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曼達:
我離開那個地下室,天下雨了,我決定走回學校,我記得方向,我那么熟悉這帶啊……很快,我發現我迷路了,好像我故意要迷路,要淋雨,讓我想想,我有多少年沒有在雨中走,不打傘,不奔跑,甚至走在馬路中央,最近一次,是哪一次,我徹底忘了,許多事都忘了個精光,卻又蘇醒一般,對,我已好久不寫信了,不給任何人寫信,只打電話,只用聲音,就像下雨的聲音,我不會寫信了,我幾乎失去了寫信的思維方式,腦子里沒有字了,只有聲音,轟轟隆隆聲音,我忘記了文字,言辭表達最基本的形式……偶爾,有一點點想法,觀點,還沒有成型,就飄走了,平時,不需要觀點,都是日常,重復復重復,一些簡單的框架,翻來覆去,夠了,把它們聯結起來了,好吧,現在我就給你寫信,我開始寫信了,這是不是很荒謬,過于滑稽,曼達,你一定被我驚著了。
Ⅱ
弟弟:
遠處有一線光亮,睡不著,下意識摸左邊,空的,我想你了,我仿佛有些背痛,手擱不著的位置,暗中,我神經質般地笑了一下,極短促,試圖忘記背脊,它就是世界中心,所有麻煩,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從下往上,看到天花板一角了,真是新大陸,就這樣躺在床上,本計劃這個禮拜要編排我的畫冊,一直拖,不想,拍照,尺寸,文字,還要取個名字,忙碌了一陣,我已失去動力不知道為什么,厭倦,一種類似停滯狀態……弟弟你說你會給我想個名字的,你說兩個字不好,兩個字的畫冊太多了,你說給我想一句話,你想好了嗎?
Ⅲ
陶尼:
我的第一件作品完成了,用了三個星期,屬于技藝的解決,不涉及觀念,“觀念”是可教的嗎,偷來的,我壓根兒討厭“觀念”……你懂我的,任誰都一樣,重要的是作品必須儀表堂堂,它是高嶺土灌注的,膠水與亞麻布,藍色,氯化鈷浸潤的表面……我明天去旅行了,這是一種姿態,這很關鍵,做好一件作品,就得離開它忘記它,然后,三天后,或者七天多少天,回來了,穿過馬路,打開門,再看看那個東西,變化在哪里?根本沒有什么思想,是一張陌生人的臉,用半分鐘認出他,一點不驚訝,他就是主人了,他簡直就是在那里等我,我一點不激動,我走近他,停下腳步,這是多么冰冷的一件作品,他以他的冰冷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擱淺了,像是鏡子里一個影子,用手指觸摸它,玻璃似的,模模糊糊,我退后,他好像不是我的作品,我想他是美的,引人注目,走不到他跟前,沒法判斷,他有一種冷漠,一種全然自我懷疑,自發性,格格不入……陶尼!你一定要來看!不是現在!只有你能看懂我,你的無知、外行、奇思妙想總是會刺激我,我們是息息相關的,那種苦惱,愛欲,無盡等待……
Ⅳ
塔塔:
報紙上說,喝蘇格蘭威士忌一定要加冰塊,這個你也問我,這個,取決于自己,好像是美國人近代習慣吧,十九世紀初美國禁酒令,蘇格蘭的威士忌才進入美國,哪有冰塊啊,氟利昂制冰機要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進入美國家庭,蘇格蘭威士忌有五百年歷史,你自己想想吧。
你問起加爾文的“預定論”,不解,特別是“神的揀選”,人為什么毫無主權,那么,人的自由意志又怎么辦?我找到《申命記》里的幾句,可能可釋疑:隱秘的事是屬耶和華我們上帝的,惟有顯明的事是永遠屬我們和我們子孫的,好叫我們遵行這律法上的一切話……很明顯,人不會也不能質問神為什么施恩予人,那就不能問為什么會棄絕某些人,屬神的心意人無法明白,可是,對拒絕救恩,人類依然要負責。
天黑了,回家!
