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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馬

我和姐姐都不是鎮上最漂亮的姑娘,但我們覺得我們就是。夏天還很遠,姨媽不在,我們兩個偷偷在房間里面把她所有的紗巾都拿出來,脫了線衣,穿著背心把紗巾往身上裹往頭上纏,對著鏡子照啊照的。姐姐說:“唉,為什么我們都這么好看?”我說:“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更好看的了。”姐姐問我:“那是。你說我們哪個更好看?”我看了姐姐很久,忍痛說:“你比我好看。”

姐姐就把紗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了自己的鎖骨,她的胸部已經有兩團軟軟的凸起——她驕傲地挺著胸,斜著眼睛在鏡子里面看自己的側面。我什么也沒有,我就看著她,干羨慕她的乳房——我們兩個玩了一會兒,又在抽屜里發現了姨媽的口紅,那是一支變色口紅,我們把它涂在了嘴皮上,等了又等,嘴卻沒有變紅,姐姐說:“這個口紅要曬了太陽才能變紅。”

我們就穿著紗巾跑到陽臺上去曬太陽,夏天還很遠,我們兩個忍不住覺得寒冷起來,但誰也沒有對彼此說,我們站在那里,像兩棵嗷嗷待哺的禾苗,等待太陽把我們的嘴皮曬得通紅通紅。

過了一會兒,姐姐的臉變紅了,她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有一件事情我們都是不明白的,那就是姨媽總是能發現在她離開時我們兩個都干了什么。這次也不例外,她把姐姐狠狠地打了一頓,姐姐那張剛剛還是全世界最美的小臉上,鼻子嘴巴和著眼淚鼻涕,忽然的不成了樣子,姨媽拖著姐姐從客廳打到寢室,又從寢室打到客廳,姐姐哭得我心都碎了,我站在門旁邊,動也不敢動,只會嘩啦啦地流眼淚。

姨媽打夠了,還得去廚房做飯,她在里面噼里啪啦地擇著菠菜,我就溜到姐姐的房間去看她,她像一團棉花那樣趴在床上哭著,但她很累了,因此哭得既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她看見我進去了,恨恨地說:“我好羨慕你沒有媽!”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坐在她身邊,用手摸摸她的衣角,說:“其實有媽也不錯的。”

以前姨媽喜歡送我去上學,她幫我提著書包,七點半不到就要出門,我們兩個過了南門菜市場,姨媽一路上跟人打招呼:“陳三哥,今天吃魚啊?”“朱四伯,又吃藤藤菜啊?”“李大姐,伙食開得好哦。”——人家也客客氣氣地對她喊:“蔡二姐,送侄女上課啊?”

哪知道我姨媽立刻就翻臉了,腰一粗,眼一瞪,喝道:“哪個是侄女?是我的女啊!”

這樣好幾次,我們南門上的人就都懂起了,于是他們一個個熱情地說:“蔡二姐,兩娘母這么早就去上課了?”

她就高興了,脆生生答應了,還要我喊人。

我們過了老城門,姨媽忽然嘆了一口氣,她拉著我,說:“云云,你要記到,姨媽就是你的媽,記到沒?”

“記到了。”我說。

“有啥事情都跟姨媽說,有姨媽在哪個都不得欺你。”姨媽又字字鏗鏘地說。

“好。”我說。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我在我們院子里找了很久才找到我爸,一群老頭把他圍得嚴嚴實實,看著他跟另一個老頭下棋,我擠進去的時候,我爸正啪地把馬打到棋盤上,吃了對面一個車,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喊:“看老子的白馬亮蹄!”——我說:“爸,回去煮飯了。”——“陳老頭,你娃這下瓜了啊?”我爸說。

他終于還是發現了我,親親熱熱地說:“云云,放學了啊?”——我爸一把就把我抱到懷里坐好,一只手抱著我,空出一只手來下棋。

看久了,我也看會了,我爸每走一步棋,我就跟著說“炮打翻山”,或者“馬走斜日”。不然就是“將軍!”——喊了“將軍”,就可以回家吃飯了。

我們家最多的就是面,一次我爸要下半把面,煮好了面,我爸給自己裝一瓢,給我裝一碗,然后加上醬油、豬油,再從碗柜里面拿出早就炒好的臊子滿滿放一勺子,我們兩爺子就像餓死鬼一樣開吃了。

我爸埋頭吃面,發出呼呼的巨響,一分鐘不到他就吃完了,把瓢往水池里一甩,一抹嘴,跟我說:“云云,你洗碗啊?”

“好。”我說。

他就跳起屁股地跑出去了,只要幾秒鐘我就能聽到他的聲音從隔壁子傳過來:“鐘老師,來接到殺一盤啊?”

我洗了碗做作業,也可以做了作業再洗碗,也可以洗碗完了不做作業,偷偷拿我爸租的武俠小說看,或者關了門挨家挨戶去串門,我們院子里面的婆婆爺爺沒有一個不喜歡我的,看見我去了,總要分兩片蒜泥白肉到我嘴里,不然就從鐵罐里拿出珍藏已久的大白兔奶糖來——院子另一頭的余婆婆是最有錢的,每個月她有十元的零用錢,有時候甚至能在她那吃到一個稀罕的口香糖,而住在我們家那排房子里面的鐘爺爺就非常窮,他老穿一件暗黃色的軍大衣,那件衣服還是我爸不要了給他的——我這樣逍遙到九點過,院子里面的老人們就都睡了,只有我爸還在和鐘爺爺酣戰,我可以睡,也可以不睡,可以睡在我爸床上,也可以去我的小床上睡,就算是我睡了,我也可以躺著睡,側著睡,或者趴著睡。

但是姐姐跟我說:“千萬不要趴著睡!”

我說:“為什么?”

她說:“你把心口壓到,胸部就長不出來了!”

我大吃一驚,反駁道:“怎么可能?”——我瞄著她已經略略有兩團凸起的胸,又看著我自己排骨一樣的胸脯,暗暗發誓再也不要趴著睡了,我想:“總還來得及糾正,總不可能一輩子都不長了。”

那個時候,夏天已經來了,我們兩個睡在姐姐房間里面的涼席上,光溜溜地只穿著內褲,裝成兩口子的樣子——長出了一對小乳房的姐姐當了老婆,我就只有當她的愛人。我們兩個親親熱熱地睡在床上,姐姐像個女人那樣把頭靠在我的頸窩上,我像個男人那樣攬著她的肩膀,姐姐說:“你親我嘛。”我就親了姐姐一口。姐姐指著她的乳頭說:“你親我這里嘛。”

我吃驚地說:“怎么可以親那里?”

姐姐老練地說:“兩口子就是那樣親的。”

我就親了姐姐的乳頭,它們比她的那對乳房還要小,小而且細致,好幾次差點從我的嘴唇間滑落過去,涼涼的,像兩顆上頓剩下的燜豌豆。

我親了一會兒,姐姐覺得過意不去,問我:“不然我也親一下你嘛?”

我說:“對嘛。”

姐姐就公平地像我剛才親她那樣親了我的乳頭,她的嘴唇濕濕的,我問姐姐:“不曉得兩口子這樣親有啥子意思。”

姐姐一邊親一邊說:“你還小,不懂。”

我們很快大了,暑假以后,姐姐上了六年級,我上了三年級。我爸對我說:“姐姐要考初中了,你少去打擾姐姐了。”但我還是一有空就跑到姨媽家去,她們家有一個很大的21寸彩電。看完《花仙子》,姐姐就又開始給我打扮:她用紅紗巾把我的頭發綁起來,又在我的脖子上圍一個黃色的長紗巾,然后畫口紅,把臉也畫紅了,最后,從她珍藏的貼紙里找一張翁美玲的照片,給我貼在額頭上。我也依樣給她打扮了,兩個人就坐在陽臺上看隔壁中學的操場,暮色來臨的時候,操場里面總有一些人在散步,有些是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

姐姐說:“等明年我讀了中學就可以耍朋友了。”

我說:“那是早戀。”

姐姐說:“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愛情嘛。”

姐姐的話莫名其妙地就讓我胸口發痛,我們兩個肩并著肩,手牽著手,頭發上綁著紅紗巾,我忽然發現有一個白影子在足球場的旁邊走來走去,我仔細看,那是一匹白馬。

我對姐姐說:“姐姐,那里有一匹白馬。”

姐姐說:“哪里有啊?”

