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近清華簡(增補版)
- 劉國忠
- 3565字
- 2020-11-02 10:00:47
第一節 中國古代簡帛興廢史
我們知道,文字的發明是人類的一個偉大創造,也是人類進步的劃時代標志。有了文字,人們可以把他們的經歷、經驗、發明和思想記載下來,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后代的人可以通過閱讀他們祖先留下來的文字資料,獲得先輩所積累的寶貴經驗和教訓,繼承先輩的智慧與成就,從而在一個更高的起點上發展自己。另外,人們還可以利用文字來進行文學創作,寫下一部部不朽的作品。通過閱讀文字,我們可以與數千年前的祖先溝通,觸摸他們的心靈,感受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沒有文字,每一代的人都只能毫無憑借地從頭做起,人類就不可能有進步和發展。因此,文字的發明和使用,通常被認為是人類進入文明時代的重要標志。
有了文字,當然還需要有記錄文字的材料。然而,作為文字的載體,人類各個早期文明卻各不相同,呈現出絢麗多姿的形態。
古代埃及人充分利用了盛產于尼羅河三角洲的一種植物——紙草(papyrus),紙草是一種類似蘆葦的植物,草葉呈三角形。紙草的草莖可達3米多,粗細與人的手腕相當,富含纖維。古代埃及人把紙草的莖稈外皮剝去,用鋒利的小刀順纖維方向切割成狹窄的長條薄片,并豎直交叉放置,然后用木槌擊打,使汁液滲出。經過干燥處理后,這些長條就永久地黏在一起,可以用作書寫材料,這種紙草書籍在埃及已經發現很多。古希臘人和羅馬人也曾以紙草紙來書寫,英語中的紙(paper)這一單詞,即是從紙草(papyrus)發展而來。
古代西亞的巴比倫等文明古國則是把文字刻寫在泥版上,由于筆畫呈楔狀,頗像釘頭或箭頭,因而人們稱之為楔形文字。(1)書寫這種文字的泥版經過烘干或曬干后,變得非常堅硬,印刻在上面的文字和圖案可以長久保存,人們稱之為泥版文書。目前在西亞發現的這種泥版文書數量眾多,從而為我們打開了古代西亞文明的大門。不過,這種泥版書籍雖然造價低廉,堅固耐用,但是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十分厚重。打個比方,如果我們要把一本僅有50頁、32開本的小冊子刻寫在泥版上的話,我們最終會得到一本重約50公斤的泥版書籍。如此厚重的書籍,在存放和閱讀方面都有很大的不便。
與古代埃及和巴比倫不同,中國的先民用竹或木制成的簡和牘(2)以及絲質的帛作為書寫文字的載體,這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的一項重大發明。
竹簡的制作過程大致是:先把竹子按節鋸成短筒,再劈成一片片的篾片,然后按要求截成所需要的尺寸,削薄并經過打磨使其光滑,在篾片的竹黃一側用墨書寫文字,這就成了一根根的竹簡。劈開竹子做竹簡時要經過火烤,目的是要去掉水分和把隱藏在竹子內部的蟲卵殺滅。在這種經過處理的竹篾片上書寫的文字就能較長久地保存了。為了便于翻閱,竹簡要編連成冊。為了固定編繩,往往會在竹黃一側右邊的相關位置刻有小契口,以便使編繩不易滑脫。編繩往往使用絲線(3),有的竹簡還殘留著絲線編繩以及編繩的痕跡。
在沒有竹子的地方則使用木簡,加工過程與竹簡的情況大致相似。
所有簡上的文字,都是用毛筆蘸黑色的墨書寫而成。毛筆在中國使用很早(4),在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的一些陶器上,我們已經可以見到使用毛筆一類的工具繪畫和書寫的痕跡;山西襄汾陶寺遺址灰坑H3403出土一扁壺,上有毛筆書寫的“文”字,距今已約4000年,時代至遲在夏代前期;殷墟有以毛筆書寫而未契刻的甲骨,等等。至于后來在竹簡上寫字的毛筆,筆毫大多較硬,因而能夠寫很細小的字。有的人可能會有一種錯覺,認為竹簡上的文字是用刀刻上去的,這是不正確的,刀的作用是用來加工竹簡,它的另外一個功用是把在竹簡上寫錯的字刮掉,其作用類似于今天使用的橡皮擦。明白了它的功用,自然不會再誤認為是用刀來刻寫文字了。
現在的人們都對商、周時期的甲骨文耳熟能詳,商代已經有了刻寫在甲骨上的甲骨文和鑄于銅器上的金文,一些人也因此產生了一種誤解,認為甲骨和青銅器是中國最早的文字載體,這種觀點也是不準確的。甲骨文和金文都是因為特殊需要而書寫的文字,甲骨文是商王和一些貴族占卜的記錄;而金文則是為了紀念一些特定的事情而刻寫的,它們都不是當時真正流行的書籍,商代通行的書籍應當是以竹、木制成的簡牘。
《尚書》的《多士》篇是西周初年周公訓誡商朝遺民的一篇文獻,在文中周公說道:
惟殷先人,有冊有典。(5)
在甲骨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冊”字,寫作、
等字形(6),這是一個象形字,參差不齊的豎筆,代表一根根的簡,中間的橫筆,則代表用以編綴的絲繩。因此所謂的冊,就是以簡寫成的書籍,而“典”在金文中寫作