Ⅴ
曼達:
再過幾天我會去百代唱片公司找你,你將在門衛室看到一張紙條,上面寫,“我來過了,你不在,只看見你的那匹貓,躺在沙發凹進去的角落里睡覺”。
Ⅵ
三叔:
自從我的父親死后,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你說你幫我,我一點不感謝你,你不過做了你應該做的事,昨晚你說的一番話,真虛偽,你那么彬彬有禮,真讓我哆嗦,我要到哪里去,我以后要干什么?不必了,我不想回答你的問題,你裝出煞有介事的樣子,其實是輕松了,解放了,尤其是三嬸的表情和眼神,始終盯著你,我知道你們串通好了,她怕你另講一套,你們一家誰都不相信誰,我知道,這是多么合乎人情,三嬸的目光一直盯著你,不看我,她煩我,怕我,她發現我在看她,她就看天花板,真的讓我無法忍受,我聽不清你嗡嗡嗡說了什么,我在想你們一家,包括我的父親,我不斷打冷戰,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什么,我想從這幢房子里逃出去,我只是一個人,一個包袱,一個被隱瞞的麻煩,你們一直欺負我,甚至我的身世……三叔!是不是?
Ⅶ
陶尼:
親愛的,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了,結果,是鄰居喝醉了掉了鑰匙,要從我的陽臺爬過去,真瘋了,三樓啊,我把他拉進房間,坐下,他腳一軟就歪倒了,結果怎么樣,你猜猜,這家伙的鑰匙居然就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掉到地板上……好吧,我終于把這酒鬼弄醒了,估計他此刻一定呼呼大睡啦,你呢,親愛的陶尼……
這之前,我在玩一個游戲。
“出題目”,很重要的疑問,被人忽略了,你應該感興趣,我已經擬好了三條,你聽好了,第一個問題,魯濱孫為何只有一個“星期五”?第二個,于連射向德瑞娜夫人的第一顆子彈打到哪里去了?三,蒙娜麗莎背后風景應該伸展到多遠?
怎么樣,好玩兒呢,呵呵,那個酒鬼。
Ⅷ
曼達:
有人告訴我,勸告我,你能夠替我保密嗎?他們說,其中一個人,神秘兮兮,啊啊,“曼達”不是你,他這樣半張開嘴,意思好像有另外一個女人,事實上,不但你不叫曼達,那個也是冒名頂替的……只有你知道真相,這個名字,是我送給你的,你接受了,你看著我,眼睛發亮,你貼著我耳邊輕輕呢喃,曼達,真的如此好聽,我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改變了我,我們干杯,為了這個名字,很像一只狗,一種顏色,香水,濕木的香味,皮膚,頭發,都黑黑的……我被你感動了,我們一起笑,你說你改變了我,那么,原來的我,又存放到哪里去了呢,我回答:你從此就是雙面人了,你可以創造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叫曼達的女人,至于你原來的你,你就把她藏起來吧……
Ⅸ
三叔:
恕我直言,三叔你忍耐吧,那些個戴大口罩的醫生,專家,我聽夠了,如果我是你我會煩透,醫生們有備而來,他們決定一切,來不及了,這就是程序,只要啟動,誰也不能改變,除了禱告,現在我明白,過去全是一樣的,一個手勢就是一個指令,他們彼此眨眼睛,好像他們都會腹語,就讓他們去好<口來>,你的單人病房左手是浴室,水槽上方的小鏡子拿走了,加了兩塊防滑墊,鑰匙圈和眼鏡盒都裝在一個有灰色條紋的布袋里,沒辦法,走廊的燈二十四小時亮著,有點像監獄,這是我猜的,電影里。
Ⅹ
宗薩:
我見過小坎肩了,談了一個下午,有一種收獲的欣喜,坎肩他,在我看,是位最具吸引力的教育家,三十還不到,后生可畏,我們討論從“平等”與“獨裁”的是非取舍爭辯解放出來,不必微笑,不必哭泣,瞬間蓮花滿地沙塵蜉蝣,一次一次回頭,一次一次讓自己從愚蠢和混亂跳出來,觀看,聽,和引導,讓自己密切和凝聚在愛的微風中回頭,我一下子就接納了這個世界,接納了整個世界中的所有生命。
在此,我非常感激你對我付出的一切,特別是能讓我如此輕松地在你面前如實地說話,如實地勾勒自己,我至今還沒有給你畫一幅肖像,但這幅像,已經在我眼前了,生生滅滅生生不息,如果生滅、剎那同樣等同于消逝的又一形式,那么消逝就是真實、平靜和美好。
XI
曼達你好!