我指給她看:“啊,那里。”

姐姐說:“沒看到啊?”

我們兩個都打了一個寒戰,姐姐說:“我聽到人家說,把紅紗巾捆在腦殼上要看到鬼。”

我們兩個手忙腳亂地扯了紅紗巾,逃進了客廳,尖叫了起來。

姨媽在廚房里頭就罵開了:“張晴,你喊啥子喊!你是瘋子啊!”

她的聲音可以把客廳的空間活生生膨脹兩倍,但是姨爹回來以后她就老實了,姨爹就在隔壁中學教化學,他總是要帶一摞厚厚的卷子回來改,他一回來,家里人都不敢出聲了,姐姐和我兩個乖乖地在房間做作業,直到姨媽做好了飯,喊一聲:“吃飯了!”我們才敢出來,洗了手,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邊,到姨爹出來了,才敢夾那塊看中了很久的鹵鴨肉。

飯后姨媽又躲到廚房去洗碗了,姨爹就要檢查我們的作業,姐姐數學不好,姨爹總是要罵她:“這道題又算錯了!上次才給你講過的嘛!”他罵了以后,就要問我,“蒲云,你看你會不會做?”

我就湊過去,看了一次題,算出答案,說:“是不是32啊?”

姨爹就跟姐姐說:“看到沒有?妹妹每天跟到聽我講都聽會了!你用點心嘛!”

姐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滿涼意——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姐姐總以為我這次就要學乖了。

姐姐生氣了,九點過我爸來接我回家,姨媽又從廚房里頭大包小包地拿一些她做的東西讓我爸帶回去,姐姐就沖出來一把打掉了姨媽手上的豆漿饃饃,說:“不許給他們吃!憑啥子他們一天到晚吃我們家頭的東西!”——我爸和我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姨媽臉都氣綠了,然后連姨爹也從房間里面沖出來一把把姐姐提了進去,我知道她今天晚上又慘了。

第二天放學,我去六年級的教室找她,果然看見她手臂上黑黑的一條條鼓起來了,我站在門口叫她:“張晴!”

她理都不理我,在里面用力地收書包。

直到她收好了書包出來,我們兩個就親親熱熱地手拉著手去買干脆面吃,我們吃得面渣一路都是,姐姐說:“今天去我們家吃飯嘛,我們化妝嘛。”

那天我們終于在姨媽的抽屜里找到了一支真正的口紅,不是變色口紅,它是一支如假包換的猩紅色口紅,我們雙雙站在鏡子前面,姐姐又說了一次:“唉啊,好想快點長大啊!”

她吊著一雙眼鏡在鏡子里面看著我,嘴皮紅得好像出了血,我由衷地說:“姐姐,你真漂亮。”

姐姐把頭發一甩,眼睛一瞇,說:“長大了更漂亮!”

她說大就大了,根本不等我,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見了她,穿著一條花的紗裙子,圍了一個白腰帶——透過光線,我甚至可以看見她內褲上的花——她繃著兩個大腿跟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說說笑笑地在國學巷口路過,往西街方向去了,我站在那里背著書包大喊她:“姐姐!姐姐!”

她不理我,我就喊:“張晴!張晴!”——我扯著嗓子,喊響了整整一條街。

她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說:“你放學啦?”

我說:“啊!”

她說:“我們去耍了,拜拜!”

她旁邊的有一個男生問她:“哪個噢?”

姐姐說:“我妹妹,還在讀小學!”

他們嘻哈打笑地走了,留下我繼續讀小學。

我還是去姨媽家里——沒有了姐姐,好在我還有姨媽——姐姐要上晚自習,姨爹也有課,我們兩個人就一起吃飯,相對坐著,姨媽非常喜歡吃回鍋肉,一旦有這個菜,她就要多吃兩碗飯,然后還要用剩下的油湯再泡小半碗吃。

她吃得咂咂作響,問我:“云云,你爸最近在忙啥啊?怎么都不來我們這吃飯了?”

我說:“他跟向老師出去耍了。”

姨媽問我:“哪個是向老師?”

“好像是他的女朋友。”我說。

姨媽加了一塊滋滋作響的肥肉給我,說:“他耍朋友了?”

“爸爸說向阿姨要給我打毛衣啊。”我老實地交代了。

“打毛衣?”姨媽白眼一翻說,“憑啥子她一個外人給你打毛衣?你是我們蔡家的女,你的毛衣我給你打!”

她真的就給我打了一件毛衣,雖然離穿毛衣的日子好像還很遠。毛衣是紫色的,總共有七個斷掉又結起來的線頭,姨媽好不容易打好了,讓我穿。毛衣松松蕩蕩地掛在我身上,她滿意地說:“很好看,而且可以穿到你大了以后。”

我就穿著那件毛衣,大夏天的捂痱子似的照著只有我一個人在里面的鏡子,我悲慘得看起來就像個小男孩。

很快,全鎮的人都知道我爸耍朋友了,他不來姨媽家接我了。晚上姨爹下晚自習,帶著姐姐回來了,我坐在客廳里面看電視,看著他們開了門,走進來,姐姐親親熱熱地說:“云云!”

我說:“姐姐!”——但是她立刻就走了,回到自己房間,砰地關了門。

我坐在那里,姨媽就走出來跟姨爹說:“你不忙歇,把云云先送回去都。”

姨爹送我回去,他騎著一輛很大的自行車,我們過了南街的老城門口,再往城外走,在二環路上往西街方向走一截,遠遠就可以看見河心街中間我們院子的燈了——姨爹送我到街口,說:“云云,自己回去小心點啊。”

我說:“好。”

我自己走完最后那段路,怕得要死,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院子的大鐵門緊緊關上了。我用鑰匙自己開了門走進去,看門的孫大爺透過窗戶看了我一眼,又繼續看今天的老年文摘了——那張報紙總是要在我們院子里面傳上整整一天,直到晚上了才能輪到守門人看。

我和我爸住在院子的最里面,整個院子黑得看不見其他任何顏色了,連鐘爺爺都寂寞地睡了,這種安靜讓我可以從食堂殘留的味道中猜測老人們的晚餐——木耳肉片,麻婆豆腐,或者魚香茄子——它旁邊的那間屋子是我爸上班的后勤處,但是現在他早回家了,他正和向阿姨在燈下一起學習,她看見我,就站起來,說:“云云都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我爸送她走,我不知道他會把她送到什么地方。

我就抱著姨媽給我的毛衣先睡了。

這個時候我最想的是我潑婦一樣的姨媽。

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們班的壞學生陳子年說:“蒲云,你的運動服好臟了都還在穿。”

我在沙坑旁邊,一邊堆沙子,一邊跟他說:“關你屁事。”

陳子年吃了一驚,他說:“你說怪話。”

他居然認為“關你屁事”是一句怪話,我看了他梳得一絲不茍的小分頭一眼,說:“×你媽。”

陳子年嚇了一跳,他跳起來,說:“你說怪話!我要告老師你說怪話!”

“你去告嘛!去嘛!”我白了他一眼,抓起一把沙子就甩在他干凈得刺眼的白襯衣上。

他退后一步,沖過來一把把我推在沙坑里,罵我:“你這個壞學生!你沒的媽!沒的教養!”

“×你媽!×你媽!”我拼命地抓了沙子往他臉上撒。

事情鬧得很大,老師把我們留在辦公室里,等家長來接。

先來的是我姨媽,她氣勢洶洶地沖進來,問:“怎么了?云云,哪個欺你了?”

我一看見她就哭了。

姨媽問我們的班主任小朱老師:“朱老師,哪個欺我們蒲云了?”

小朱老師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陳子年的爸爸也來了,他走進來,看見我姨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客氣地跟她打招呼:“蔡二姐,好啊?”

我姨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話也不說。

陳子年的爸爸這才覺得不對頭,問朱老師:“朱老師,我們陳子年干啥子事了?”

朱老師說:“這兩個娃娃不知道為啥在體育課打架了。”

“打架?”我姨媽眉毛一豎,聲音就提起來了,“云云,他打你啊?”

