦也不得不承認——廚子的臉,帥氣到妙不可言。
(H)陸曉曦。毒蟲。
之所以,陸鳴川把高原娘倆藏到女工宿舍樓里,倒未必出于躲著我的考慮。
九成九還是因為陸鳴川手里的錢,早花光了吧。別忘了,他已經(jīng)倆月沒找我拿錢了……想想,我就,呸!我得有多賤!
真沒白疼高曉曦,節(jié)骨眼兒上,愛憎分明,一手拎著大號扳手,抬腳直接踹門。
一陣濃烈的濕熱氣息,像從爆掉的氣球里炸出來似的,蜇眼不說,嗆得人想嘔。
當(dāng)我置身屋內(nèi)的時候,才搞清楚“毒氣”的源頭——這房間,根本就是一座垃圾填埋場,腐敗,發(fā)酵,密不透風(fēng)。
懸在半空的15瓦的燈泡,被我和高曉曦沖進門時的震動和氣浪,嚇得搖搖晃晃。紅磚砌死了原本的窗戶,這里應(yīng)該是間倉庫才對,而不是人待的地方。
所有能看出來的,無論桌子上的,還是地板上的,甚至于床上的,約摸著像是食物,或是有機物的東西,沒有一樣兒不在腐敗,黑色的,褐色的,黑褐色的,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
我眼前的這女人,他媽的是個人么!到底?究竟?
我沒問高曉曦,她跟我一樣,不,她還不如我呢,大號扳手滑落掉到地板上,差點砸到自己的腳。
我從來沒這樣出過冷汗,一陣兒跟著一陣兒的,渾身浸透,眼瞼,脊梁,褲管兒。
假如,眼前的女人就是高原的話,那她怎么就成了一具是半躺在床邊的骷髏呢。
她就套在一件男式籃球背心里,瘦得跟一張相片似的,凹陷的鎖骨可以盛水,稻草般脆弱的脖頸,吃力地支撐著東倒西歪的大腦袋。
沒錯,她是喘著氣兒,也還睜著眼睛呢,但跟死人也沒啥兩樣,灰暗呆滯的眼睛,讓人想起一塊經(jīng)年不換的抹布。當(dāng)我和高曉曦蹲到她跟前兒時,她連眨眼的力氣都沒有,嘴角兒淌著渾濁的唌水,咕噥不清。
突然,從她那肥大的籃球背心里,拱出一個大肉圓子來,嚇得跟高曉曦,連滾帶爬地往后撤,跑出門外,才敢扭身。
一個骯臟不堪地毛毛頭,就裹在籃球背心里,哼哧哼哧地在高原身上,蛄蛹來蛄蛹去。餓極了的毛毛頭,只要能下嘴的地方,狠狠就是一口……盡管那是搓衣板都不如的胸脯。
直到高曉曦從高原懷里,一把搶走毛毛頭的時候,我才緩過神兒來。
我倆趕緊反鎖上門,把她娘倆扒個精光。
毛毛身上好多水皰,有的結(jié)痂兒了,有的晶亮鼓脹,一動就破,淌著黃水,腦門兒熱得燙手,睫毛上糊滿了眼屎。高曉曦翻出一瓶白酒,倒到嬰兒身上,從頭到腳,亂搓一通。
“高曉曦,你趕緊帶毛毛去醫(yī)院。高原這邊兒,有我。”
“柳心兒姐,那你小心點兒,你看她身上……毒蟲!”
高曉曦走后,我趕緊把我身上能換給高原的衣服,都換到了她身上。即便這樣,她仍像一具骷髏。
大約半小時后,高原才慢慢有了星點兒的意識。
“你是誰?……曉曦呢?我女兒呢?陸曉曦!陸曉曦!”
“你是高原吧。”
“你是誰?陸鳴川呢?我女兒呢?”
“我啊,我是陸太太呀……你女兒嘛,那自然在我手上咯!”
我拿起那瓶剩下不多的白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喝了一大口,那必須的,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高原一個大嘴巴。
“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