我好像得了一種不把時間當回事的病,蒼老中醒來時我發現我的眼前是一片空白和一堆垃圾,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任何東西,任何人……
記得半個月前我給你寫信,就如昨日,好像昨天我剛出發一樣,昨天我經歷了太多,卻全部忘記了,但又全部都保留著,所有的借口和一萬個等待都隨著無力地存在著,像是氣體飄散了……如果我真的對你說你一定不會相信,我,那是生病了,喝多了吧或者假裝喝醉了,現在還有誰還有工夫寫一封顛三倒四的信,勾搭剛剛認識的女人,誰知道,誰這么不靠譜,誰這么笨拙啊?
有半個月了,還是三個禮拜,一天一天一天,白天黑夜白天黑夜黑黑夜那夜你說明天下午的航班,我問你去多久,你咯咯咯咯地笑說,什么算“久”呢,一個星期,算“久”嗎?
好好,現在你應該懂了,曼達,我發現我變成廢品了。
XII
(前頁缺)
疚,我沒有忘記那事,別誤會,真的,十六號晚上我們一起去漁港碼頭西頭的露天小吃店狂吃狂喝,另有一個畫梅花的中年人,以前沒見過,一對開商品畫廊夫婦,是的,還有一個十九歲的美麗男孩叫圓圓,是曼達剛剛結交的新朋友。
曼達的漂亮在這里有眾多女人嫉妒,讓眾多男人恬不知恥到忘我的境界,在他們沒被愛沉沒之前是不知道愛你鋒利和冷酷,就如透明美好易碎的玻璃器皿一樣危險……曼達不是玻璃,是這個高科技時代研制出來的,她的“似玻璃”和“不易碎”會讓你一頭撞上后感到暈頭轉向,神志不清,然后就成了一頭倒下去的有機物……曼達與一般美麗的女孩極不相似,她壞到了極限,壞到了沒有極限,超出你的想象,我們邊吃邊喝,曼達說,我們玩個游戲,畫廊老板說好啊,猜拳?曼達說,我們玩“約法三章”,誰輸了,挑一個,老板娘問哪三章,曼達說,“吃酒、睡覺、拉!”
XIII
弟弟:
你戀愛了,至少,你在戀愛邊緣,她是寡婦,結實,立體的小臉,還說什么呢,信,沒有回信的等待,可憐,為你祝福,這世道,愛是一道光,深淵,苦澀,一顆很快溶化的糖果,給自己編織故事,許多已知形狀,未知的,不想透知的,興奮與沮喪,大玻璃那邊,盡管,再一次,或許某一天,她出現在你身邊,帶著行李箱,從你屋里沖出,而你則讓開路,高聲喊我的上帝啊!