我看著我姨媽的臉,流著眼淚,胸有成竹地說:“他說我沒有媽。”

所有的人都看見我姨媽立刻像豹子一樣騰了起來,當著人家爸的面一把揪起陳子年的耳朵,罵他:“你這個娃娃不學好!這么小嘴就這么歹毒!啥子叫作沒有媽!你以為我們云云沒的媽你就可以欺她啊?我給你說,我就是她的媽!”

她一邊罵,一邊大哭起來,哭得好像剛剛被打的是她自己,她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但是她不管,用手亂七八糟把臉上一抹,又去抓陳子年爸爸的灰格子夾克,她說:“陳大哥,都是街坊鄰居,你也是看到我們云云長大了,你咋這么歹毒,教娃娃說這種話!”

陳子年的爸爸滿臉通紅,一個勁兒想把我姨媽的手從他夾克上拉下來,爭辯說:“蔡二姐,你說的哪里的話,我從來都沒這樣說過,不知道這個死娃娃從哪里聽來的!”——他拉不下我姨媽的手,就狠狠給了陳子年一下。

陳子年也大哭起來。

等到姨媽拉著我的手從學校出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是紅通通的,并且一直在打嗝,我說:“姨媽,你不要氣了,以后我要好生讀書,他們就都不敢欺我了。”

姨媽說:“云云乖,云云乖。”

但是她的氣還沒發完,她帶我去找我爸,又把他罵了一頓。

我爸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一句話都不敢說,像個落水的鵪鶉那樣聽我姨媽訓話,姨媽說:“蒲昌碩,你耍朋友我都不管你!你要跟哪個好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不管你的女!你不管她,你就干脆不當她的爸算了!那個姓向的還好意思是個老師!居然一點都沒幫你管云云,你的良心遭狗吃了啊!”

姨媽嘮嘮叨叨罵了十幾分鐘,終于想起還要吃飯,我們就去食堂吃飯了,姨媽走了以后,我爸送我去上學,路上還給我買了一個棒棒糖,他說:“云云,爸爸錯了,爸爸以后要好生管你。”

唯一不順心的事就是姐姐再也不跟我化妝了,她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好像她是個大人了。我在姨媽家等她回來,她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姨媽在廚房喊她:“張晴,出來陪云云耍嘛!”

她說:“我在做作業!”

姨媽就不好說什么了,她跟我說:“來云云,姨媽跟你耍。”

姨媽一點也不好耍,我自己在客廳里面看電視,吃姨媽從她們土產公司拿回來的夾心餅干。

我知道她有事情瞞著我,我們吃飯的時候,我問她:“姐姐,上初中好耍不?”

她一本正經地說:“好多作業,學習好累哦。”

我說:“我幫你做嘛。”

她白了我一眼:“你以為還是小學啊!初中的作業你哪做得起。”

她吃了飯,說作業做完了,要跟同學出去,姨媽說:“天都黑了,出去耍啥嘛。”

姐姐說:“我們要準備明天生物課實驗!”她就跑了。

我從來沒有上過生物課,我們只有自然課。姨媽洗碗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姐姐的房間里玩,我就把她書包里面的東西都翻出來看。

里面有一本英語課本,上面全是我看不懂的東西,文具盒里面放了很多五顏六色的橡皮筋,還有七角錢。

我決定拿姐姐一角錢,還有一根紅色的橡皮筋,因為她傷了我的心。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了姐姐的信。

那些信都放在書包的一個夾層里面,我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情書了。開頭是:“親愛的晴。”

我的心咚咚地跳,豎著耳朵聽外面的聲音,準備一有響動就把這些東西塞回去——姐姐一直沒有回來,姨媽在廚房問我吃不吃蘋果,我說不吃——我看完了姐姐的情書,還有半張她沒有寫完的回信,開頭是:“親愛的峰。”

我的姐姐早戀了。

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把一切都收好了,甚至沒有拿她的錢和橡皮筋,姐姐發現我坐在她的房間里,警惕地問我:“云云,你在這干啥子?”

“看書。”我拿起早就準備好的一本書對她揚了揚,她走過來收她的書包,收了一下,問我:“你是不是動過我的書包?”

“沒有。”我說。

“我給你說,不準動我的書包。”姐姐嚴肅地說。

“好。”我說。

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在信里總是說:“放學以后在操場邊上的雙杠那等。”

我就趴在陽臺上等著看姐姐的男朋友,姨爹很喜歡種蘭草,它們把我的腦袋遮得嚴嚴實實,好幾次,我都看見姐姐警惕地往這邊陽臺上看,但是她什么也沒看見。

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站在陽臺上,整個平樂中學的男女之事就盡收眼底。最開始我只關心姐姐,她穿著一條燈草絨的褲子,一件杏色的襯衣,像個仙女一樣在雙杠下面繞來繞去——過了一會兒,有個男的就過來了,他長得比姐姐高,寸頭,穿著一件白襯衣,他們兩個扭扭捏捏的,終于貼在一起,又過了一會兒,他們開始在操場里面轉圈了:有時候他們轉兩圈,有時候五圈,有時候他們轉上半圈就偷偷把手牽在一起了,有時候人多,他們轉完了五圈也沒能牽上手——這個時候我無聊至極,就開始看操場里面其他的人,主席臺后面是另一個好看的地方,那里經常有一些人聚著抽煙,有時候打架,有一次,我好像看到兩個人抱在一起親嘴。

他們真的是在親嘴,因為他們不但抱在一起了,腦袋還像電影里面那樣扭來扭去的,我把整個身子都探出去了——等回過神來,姐姐已經不見了,我活活灌了滿嘴的涼風。

那天姐姐一回來就問姨媽:“蒲云呢?”

姨媽說:“在你寢室頭做作業。”

她走進來,黑著臉,說:“你一天到黑才精靈的!”

我立刻明白事情被她發現了,我說:“我不得跟其他人說。”

她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她會沖上來打我一巴掌,但是她只是說:“不許跟大人說,不然我這輩子都不跟你說話了。”

——我知道我們兩個又在一起了,姐姐的男朋友叫作葉峰,家頭是勞動局的,姐姐說:“星期天跟我們一起出去嘛,你。”

吃飯的時候她又說:“星期天我跟云云出去耍。”

姨爹說:“一天到黑都在外頭野,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

姨媽說:“哎呀,兩姐妹出去耍一下嘛,早點回來就是了。”

等到星期天來了,我吊在姐姐他們背后去河邊散步,他們兩個人牽著手,繞著河邊一走就是兩圈,我走不動了,他們還在走,我說:“姐姐,我走不動了!”

姐姐說:“那你坐到等我們嘛。”

我一個人坐在河邊,姐姐他們不見了,我知道他們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親嘴了,我丟了一個石頭,又丟了一個石頭,干脆搬起一顆大的石頭狠狠地砸到清溪河里面去。

天麻麻黑的時候我開始叫姐姐。“姐姐!”“姐姐!”“張晴!”“張晴!”——我把一條河都叫響了,姐姐也沒有出來。

我看見河對面的桉樹林子里好像有什么,我就更大聲地叫:“張晴!”“張晴!”——那東西走了出來,卻是一匹白馬。

我哭起來了。

姐姐他們總算回來了,葉峰給我買了一包跳跳糖。姐姐說:“你哭啥嘛,再哭,二天不帶你出來了!”她拉著我的手跟我一起回家去了,她的男人跟在我們后面,巧妙地在十字路口消失了,我們兩姐妹和來時一樣親密無間地走過我們老南門菜市場,我問姐姐:“你們是不是親嘴了?”

姐姐說:“沒有!怎么可能!”

我說:“你肯定親了!”

姐姐說:“你不準跟大人說。”

我說:“親嘴好不好耍嘛。”

“好耍。”姐姐終于給了我一個正面回答。

回了家,姨媽問:“云云,跟姐姐出去好不好耍?”

“好耍。”我說。

有一天我問我爸:“爸,你跟向阿姨親嘴沒有?”

我爸說:“哪個教你的這些二流子話?”

我說:“電視里頭都是這樣的嘛。”

我爸說:“電視里頭看的你都信,外國人不愛干凈才親嘴,我們中國人從來不親嘴。”

我就跟姐姐說:“姐姐,我爸說的親嘴好臟噢。”

她一把跳起來掐著我的脖子,手指冰涼得像冬天來了,她說:“你跟你爸說啥子了?”