(召伯簋)、
(格伯簋)(7)等字形,該字形上面的部分是“冊”,下面的“
”則是一個書架,整個字的意思是擺放在書架上的經典書籍,以示貴重。周公說商代有冊和典這些用簡書寫的典籍,可以證明簡在商代已經普遍用作書寫材料。
從甲骨文中我們還知道,商代還把以用簡寫字為專職的史官稱為“作冊”,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告訴我們當時通行的書寫材料是簡。
漢字的寫法也與書寫于竹木簡的特點有關。漢字中的許多象形字都出現了豎起的形變,絕大部分的動物字匯,比如馬字、豕字,本來應當四腳著地的,卻“豎”起來了,這很不符合這些動物一般自然狀態下的形象,這種情況的造成實際上與以竹木簡為主要書寫材料密切相關。竹木簡是窄條形的書寫材料,特別適宜于書寫瘦長的縱向動物字匯形體,結果是橫放的動物字匯遭到淘汰,豎寫的原則一直維持至今(8),而漢字的這種“豎寫”的特點在商代已經表現得十分明顯,這也可以證明當時簡的使用已經非常普遍。
漢字行款的排列習慣,也與使用竹簡密切相關。學者們曾指出,過去中國文字的行款采用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原因,是與用竹木簡書寫分不開的:“因為書寫時是左手拿簡,右手寫字,一般是一根簡一行字,并且為著左手拿簡方便起見,空白的簡是放在左邊的。等到把一根簡寫完,寫過的簡為著和空白的簡不相混,也就左手一根一根的向右邊推去,并且排好。在這種情形下排出的行款,總是寫好的第一根在最右,依次從右排到左,更由左手拿著的簡是直立的,而一般人手執細長之物是與手指垂直的,于是中國字的行款,成為自上而下、自右而左了?!?a href="../Text/chapter1_0002.xhtml#jz_1_9" id="jzyy_1_9">(9)漢字行款的這種排列習慣,在商周時期也已經基本定型,這也證明當時的主要書寫材料是竹木簡。
從以上這些情況看,至晚從商代開始,竹木簡已成為我國先民最基本的書寫材料,它們當之無愧地成為造紙術發明之前中國最主要的文字載體。
簡的使用對于中國的書籍文化也影響深遠,中國書籍制度中的許多術語都與簡的使用相關,如“牒”本指竹簡,“札”本指短小而輕薄的木簡,“篇”或“冊”或“卷”指聯簡成編,等等,甚至以前信箋紙每頁直書八行的所謂“八行書”的格式,也是根源于簡牘制度。(10)
除了用簡作為書寫材料外,中國古代還用帛來書寫文字,“簡”和“帛”常合稱為“簡帛”。帛是什么時候用作書寫材料,目前還不易考定,但是大概也不會太晚。從文獻記載來看,春秋時期已經出現了帛書,成語“書于竹帛”(11)即反映了簡和帛作為中國古代文字載體的真實面貌。
古代的簡帛,數量是非常多的,不過由于其材質容易損毀,埋在地下更難保存,迄今為止,我們尚沒有發現商代簡的實物,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的簡帛書籍,只能追溯到戰國。就出土地區而言,主要集中在江淮一帶,這一區域江河湖泊縱橫,地下水位很高,墓室往往都滲滿了水,如果墓室上面的封土密封條件較好的話,就可以有效隔絕空氣,墓室中原有的一些氧氣被微生物耗盡之后,形成了一種無氧的狀態,導致原有的微生物紛紛死亡,墓室中的尸體以及簡帛、衣物、漆木器等隨葬品往往都得以保存下來,從而使我們能夠看到戰國時期簡帛的原貌。正是因為這一地區獨特的地理條件,所以特別有利于簡帛等文物的保存(12),希望將來在考古工作中能夠發現更多更早的簡帛實物。
從前面所說可以知道,自商周時期開始,簡的使用一直綿延不絕,直到造紙術發明之后,才逐漸改變了這一狀況。從考古發現來看,紙的使用比我們過去的認識要早一些,秦和西漢時期已經出現了紙,但尚不普遍;到了東漢時,蔡倫改進了造紙術,此后在很長的時間里簡和紙一直在社會上共同流通使用,后來隨著紙的逐漸普及,竹木簡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不過這已經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了。
東晉后期,晉安帝元興二年(公元403年),權臣桓玄(桓溫之子)曾經廢晉安帝,自立為帝,篡奪權位。桓玄篡位期間,曾頒布一道詔令,稱古代是由于沒有紙張,才使用簡來書寫,他下令,以后都要用紙來代替簡。(13)雖然簡的使用并非由于桓玄的一紙詔令而廢除,不過可以從中看到,到了東晉,以簡來書寫文字已經逐漸走向衰落。如果我們把桓玄主張廢簡的這次命令作為一個標志的話,從殷商迄于魏晉,竹木簡作為通用的書寫材料行世已經至少有兩千年,研究中國文化史,不能不重視簡帛典籍的作用。
需要說明的是,在中原王朝逐漸廢除了竹木簡的使用之后,我國其他地區的一些政權仍在使用簡。如新疆、甘肅等地除了出土漢文木簡外,還出土了不少佉盧文(14)等文字的木簡,時代相當于漢、晉時期;而吐蕃、西夏等政權也都曾使用過簡,其時間則更在唐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