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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宛平

我走過不少小城。宛平城真的太小了。如果它小得叫作“燒餅城”[4],那這個燒餅也算是最小的了。

何況,它又緊靠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城旁邊,這座大城叫“北京城”。宛平在北京城的西邊,路程僅只半日。它的方向和距離,又是這么富有詩意:“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句,表示我們的邊疆遠在西方。出發的征士和詩人,無不面向西方。那一天在一番溫情暖語話別之后,差不多已近中午時分了。由北京城到盧溝橋畔,路雖短,惜別留戀之情總是長的。夕陽已在西下,正好拭去惜別的淚痕再去積蓄腳力。一切為了西出陽關的明天,宛平的情結在此。

誰能想到19世紀30年代一場大戰在這小小的宛平城打響了。

這是一場正義之戰,這是一場近百年來民族生死存亡在此一戰的偉大的民族之戰。

真的,為什么這場戰爭會從這個小城開始呢?這是突然的,而又不是突然的。因為這位巨人雖然睡在地上,它的胸膛最后終于活動起來了。由于九一八事變東北三省的淪亡,由于一·二八的淞滬抗戰,由于冀東偽政權的成立,由于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怒吼,又由于“雙十二”西安事變抗戰進行曲的前奏和預演,祖國的心臟早已在暗暗跳動了;但敵人更為狡猾,它要射出的炮彈早已滑入炮膛之中了。只是老百姓覺得突然,只是宛平城的守軍和居民覺得突然罷了。

我是宛平之戰的幸運者。那時我由外地回到北平,在一個小通訊處任記者,我便成了中外記者團中的一員。當日軍炮彈已在宛平城墻上留下一個個彈孔,而我們二十九軍將士還堅守在宛平城內的時候,我有幸目睹了宛平城千古不朽的英姿,我目睹了我們發出抗戰第一槍的將士,我目睹了鎮靜自如的居民,我目睹了清潔的小小的街道,我也目睹了盧溝橋眾多石獅和遠方影影綽綽敵兵活動的身影。這一切我都看到了,只是沒有可能進行采訪。我所看到的比一部照相機底片上記錄的多不了多少。所以在我寫出的北平淪陷有關報道中并未寫到宛平。那只是歷史的一剎那,在我頭腦中劃上了一道印痕而已。這印痕頗深,而又是只有我有而別人所沒有的。那時在中國記者當中我只認識金肇野,以后我們又相會在延安。如今他已年老有病,我還可以伏案寫出此文。

我們這一代人與抗戰史有關。我們這一代人是戰斗的一生,也是幸運的一生。有誰能夠用自己的腳步跟隨著戰斗又勝利的新中國一起走來呢?這是沒有辦法把自己與祖國分開的事,有時簡直膠不可分,所以我一生所寫的或多或少地反映著戰斗的影子和硝煙氣味。1987年我出版了一本《南來雁》,那是我有意把一生所寫有關抗戰的作品收集在一本書里,其代序叫《半個世紀》,可見我已從抗戰起走過半個世紀了。這本書也特別,其后記有三,寫不完的后記,就是說它有說不完的事。我把這一本書理所當然地送給抗日戰爭紀念館了,并且我又把其中一篇1987年所寫的散文《宛平·彈孔·紅指甲》放大復印了一份,也送給該館了。為什么在幾十年之后我才寫了這篇短短的追憶文章,又為什么這篇文章只是虛寫了一個外國女記者始終修她的紅指甲?她始終沒有下車,我想凡是我當時看到的,她在高處的汽車里都看到了。其小城,其街道,其彈孔,她都看到了,只是沒有看到——我只是說,她在那天不注意之間,就在她在汽車上修指甲之間,地球上有一個四萬萬民眾的民族拯救了自己,又從此有了自己命運的新生……這篇短短的散文中又有一句莊嚴的預言,那就是我說了當時宛平城墻上有多少彈孔,中國大地上就會有多少個“萬人坑”。今天看來這個預言并不準確了。我在今年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某次活動中曾提請統計一下中國大地上到底有多少個萬人坑,一個個記載下來,再一個個建立紀念館,給后人留下一個精確的數字,這對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都是有好處的。

我說過,每年為了紀念“七七”和“八一五”,我都有文章發表,今年亦然。今年因為中國作家協會出版了《抗日戰爭短篇精粹》一書,許多中學開展了讀書活動。我參加了好幾個這樣的活動,我對那些十三四歲的青年學子有許多話要說。比如我在一個讀書會上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請他們回答。問題是:日本三島遠隔重洋,如何能在盧溝橋邊向宛平城開炮呢?如何調兵遣將越洋而來呢?軍隊如何開來的?大炮又是如何一下子運來的?請他們回答,想不到這個問題頗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我這一問,他們有些愕然。敵兵竟能從天而降,原來歷史竟是如此奇特而又殘酷。

199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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