我說:“我沒說你,我就是問他跟他女朋友親嘴沒有。”

姐姐這才松了手,懶懶地靠在椅子背上,說:“我不相信他們沒親過嘴。”——她一邊說,一邊笑了。

我說:“那姨媽姨爹親不親嘴嘛?”

姐姐也疑惑了,她皺著眉毛說:“不可能噢!他們都那么老了!”

我們兩個坐在一起,汗毛倒豎地想到姨媽把那張張開就罵×你媽的嘴頂在姨爹的嘴上——“他們肯定生了我就不得親嘴了。”姐姐最后總結。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媽那種潑婦,不知道我爸當年咋就跟她結婚了!”

她一邊說,一邊給葉峰回信,我說:“你不要這樣說姨媽嘛。”

姐姐翻了一個讓人驚艷的白眼,說:“她本來就是潑婦嘛!我們南門上哪個不曉得。”

那天吃飯的時候我仔仔細細地看了我的姨媽,她長得其實不是很難看,她的眼睛本來很大,但是現在下面已經長出了厚厚的眼袋,她的骨架也是小的,所以才顯得格外圓滾滾的,而在大片的黃褐斑還沒爬上她的臉之前,我大膽猜測,她的皮膚可能也是像姐姐那樣白皙細膩的。

姨媽沒有發現我在看她,她專注地嚼著嘴里的那口肉,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她還要用油泡一碗她最喜歡的油飯來吃,我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姨爹說:“今天怎么云云也學會嘆氣了?”

姐姐抿著嘴看著我笑了起來,她肯定正在想象眼前這兩個滿嘴油膩的大人親嘴的樣子。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又問我爸:“姨媽年輕時候漂不漂亮?”

我爸說:“你問這個干啥?”

我說:“我覺得姨媽年輕時候肯定有點漂亮。”

我爸笑起來了,他說:“漂亮噢!我們南門上的小伙子沒哪個不追到蔡二姐跑。”

“那姨媽漂亮還是向阿姨漂亮?”我又問他。

我爸低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觸到我的頭頂,然后不知道彈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說:“你這個娃娃,鬼眉鬼眼的,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問那么多。”

我知道我爸、姨媽,還有姐姐,他們都覺得我非常幼稚,他們如果知道我心里面已經那么成熟了,他們一定要嚇死——我決定對陳子年示好,數學課上,我把我的卷子給他抄,我得了九十二分,他得了九十五分,老師表揚了我們兩個,說我們是互助學習好對子。

我問他:“為啥子你比我多三分?”

他說:“你最后那道題的答案寫錯了。”

我冷著聲音說:“你還精靈嘛!”

上體育課的時候,陳子年湊過來說:“蒲云,下次數學考試……”

我說:“我給你抄嘛。”

他眼睛都亮了,他說:“謝謝你!你太好了!我,我請你吃牛肉干!”

我說:“我不要你請我吃牛肉干。”

他說:“那你要干啥嘛,你說嘛。”

我說:“你跟我親一下嘴對不對?”

陳子年呆呆地看著我,他退后一步,終于從嘴巴里面蹦出一句:“你是二流子!”

——我們就又打了一架。

姨媽跟我說:“張晴這個女子最近不知道咋了,妖精十八怪的!過個年一天到黑朝外頭跑,云云,你知道她咋了?”

我說:“我不知道。”

姨媽一邊切臘肉,一邊疑惑地看著我,我以為我和姐姐就要被她識破了,但她這幾年好像變笨了,她把她的視線移回了那堆臘肉上,忍不住捏了一片半肥瘦塞到嘴里,又塞了一片給我。

姐姐大呼小叫地回來了:“哎呀,你們在煮臘肉啊?我要吃我要吃!”

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一條現在最流行的牛仔褲,穿了一雙半新的運動鞋,一跳一蹦地沖進廚房,抓了兩片臘肉就往嘴巴里面塞。

姨媽把嘴里面的肉咽下去了,打了姐姐的手一下,罵她:“張晴,你餓死鬼啊!偷啥子嘴嘛!”

“我餓了嘛。”姐姐咧著嘴巴笑,露出嘴里紅紅白白的肉。

我想遞給姐姐一個我們之間的警戒的眼神,但是她根本沒有看我。

“你這幾天每天在外頭干啥子啊?”果然,姨媽問了。

“學、學習啊。”姐姐說。

“爬噢!”姨媽把砧板上的肉都摞到盤子里了,又忍不住拿了一片起來吃,“我是第一天認得到你啊?你都要學習了!瓜貓獠嘴的!”

“我真的在學習嘛。”姐姐終于看到我的眼神了,她一下子蔫了,低眉順眼的。

“你自己好自為之,反正我也說不到你!”姨媽放下了這句狠話,繼續準備晚飯了。

“我真的在學習嘛!”姐姐叫喚起來。

“那你下次帶起云云去,把人家妹妹一個人丟在家頭!”姨媽埋著頭在碗柜里面找我們蔡家家傳的那壇鹵。

“帶她去嘛!”姐姐和姨媽吵著吵著,就惡狠狠地看我了,好像和她吵架的人是我一樣。

姨媽鹵了雞翅、雞腿,還有雞爪子——這頓飯是今年的年夜飯,我爸也來了,還帶著向阿姨。

姨媽說:“小向來,吃個雞爪爪。”

我爸說:“她不喜歡吃雞爪爪,給我吃嘛,我喜歡吃雞爪爪。”他把那個雞爪劫了過去,夾了一個雞腿給向阿姨。

姨媽冷冷地說:“嘿!你好久開始喜歡吃雞爪爪了!”

姨爹說:“人家昌碩喜不喜歡吃關你屁事。”

姨媽說:“關不關我的屁事又關你啥子事嘛。”

姨爹說:“你就是一天到黑管得寬,人家喜歡吃爪爪又咋了嘛,喜歡吃屁股又咋了嘛。”

姨媽說:“你曉得個屁。”

姨爹說:“你不要以為你那點事情其他人不曉得,老子清楚得很!”

姨爹就把桌子掀了。

不知道姐姐怎么想,反正我是從來沒有看到姨爹發火,他掀了桌子,背著手進了房間,把門也甩了。

姨媽愣了愣,對著向阿姨擠了個笑臉,大哭了起來。

我們三個后來終于逃出來了,姐姐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口送我們。我爸說:“小向,對不起啊,今天讓你見笑了。”

向阿姨說:“沒事,其實你以前和蔡二姐的事南門上的人都曉得,都過去的事了嘛。”

我爸握著她的手,發誓似的說:“哪百年前的事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這句話是:世界上到處都是有秘密的。

還真的就是這樣。

連我都知道剩下的年只有我們自己過了,連向老師都來得少了,我爸每天就和鐘大爺守在一起,我自己居然學會了下面,我爸說:“把鍋頭的水看好,看到水開始冒小泡泡了,就把面下下去,下五個你的大拇指那么多。”

我煮好了面,就給我爸爸端面過去,他一大碗,鐘大爺也有一碗,按照他的要求,我給他那碗放了兩勺豬油,給鐘大爺放了半勺,鐘大爺樂呵呵地說:“云云好乖噢。”我爸謙虛地說:“乖啥子哦!討厭得很!”

過了一會兒,我去收碗,他們兩個又把棋盤敲得震天響了,我端著碗回去,看到院子里掛了一條紅通通的紅條幅,寫的是“熱烈歡迎縣人大領導來我院慰問孤寡老人”——那個“寡”字是余婆婆教我認的。

既然我已經無聊得要死,我就每天盼著縣人大的人來,我問我爸:“人大的領導好久來啊?”

我爸說:“就這幾天吧。”

等到正月初七,人大的領導總算來了,總共兩個人,開了一輛小面包車。我們院子的大爺和太婆都拿著小板凳去食堂里面開歡迎會了,我爸也去了,我在門口繞來繞去地等他們散會,里面掌聲響了一次又一次,領導講話了,院長講話了,孤寡老人代表講話了,領導又講話了。

領導講完話了,就沒有人說話了,院長在臺子上喝了一聲:“大家鼓掌!”——所有的人才反應過來,拼命地鼓起了巴巴掌,這掌聲就像春雷一般滾落在大地上,壓住了少數幾個大爺的鼾聲,但它壓不住的聲音也有,忽然我們所有的人都聽到一個鬼嚎一樣的聲音:“云云!你看到張晴沒啊!”

