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洼里茅草

秋聲秋色里的大葦洼

兩千多年前，一個中國詩界佚名的詩人，瀟灑凝練地在竹板上寫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注定要流傳百世的詩句。當你踏進大葦洼時，真可感受這位詩人心界的恢宏與感情的細膩。他那賦比興的情調應該說是獨特的，在他的眼里，葦蕩無比宏闊，是一處可寄托對遠方友人思念的絕佳環境。

真正的葦洼決然不同于詩人的紙上情懷。孟秋，大葦洼在連日炎陽的蒸烤后有了一絲的喘息。無邊無際的綠在晨曦下浩浩蕩蕩，如綠透了的海，葦尖掛上了一層淡淡的亮色，那是陽光愛意下羞澀的點綴。霧靄融融的、柔柔的，像美人夢醒時看葦洼那蒙眬的感覺。靜靜聽來，“吱吱……”“咯咯……”，聲音微小，如若即若離的幽靈，在你的身前身后、左左右右。葦穗已在拔節，新穗抹了淺淺的綠，舊穗染了些許猩紅，猶如待開待展的粱穗。葦洼里綠的底色、紅的敷抹、黃的點染，在陽光里變幻著奇彩。你驚嘆大自然的萬千神奇，但眼前的一切只不過是大自然的隨心所欲。看洼人在洼邊樹蔭下踱著方步觀望著游人驚詫的憨態，身邊是一條亦步亦趨的黃狗。他們對這一切司空見慣，毫無游人天真爛漫的激情。

暑濕在葦洼里一天天消弭，那濃重的黯綠漸漸褪去，葦洼彌漫著一層蒙蒙的土黃，像穿了一身褪色的衣裝。唯獨葦穗豐滿地披散開來，在仲秋午后的斜陽下，泛著那么一層亮眼的光澤，那金屬般的色彩令你的心一陣舒暢。“嘎嘎、嘎嘎”“呱哇、呱哇、呱哇呱哇”，葦洼深處，野鴨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噗噗噗”“噗噗噗”，群群野鴨擦著葦尖費力地起飛，“啪啪啪”，野鴨拍打著水面斜斜地飛起，其中一只在躍過我的頭頂時，用晶亮的眼睛和我對視了一下。它一身蘆花色，深黃的兩腳蜷縮在尾下，雙翅急促地扇動。幾十只、上百只，一時成陣，呼侶鳴群，漸行漸遠。蒼鷺驚起時是無須助飛的，翅膀緩慢但有力地扇動幾下，即騰起遠去。長腳下垂伸出，脖頸變換成一個優雅的曲線。長腳鷸在淺泊中顯得那么沉穩，麻色斑點的羽毛配一副紅色長腿，那么悠閑自得。幾乎在人們伸手可及時，幾十只翩翩而起，又翩翩而落，不遠處的水草給了它們一片新的寧靜。如果我是一只水禽，廣袤的大葦洼定是我理想的家，那蘆葦高大得像南方的竹海。蘆葦有竹的外形、竹般的葉，但披散開的長穗比竹更優美，在水的潤澤下，比竹海更加壯闊，更加富有靈性。

夕陽西下，靜謐的葦叢邊不甘寂寞的蟈蟈在衷情地唱，“吱吱、吱……”，聲音悠長間一個小小停頓。在一片片枯黃的狗尾草下，你可以輕易地捉住一兩只，它們極不情愿地蹬蹬強勁的后腿，彈得你手心癢癢的。如果說蟈蟈是笨拙的琴師，那么蛐蛐兒的演奏就高明了許多，“????嘁嘁嘁嘁”“??……”“??……”，那聲音富有節奏感，頻率間隔又那么準確，音調柔美而有磁性。生物學家說，它們的聲響來自翅膀的摩擦。洼民則說，它們唱的是“拆拆洗洗拆拆洗洗”，告訴人們拆洗衣裳準備冬裝。葦鶯從葦尖掠過，“啾啾嘻”“啾啾嘻”，飛上洼邊的樹梢。幾只戴勝在土路上沉默地站立，黑白相間的羽毛在夕陽下閃著光，棕黃的頭冠高挺著，一副高傲的紳士風度。在人們即將踩到它們時騰起遠去，像在和你逗趣。在這些鳥兒、鳴蟲的參與下，葦洼自然生機勃勃。

大葦洼黃了，像黃熟的麥田，季秋的涼意籠罩著整個大洼，熟金的色彩令人目眩。蘆花綻放開來，銀絮飄飛，在你的頭上、臉上、衣襟、手心。幾朵飄忽而至的絮花掛上了睫毛，摘下它，憐惜地把它放飛，心里愜意得很。逆光望去，金色的蘆蕩上浮托一層銀絮，分明又是一個銀裝素裹的大洼。金與銀巧妙地結合，在色澤的變化中展示了一副大氣磅礴之美。難怪元代詩人耶律楚材贊嘆“瀟湘一片蘆花秋，雪浪銀濤無盡頭”。夕陽慢慢沉入蘆蕩，天邊幾條帶狀的晚霞由嫣紅漸漸變作銀灰再到灰暗。晚風從渤海灘邊悄然而至，“唏唏”“唰唰”“唏唏”“唰唰”，風聲是借著葦莖的搖動和葦葉的摩擦表露情緒的。“沙……沙……”“沙……沙……”，風聲一片，應該說是葦蕩夜曲的和聲響成一片，和聲伴著涼意遠遠近近、綿綿渺渺。“噌”“噌”，水泊里群蝦在追逐中躍起，聲如琴弦短促的一顫，轉瞬間又杳無聲息。在小小的漣漪即將散盡時，水面躍起一段碩大的魚身，銀光直立地一閃，“嘭……”，聲如洪鐘大呂，伴著風聲傳得那么悠長。“嘎啊……”“嘎啊……”，鶴群一陣騷動，似在印證“風聲鶴唳”那個成語。

遠遠地，洼棚的馬燈亮了，“汪汪”“汪汪”，一聲聲狗吠證實著看洼人與狗的存在。良久，洼里沉靜下來，“沙沙……”“唰唰……”，大葦洼的風聲比先前要響，細聽似海潮涌動，由遠而來，又緩緩遠去。

（本文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