我打了個冷戰,轉頭去居然看到姨媽來了,她的樣子完全不像是個美人,甚至比平時更丑了,她耷拉著滿頭卷發,眼睛哭得腫起來了,她一把就抓著我,問我:“云云!你看到你姐沒有啊!”

姨媽把整個頭都湊到了我的臉前面,才幾天沒看見她而已,我卻忘記了她原來是那么老,那么丑,那么潑,在我翻出來的那些他們年輕時候的照片上,她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的。

“沒、沒有啊。”我終于想起要回答她的問題。

“哎呀!哎呀!”她發出沒有意義的兩聲。

“二姐,晴晴咋個了?”——我爸在領導出來之前先出來了,一把把我和姨媽扯到了邊上。

“她、她離家出走了!”姨媽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但她沒把鼻涕蹭到我爸身上。

他們出去找姐姐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但是他們不要我去,我爸說:“小娃娃在守屋,如果姐姐回來就不要她再出去了。”——我的心咚咚地跳,我從家門口繞到院子門口,又從院子門口繞進來,大爺和太婆們剛剛領了東西,心滿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溜達,他們遇見我,問我:“云云,你跑來跑去的干啥啊?”

我就焦心地說:“我姐姐離家出走了!”

我第二次繞出去,他們問我:“云云,姐姐找到沒有啊?”

我就更焦心地說:“沒有啊!”

他們就勸我:“沒事,沒事,肯定找得到!”

我把天都繞黑了,繞得食堂里面飄出土豆燉牛肉的味道了,院子里面的人拿起搪瓷盅盅去端飯了,都沒有一個人回來。

我終于繞到街上去找他們,天黑得又硬又冷,我冷得手都合不攏。我從巷子里面走出去,走到新南街上,街上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那些熟悉的街坊鄰居好像全都消失了,點著的那些燈看起來都那么遠。

我往十字口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找姐姐,找我爸,找姨媽,找姨爹,找隨便哪個我認識的人。

我哭起來了,越哭越冷,路邊有個大人問我:“小妹妹,你哭啥子啊?”

我焦心地說:“我姐姐不在了!”

我看到一匹白馬從金家巷里面走出來了,它后面跟著一群雞叫鵝叫的學生,他們像風一樣從我身邊卷過去了,那里面沒有我的姐姐。

等到我決定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哭得累了,我回去了,看到家里的燈是亮的,我就跑回去,我看到我爸和姨媽站在我們家門口,兩個人都黑漆漆地抱在一起,他們抱在一起的樣子就像外國的電影。

過了一會兒,他們分開了,只是緊緊靠在一起,我就慢慢挨過去了,姨媽先看見了我,她撲過來,說:“云云!你到哪里去了!我們到處找你!”

我爸也從門口走過來,罵我:“喊你守屋的嘛!”

——他們的樣子讓我覺得剛剛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問他們:“姐姐呢?”

姨媽說:“回來了,在里頭睡。”

我跑進屋去看我的姐姐,她睡在我爸的床上,臉上都是眼淚,紅紅白白的,頭發亂七八糟,但是還是像個天使,她的睫毛那么長,映在臉上,那樣溫柔。

我和姐姐睡了,一個晚上,她身上都飄出仙女一樣的香氣。

開學了,姨媽和我爸帶著我姐姐一起去找向老師,姨媽大包小包地提了很多東西,砰砰啪啪地放在向老師的寫字臺上,向老師說:“蔡二姐,我都沒去看你,你還這么客氣,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姨媽說:“沒事,我們土產公司過年本來東西就發得多,又不花錢,自己屋頭的人,你就不要客氣了。”

我坐在沙發上看他們寒暄,心里跟貓抓一樣盼著他們快點坐下來,把桌子上那個很好看的糖果盒子打開,這樣我就可以吃我最喜歡吃的牛奶花生糖了,姐姐坐在我旁邊,一臉木癡癡的,她臉上被姨媽掐的那些青青白白的瘀血還沒完全散去。

他們終于坐下來了,向老師打開了糖盒子,說:“云云,張晴,你們吃糖嘛。”

我撲過去吃糖,聽到姨媽說:“小向,這學期我們張晴在你班上就要麻煩你了。”

向老師說:“不麻煩,不麻煩,張晴那么乖的。”——她一邊說一邊伸手摸了摸姐姐的頭發,姐姐面無表情地任她摸。

姨媽親親熱熱地把向老師的手打下去,拉著她的手說:“乖啥子嘛乖!都把我跟她們爸氣死了!”

向老師說:“娃娃總要犯錯誤,改就是了嘛。”

姨媽翻著白眼,唉聲嘆氣地說:“她要改就對了,每天做起個鬼眉鬼眼的樣子也不知道要給哪個看!反正不對你就給我打就是了!”

我嘴里面的奶糖還沒有吃完,姐姐就站起來了,她指著姨媽說:“我犯啥子錯誤了嘛!我犯啥子錯誤了嘛!你要打哪個嘛!”

姨媽張著嘴,好像吞了一個鴨蛋,但是她立刻反應過來,沖過來就往姐姐臉上掐,一邊掐,一邊罵:“你這個死女子,這么小不學好,學人家耍朋友!說你兩句,還離家出走了!你還說你沒犯錯誤!你改不改!你改不改!”

姐姐也尖著指甲去掐姨媽的手,一邊掐,一邊罵:“耍朋友又不犯法,耍朋友咋了嘛!”

我爸沖上去拉她們,姨媽反手打了我爸一下,她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制伏姐姐了,她咬牙切齒地說:“死女子,我就不信還管不到你了!”

沒見過這陣勢的向老師被嚇得癱坐在沙發上了,我一邊吃糖,一邊跟她說:“沒事,沒事。”

我才說完,姐姐就嘩啦地把姨媽剛剛放在寫字臺上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姨媽啪的一巴掌也把她扇在地上了,她渾身發抖,罵她:“你這個不要臉的,這么小就不要臉!耍個屁的朋友!”

姐姐完全就像電視上那些又漂亮又命苦的女主角一樣,倒在地上,扭過頭來看著姨媽,眼睛里面都是淚水,但是她嘴里面說的是:“我哪有你不要臉哦!”

姨媽就一把給她撲上去了,她說:“你說哪個不要臉!”

兩個人在地上扭了起來,滾來滾去地壓著從袋子里面漏出來的一個橘子,橘子被壓得血肉模糊,糊在姐姐綠色防寒服的背上,像一團新鮮的屎。

我們其他人都看著她們兩個打,才幾天的時間,姐姐居然出落成了我們鎮上另一個可以和蔡二姐抗衡的潑婦,向老師訥訥地站起來,想伸手去拉一下,她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的話完全被淹沒在一堆怪話里了。

還是我爸伸手把姨媽扯了起來,他看起來就像馬上要打我屁股的樣子,罵道:“蔡馨蓉,你人來瘋嘛!打啥子打!”

我覺得姨媽又要反手打他了,結果她這次居然蔫了,她蔫了以后,整個人都小了一圈,姐姐繼續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著,姨媽沒有地方撲,她就撲到我爸身上去哭了,我爸拍著她的肩膀,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來瘋!”

這個時候,我終于覺得我需要說點什么了,我就站起來,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向老師站在我旁邊,居然也學我說話,她也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勸姐姐還是在勸姨媽。

放了學以后,我就去余婆婆那里做作業,天漸漸暖了,余婆婆坐在門口的藤椅上看一本《故事會》,我搬了一個小板凳,用一根獨凳當桌子坐在她旁邊寫今天的作業,姚老師讓我們把今天新學的成語抄五遍,我正在抄的是“晶瑩剔透”。我抄到第三遍,余婆婆問我:“云云,你都幾歲了?”

我說:“十歲零三個月。”

余婆婆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她說:“都十年了啊。”

我說:“就是啊。”

余婆婆說:“你說這時間過得好快啊,一轉眼就十年了,這人啊。”

我說:“就是啊。”

她說:“那個時候你媽還住在我隔壁子。”

我繼續去抄第四次的“晶瑩剔透”。然后是第五遍。

我做完作業,就跟余婆婆一起去食堂吃飯,院子里面的每個人都對我格外親熱,看到我,都笑瞇瞇地跟我打招呼:“云云今天乖啊。來吃飯啦?”連掌勺的朱師都要問我:“云云喜歡吃啥子,我給你多打一勺。”

我踮著腳看了老半天,大聲說:“我要吃那個尼古丁!”

朱師笑起來了,他說:“云云,這個不是尼古丁,是宮保雞丁。”他一邊說,一邊給我蓋了滿滿兩勺子。

我們圍著一個大桌子吃飯,全桌子的人都跟我沒話找話,有的說:“云云今天上了啥子課呢?”“云云都馬上要五年級了啊?”有的夸我:“云云成績最好了,以后考起大學了,孫爺爺給你封個大紅包!”有的說:“云云越長越舒氣了,又聽話,又懂事!”

我樂呵呵地吃完一頓飯,吃得臉都要笑爛了,然后鐘大爺成功地搶著把我的碗給我洗了,我看著爺爺婆婆們把過場都做夠了,朱師從里面出來,拿我們家的飯盒又打了滿滿一份的飯給我,說:“云云,給你爸爸的飯啊。”

他說完那句話以后,氣氛就凝重了,所有的人大氣也不敢出看著我端著那個飯盒出去了,我踩到外面的空氣里,剛巧躲過我們院子里面其他人一起發出的那一聲嘆息——還沒開門,就聞到一股酒味,我說:“爸,我回來了。”

我爸歪歪倒倒地在里面的沙發上,開著個臺燈,整個人看起來甚至有些陰森,他知道是我,發出了一個聲音,然后把飯盒拿過去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還記得問我問題:“云云,今天認真讀書沒有啊?”

“讀了。”我說。

我爸幾口就把飯吃了,一邊吃,一邊吸鼻涕。

我說:“我把飯盒洗了。”

我爸垂頭喪氣地說:“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我就去余婆婆那拿書包,她問我:“云云今天不在我這睡啊?”

我說:“我回去睡。”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你爸還好嘛?”

“還可以。”我說。

“造孽啊!”余婆婆嘆著氣送我出門,“造孽啊!為了一個女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想她說的這個女的到底是我姨媽還是向老師。

來的那個女人是我的姨媽。

我開了門,居然看見她在房子里,正在把茶幾上的酒瓶子和煙鍋巴一點點理順,我說:“姨媽。”

姨媽用一種詭異的小聲說:“云云回來了啊。”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哭了,哭得沒有聲音,我說:“姨媽,你是不是生病了?”

姨媽說:“沒有。”她扯了一張衛生紙用力地揩了一下鼻涕。

我爸說:“你回去嘛,我自己收拾。”

姨媽沒有理他。

我爸又說:“真的你走了嘛,遲了回去張新民不高興。”

姨媽埋著頭擦桌子上的一團老煙灰,又狠狠地揩了一下鼻涕,這次她沒有用紙,直接用兩個指拇夾著鼻子揩了,然后甩了甩手。

屋里光線很暗,我看不到那團鼻涕被姨媽甩到哪里去了,就聽到姨媽甕聲甕氣地說:“他才管逑不到我的。”

我爸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亂說話,要珍惜,張新民對你還是可以啊。”

“你看起可以嘛!你們都曉得個屁!”姨媽的聲音居然抖了。

“是我對不起小向啊,我也對不起你。”我爸文縐縐地長嘆了一聲。

“沒的哪個對不起哪個,都是命。”姨媽也文縐縐地說,又揩了一下鼻涕,她一甩,鼻涕就消失在燈光的邊緣了。

第二天,姨媽來接我放學,她看起來紅頭花色的,站在學校門口,還給我買了一包大頭菜——校門口的人多得嗡嗡響,最開始我根本沒有看見她,她尖著嗓子喊我:“云云!”——我就看到她了,俏生生地站在花臺上,對我揮著手。

我就高高興興地跑過去,撲到她的懷里,叫她:“姨媽!”

姨媽也高高興興地抱著我答應:“哎!哎!”

姨媽給我吃大頭菜,我吃得滿嘴都是紅油,姨媽從包包里面扯了一點衛生紙出來給我,說:“云云,把嘴巴擦了。”

我遞一片剩下的大頭菜給姨媽,說:“姨媽,吃不吃?”

姨媽笑瞇瞇地說:“我不吃。你自己吃。”

我就把大頭菜都吃了。

吃完大頭菜,我們就到了姐姐的中學門口,姨媽牽著我在那等姐姐出來,下課鈴一響,那些真正的中學生們就像猛虎一樣撲出來了,我在里面找不到我的姐姐,但是姨媽一眼就看見了,她大喊了一聲:“張晴!”

我才看見姐姐了,她跟葉峰站在一起,姨媽像個小火箭一樣沖過去了,姐姐一把拉著葉峰。

我們雙雙對峙著站在一起,周圍的人立刻躲開了,姐姐黑著一個臉,問姨媽:“你把蒲云帶來干啥子?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

姨媽說:“你把人家男娃子牽到干啥子?”

葉峰猛地縮了縮手,但沒有成功,姐姐緊緊拽著他的手,宣誓一樣跟姨媽說:“我們在耍朋友!”

姨媽放開了我的手,再次啪的給了姐姐一巴掌,她罵她:“你這個死不要臉的!”——我知道她們又要鬧起來了,連忙退后了一步,但葉峰就呆呆地站著,看著姐姐惡狠狠地從嘴皮里面團出了一坨口水,吐到了姨媽胸口上。

她吐出了這口口水,然后說:“你才不要臉,我這么不要臉還不是跟到你學的!”

姨媽的臉又白了,她只有用力地去扯姐姐拉著葉峰的那只手,一邊扯,一邊說:“死女子,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我站在校門口看所有的人走過去了,一邊走過去,一邊回頭看我們,我最怕的就是向老師下課出來看到這一幕,還好姨媽終于扯開了姐姐的手,她拉著姐姐,只有用她肥胖的身體才能把姐姐控制住了,齜牙咧嘴地跟葉峰說:“你是不是要跟我們張晴耍朋友嘛?”

“沒有。”葉峰的臉白得跟個女娃娃一樣,“沒有,”他又說了一次,他說,“我們沒有耍朋友的嘛。”

我就聽到姐姐發出了一聲瘋了一樣的尖叫,這叫聲簡直要讓我把剛剛的大頭菜全部吐出來了。

我們終于回家了,姐姐在樓梯上滾了兩次都被姨媽扯住了,我不敢待在姐姐身邊,跟著姨媽進了廚房,姨媽兌了一杯蜂糖水給我,說:“拿去給你姐姐喝了。”

我捧著那杯水去姐姐房里找她,她哭得連嚎帶罵,不知道在罵些什么,我走過去,跟她說:“姐姐,把蜂糖水喝了。”

我并沒有真的把水遞出去,但姐姐還是接過來喝了,她喝了一口,終于覺得渴了,就咕嘟嘟喝完了那杯水,喝完了以后,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媽的賣勾子的葉峰,你不要喊老子再遇到你!”

中午姨爹沒有回來,我們三個一起吃飯,姨媽主動給姐姐夾了一塊牛肉燒的土豆,姐姐說:“今天下午我不想去上課了。”

姨媽說:“咋個能不去上課呢?”

姐姐猛地抬起了頭給我們看,她的眼睛腫得成了一條縫,我能看見里面都是血紅血紅的,她說:“我這個樣子咋去上課嘛!”

姨媽愣了愣,終于說:“好嘛,那你在屋頭自習嘛。”

我也跟著姐姐沒去上課,在屋頭一起自習,姐姐從抽屜里面把那些葉峰寫給她的信一封一封拿出來,然后慢條斯理地用剪刀剪成了一條一條的,我看著她剪,說:“姐姐,要不要我幫你?”

姐姐溫柔地對我說:“沒事,我自己剪,你出去看電視嘛。”

我真的出去看電視了,一邊看,一邊后悔沒有去上學,因為星期二下午很多電視臺都沒有上班,我拿著遙控器把電視翻來翻去找節目看,就聽到姐姐在房間里面靜了一陣又嚎一陣,靜了一陣,再嚎一陣,又安靜了一陣,居然又嚎了起來。

然后她終于靜了。

這次我們都好了很久,可能是因為上回太傷筋動骨了。下午姨媽來接我放學,然后我們去接姐姐放學,然后我們一起回我們家去,我爸有時候還在上班,有時候已經買菜回來了,我和姐姐各自在茶幾的一頭做作業,姨媽和我爸在廚房里頭忙來忙去地做飯。

姐姐瘦了,眼睛在臉上顯得孤零零的,她一會兒就做完作業了,然后一根根給我削鉛筆,把我文具盒里面所有的鉛筆都削得像是某種兇器。她一邊削,一邊問我:“你為什么用鉛筆做作業啊?”

我說:“老師說可以啊。”

第二天我們上課的時候,陳子年拿出了一支新的鋼筆,是一支金色的英雄鋼筆,他把它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他說:“看到沒的,我的新鋼筆,要五十多元呢!”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用我的鉛筆寫筆記。

那天晚上我們吃飯,有酸菜魚、清炒小白菜,還有鹵豬尾巴和涼拌豬耳朵。我當著姨媽的面跟我爸說:“爸,我要一支鋼筆。”

我爸說:“我好像還有一支,你拿去用嘛。”——他轉身從抽屜里面把鋼筆拿出來給我看,是一支黑色塑料筆桿的鋼筆。

我說:“給我買一根英雄的那種嘛,人家陳子年都有。”

我爸說:“好多錢嘛?”

我說:“好像五十多。”

我爸說:“你瘋了啊?”

姨媽說:“哎呀,給云云買嘛,姨媽給你買。”

我爸卻說:“不許給她買,慣壞了都!”

我們默默地吃飯,走的時候,我爸說:“給張新民裝點回去嘛。”

姨媽說:“對嘛。”他們兩個找出了家里最大的一個搪瓷盅盅,給姨爹裝了滿滿一盅的酸菜魚。

她們走了,我爸在廚房里頭洗碗,他洗著洗著,忽然白著臉沖出去了。

我說:“爸!爸!”

他沒有理我。

我在屋頭一個人等他回來,又慢慢把碗洗了,他回來了,帶著姨媽和姐姐,姨媽臉上都是淚水,姐姐靜靜地跟著他們后面。

我看著他們,我爸說:“晴晴,謝謝你。”

姐姐像個老大姐一樣拍了拍我爸的肩膀。

晚上我和姐姐睡在我的床上,屋子里面安靜得不像話,我們都沒睡著,我拉著姐姐的手,覺得心里面好像貓抓一樣害怕,我問姐姐:“他們咋個了?”

姐姐說:“他們耍朋友了。”

我沒有說話。

姐姐安靜了一會兒,然后對我說:“這就是愛情。”

姐姐的話讓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我們睡在一起,整個院子傳來空曠的咚咚聲,姐姐嚇得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問我:“咋了?”

我說:“隔壁的朱爺爺在夾蜂窩煤。”

又過了一會兒,爸爸的房間里面傳來了深深的呼吸聲,這聲音聽起來既不像男人的聲音,也不像女人的聲音,好像潛伏著一個妖怪。

這下輪到我害怕了,我問姐姐:“咋個了?”

姐姐已經睡著了,她的手心全都是汗,我嚇得心驚肉跳,不敢放開姐姐的手,在黑暗里面睜大著眼睛等那個妖怪吃完了爸爸和姨媽再出來吃我們。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外面院子的一角,比起屋里純黑的黑色,它看起來像是一抹深藍色,然后就出現了一種白色,有一匹白馬走過去,沒有發出聲音。

姐姐忽然捏了我一下,原來她沒有睡著,我連忙問姐姐:“姐姐,你聽到聲音沒有?”

姐姐發出了模模糊糊的一聲“嗯”,聽起來像是一句呻吟,而不是一個回答。

我成了一個有秘密的人,我拿數學卷子給陳子年抄,然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說:“你咋了?”

我又嘆了一口氣,我說:“你不懂。”

陳子年瓜兮兮地說:“我懂我就不得抄你的卷子了。”

他把卷子抄完了,遞回來給我,摸了一下我的手。

我覺得他把我的整條手臂都摸痛了,我問他:“你干啥子?”

陳子年說:“沒啥子。”

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知道我們的關系變了,中午放學,他在校門口等我,我走過去,他跟我說:“我們一起去吃抄手嘛。”

我說:“好。”

我們兩個走在人群中去吃抄手,陳子年說:“蒲云,我以前不該說你沒有媽。”

我說:“沒事,我本來就沒有媽。”

他非常溫柔地說:“你還有我嘛。”

他的這句話深深地擊中了我的心,我知道原來這就是愛情。

我想了又想,決定只把這件事情告訴姐姐,我跟她說:“我耍朋友了。”

姐姐說:“跟哪個?”

我說:“我們班上那個陳子年。”

姐姐笑起來了,她說:“你們這些小男生小女生才好耍的!”

她輕蔑的語氣讓我很生氣,我說:“我們真的耍朋友了!”

她說:“對嘛,對嘛。”

然后我們繼續做作業,姨媽進來找剪刀,她問我:“云云,剪刀在哪里啊?”

我說:“是不是在抽屜里頭?”

她找到剪刀進廚房了,姐姐小聲地說:“屁大點個娃娃曉得啥子叫耍朋友嘛!”

我白了她一眼:“你就是親嘴了嘛,有啥了不起的!”

姐姐看著我笑了,她說:“親嘴算個屁。”

我看著她的樣子,問她:“你跟葉峰和好啦?”

姐姐說:“哪個還跟那個小娃娃兩個耍!”

第二天上課,我看了陳子年很久,他其實長得很好看,我相信他一定比葉峰好看。我們兩個在課桌下面握著手,握了一會兒,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來來回回地摸,我渾身都痛了,我看著他,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想起姐姐說的話了:“親嘴算個屁。”

我們繼續聽課,我說:“把你的鋼筆給我用一下嘛。”——他就把鋼筆給我用了,那支鋼筆非常重,寫字起來好像是個大人物,但是到了下課的時候,他說:“還給我,我要回去了。”我就又還給他了。

我放學回家,在院子門口遇到了余婆婆,她看我的神情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冷淡,我想:“她難道看出來我被男的摸過大腿了?”我緊張地喊她:“余婆婆!”

余婆婆果然沒有理我。

我又喊了一聲:“余婆婆!”

她終于轉過頭來理我了,她說:“云云,你爸回來沒的?”

我說:“不曉得啊。”

她說:“跟你們爸說,過惡事不要做多了。”

她的樣子讓我害怕起來,我連忙跑進去了。

我沒有給我爸說余婆婆說他了,我在想怎么讓他同意姨媽給我買鋼筆,既然他們在耍朋友了,是不是應該給我買一支很好的鋼筆——但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姨爹來了。

姨爹在外面敲門,姨媽沒有開,他把門敲了又敲。

我、爸爸、姐姐、姨媽四個人在屋頭看著他一會兒晃到窗戶上來看我們,一會兒又去敲門。

最后我爸終于說:“蒲云,去開門嘛。”

姨媽說:“張晴去開。”

我和姐姐手拉著手去給姨爹開門,姐姐說:“爸。”

姨爹白著臉進來了,手里面捏了一個茶盅。

他問姨媽:“蔡馨蓉,你要不要臉?”

姨媽說:“你管逑我的呢。”

他又問我爸:“蒲昌碩,你也不要臉了?你們兩個不要臉,我還要臉的!”

我爸沒有說話。

他說:“我曉得你們耍過朋友,全南街的人都曉得你們耍過朋友,這口氣我都吞了,你們欺人太甚了!”

還是沒有人說話,姨媽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

他說:“你們兩個不要欺我是外地人,我們有屁的親戚關系啊,蔡馨蓉,你真的以為我不曉得你當時為啥子跟他分手了然后跟我結婚啊,你以為我真的不曉得啊?老子還不是看你當時長得漂亮,屋頭又有點錢,雖然帶著一個累贅,但對我又真的很好,結果,你真的把我當瓜娃子了啊!說他是你親戚!老子這個虧吃大了!還有蒲昌碩你真的太兇了,你還真的把我當瓜娃子!老子的婆娘你還睡起癮了?”

姨媽說:“你不曉得不要亂說。”

姨爹說:“我不曉得?我咋個不曉得呢?你們兩個都不是啥好東西,他把養老院里頭一個女瘋子的肚皮搞大了你們就分手了嘛!你真的以為我是悶的啊!”

他們吵起來了,我哭了,我和姐姐兩個人坐在沙發上面,姐姐也哭了,我一邊哭,一邊喊:“爸爸!姨媽!姨爹!”

姐姐也在喊:“爸爸!媽媽!”

但是他們三個理都不理我們,姨爹終于把茶盅扭開了,一把就把里頭的東西潑到了我爸身上。

姨媽慘叫著把我爸拖開,但是我爸還是立刻卷到地上打滾了,他一邊滾,一邊慘叫,滿地的水都冒出白煙煙。

姨爹站在那里,像個鬧鐘一樣來來回回地說:“你們欺人太甚了!你們欺人太甚了!”

跟我一起守著我爸的朱大爺嘆了一晚上的氣,他流出來的眼淚沖出了很多眼屎。我說:“朱爺爺,我爸爸得不得死啊?”

他說:“死是不得死,但是廢了。”

我說:“爸爸不會走路了是不是?”

他說:“走路是可以走,但是肯定是廢了。”

他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了,我看到我爸還是好手好腳的,但是我也哭了。

姐姐在門外面陪我,她來了幾次,都不敢進來,我走出去,看著她,我說:“姐姐。”

她把一個保溫桶遞給我,說:“我媽喊我給你們的。”

我還沒說什么,朱大爺就走出去,一把把她推開,說:“走!走!走!都是你媽那個不要臉的造的孽!走!走!走!”

姐姐走了,三步一回頭,她的表情楚楚可憐極了。

我又跟余婆婆一起住了,余婆婆和朱大爺一樣,她每天嘆氣跟我聽,我實在受不了她嘆氣了,我就一個人到馬路上去走,我走到姨媽家門口,又不敢走了,他們院子里面比我們院子還黑,我站在院子門口,看到院子里面的白馬一匹接著一匹地走出來,我就在那里數數,一、二、三、四、五。

有一匹白馬長得很像我的姨媽,我跟在它屁股后面一直走,我們一直走,走到了漆黑的南街菜市場門口,夜里,整個菜市場空空蕩蕩的,地下油膩膩的。我們圍著菜市走了一圈,有一個人跑過來對著我大聲地喊了幾聲,我聽不懂他說的話,我就跑了。

我跑了很遠,我累了,我就睡了。

是朱爺爺把我找回來的,他抱著我回了我們敬老院,朱爺爺老淚縱橫地用他的胡子不停地扎我,一邊扎,一邊說:“造孽的娃娃,造孽的娃娃。”我一直很想跟他說他的胡子把我扎得很不舒服,但是看到他哭得不成樣子,我就沒有告訴他。

朱爺爺,余婆婆,還有院子里面其他的婆婆爺爺就把我看起來了,我沒有去上學,也耍不成朋友了,每天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聽廣播,一起打太極拳,一起睡覺,過了很久,我爸才回來。

我爸爸回來了我就可以回學校了,但是我的同桌換成另外的人,他是一個轉學來的新同學,班上的其他同學不跟我說話,陳子年那個沒良心的也不跟我說話,我也不跟我的新同桌說話。

我們考了期末考試,我還是考得很好,可是我的同桌居然比我考得更好,他把我的第一名搶走了,我更不想和他說話了。

有一天,我姨媽居然偷偷來學校門口接我,她一把把我抱著,就哭起來了,她哭著問我:“云云,你咋個不說話了?你咋個不說話了?”——她哭的樣子真的很難看,我就不想跟她說話。

姨媽哭了幾分鐘,就被我們學校的其他老師拉起走了,她們把我送回了家。

我爸在我面前就數不清楚哭了好多次,然后他就又哭了,我心煩地看著他哭,一邊哭,一邊跟我說他對不起我,沒有養好我,對不起我媽,對不起我姨媽,對不起我姐姐。

我爸說:“我對不起你,云云,我答應了你媽要把你好生養大的,我答應了她要把你像自己的娃娃一樣養大,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我爸又說:“我對不起你姨媽,這么多年,我都沒跟她說清楚當時的事,她才稀里糊涂嫁給了張新民,張新民就是個神經病,他居然打她,他居然在屋頭打她!”

他又嚎了幾聲,他說:“我還對不起晴晴,云云,你曉得不,晴晴不在家頭住了,晴晴也不讀書了,哪個都管不到了,我對不起啊,對不起!”

——他哭得我頭都痛了,我就從枕頭下頭扯了一張草紙給他,我說:“你不要哭了嘛。”

我爸就一驚一乍地抱著我,雞叫鵝叫地喊:“云云!你說話了!你說話了!”

他的樣子讓我靈光一閃,我說:“爸爸,你給我買鋼筆嘛。英雄的那個。”

我爸說:“好!好!好!”

晚上我爸又要跟我一起睡,我們就睡在一起,到了半夜,有一匹白馬又走進來了,它看了我一會兒,就走出去了,我推了一下我爸,把我爸推醒了,我爸迷迷糊糊地說:“咋個門又開了呢?”

他就去把門關了。

有一天我又在街上看見了姐姐,因為我決定少說話,所以我就沒有喊她,她挽著一個明顯是社會上的操哥走過去了,不知道為什么長胖了,她走路的樣子像一只鴨子,他們兩個過了馬路去買包子,不知道賣包子的人怎么把她惹到了,她就大聲跟人家吵起來了,她罵人的聲音整個南街都聽得到,簡直跟我的姨媽一模一樣。

他們走過去了,沒有發現我,她長得越來越像姨媽了。

我繼續走去上學,六年級下學期的課越來越多,我們老師說,我們是畢業班了,要認真復習,才能考起好初中,他們都對我非常好,說話輕言細語到了極點,還有今天早上,我爸送我出門的時候也說了,喊我最后幾天好生沖刺,穩定發揮,不要緊張,肯定可以考起一中——他再次塞了五塊錢之多的零用錢到我的包包里,我走在路上,感到一切都很美好,唯一的問題是,這幾天街上的人屁股后面開始跟著更多的馬了,有的是一匹,有的是兩匹,有的是三匹。

我到了學校,居然看見教室里頭也有一匹馬,它就剛剛站在后面的黑板報前面,擋著我的位子,我現在有時候也跟我的同桌說話了,我就跟他說:“把桌子拖過來一下嘛,免得把馬擋到。”

這個新同學就看著我,說:“你說啥子?”

我說:“把桌子拖過來我們坐免得把馬擋到。”

他驚訝地看著我,好像聽不懂我們鎮上的話,他說:“哪里來的馬?”

我說:“你沒看到?就在你旁邊。”

他笑了,他說:“你才是裝神弄鬼的哦。”

我坐在位子上,一邊開書包,一邊跟他說:“我說的是真的,你不曉得我媽以前是跟一匹白顏色的馬一起把我生下來的,她說給其他人聽,他們都不信,還說她是瘋子。還說她的肚皮是我爸搞大的。”

他呆呆地看著我,他說:“你嚇我嘛。”

我就很認真地跟他說了:“我們鎮上的很多人都曉得,不然你去問其他人嘛。”

他臉色發白地坐我身邊,我知道他已經被我嚇到了。我就不跟他說話了。

以后的幾天他都沒有跟我說話,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肯定從其他人那聽說了我們蒲家和蔡家的那些事。

一個星期以后,我們期末考試了,我終于在小學的最后一次考試里面考回了我的年級第一名,拿通知書那天,老師不停地表揚我:“還是云云聰明,云云真的乖。”

他們發給了我一個新書包,還有一個全新的文具盒——我可以用它來裝我亮閃閃的英雄鋼筆——我就這樣小學畢業了。然后我就要讀初中了,我現在可以耍朋友,也可以不耍,沒哪個要管我了。

我拿著書包在講臺上接受全班同學的掌聲,看見陳子年灰頭土臉地拍巴巴掌,還有我那個發揮失常的同桌,他還像看鬼一樣看著我,他們瓜兮兮的樣子讓我笑起來了,以前我姐姐說我一笑就像個神經病,現在也沒有人再說我了。

2008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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