XIV
曼達:
……狂歡節最后一日,我本來不想叫醒你,黏土對你來說是一種可以無限遐想的主題,我咀嚼四月李子,肉體被詛咒,鐘的指針重疊,雄雄相會,床單上破了有屁股大的洞,你壓住我啦,交換一下,我們在這個洞里插一束玫瑰花……
XV
陶尼:
我想來想去,決定了,就昨晚,決定把城里的房子賣了,嗯,搖搖晃晃,快一百年啦,只差一年,今天早上醒來,又翻來覆去的,不是猶豫,沒什么猶豫的,說起來老房子還是要不斷出問題,煩,屋頂滲水,下水管道,潮濕,房子的兩邊墻連著鄰舍隔壁,想徹底改造,得鄰居同意,老鄰居都去了天堂,周圍年輕人一個都不認識了,城里城外,晚上回家,模模糊糊的房子輪廓像個怪物,我們這排房子材料不是石頭鑄鐵,是磚砌瓦蓋的,壽命應該超齡了。
你想弄只貓,陪陪你,我同意,我以前有經驗,我建議養兩只,因為貓養不家,常常玩失蹤,一般來說貓是自我中心的,它逃夜,不會跟另一只貓商量一起行動,所以,跑了一只,另外一只基本還在,你懂我意思嗎,還有,領養小貓要領剛剛出生的,千萬不能收容流浪貓,這不是慈善不慈善的問題。
我現在從窗子看對面,深冬季節枯葉飄落,馬路丑陋垃圾飛舞,是寒意嗎,對的,病態,要決定離開一個地方,就必須貶低這個地方。
一只貓壽命一般是十二歲到十八歲,它們不愛受管束,經常會不辭而別,除非你花點錢,弄只名貴的純種,這樣的貓,通常很依賴室內生活,野性幾乎都退化了,麻煩的是,你有時間嗎?
我樓下,隨時有流浪貓出沒。
XVI
陶尼:
照片看到了,你的裝置,蜥蜴、紅螞蟻、銀箔,還有一些碎片,什么意思呢,還有鞋帶,小鏡子,搞什么鬼嘛。
正巧,我在讀史特林堡傳,似乎,應該怎么說呢,也許冥冥中……史特林堡有兩個朋友,左邊是蒙克,右邊是尼采,這種私人關系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我猜,史特林堡晚年醉心于魔法和煉金術,對瓦斯、電、煤的神秘轉換樂此不疲……而蒙克,各種傳記都著重提到他的身體疾病,顯然,二十世紀傳記作家通常會把疾病,甚至異常狀態及精神分裂作為了解藝術家和作家的鑰匙,尤其是那些天才……尼采,人們都知道他說過“上帝死了”,這句話被無數俗人曲解了一個世紀,其實尼采特別在乎耶穌呢……而史特林堡,他一直擺在書桌上的耶穌受難像,臨死時這圣像放在了史特林堡的胸口上……藝術史家和文學史家,受二十世紀無神論泛濫影響,只會把屬人、屬靈的歸納為什么表現主義或浪漫主義,更要命的,只談形式技巧風格,完全是陳詞濫調,完全是緣木求魚……
你可不可以解釋一下,搞什么鬼,蜥蜴跟你有啥關系嘛。
XVII
大愚:
說實在的,禮拜六李度本是不愿去,他不主動,他一向這樣,他為這事,前后打了三通電話,我想他還不定給什么人打電話呢,實情是,我覺得李度吞吞吐吐,我感覺,李度不想見到宗薩,后來聽說衛姑娘要來,他又支支吾吾了,這人……你別笑,衛姑娘其實也不是塊擅長勾引男人的料,你看她著裝打扮,永遠一身黑,你永遠無法從正面同時看到她的左右眼。
意外的是,宗薩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曼達突然出現了,你從來沒有見過她?昨晚我注意到你與衛姑娘沒說幾句話,你把她忽略了,這非常明顯,因為事前,陶尼告訴衛姑娘李度要來的,而且是衛姑娘去,他才去的,結果,想不到你第一次看到曼達就見異思遷了,當然我并沒有特別驚訝。
昨晚的晚餐,因為宗薩缺席,加了幾道肉菜,還為女賓增加了冰淇淋,我看男人酒喝了不少,對小牛肉和意大利奶酪都視而不見,沒錯,全因為曼達來了。
怎么樣,曼達如何?想聽聽你的描述。
XVIII
親愛的李度兄弟:
有些事,一直說見面談見面談,結果好不容易見面了,還是沒有談,干脆寫信向你請教,或者,我的困惑。
半個月前了,在君王堂側廊我問,關于“信仰自信”和“教會權威”,你應當記得,半途被打斷,當時你說,天主教的神學,除了阿奎那,其他都不怎么樣,現代有認識的天主教神學,如漢斯昆,向新教靠攏……我當時說,不管新不新,你們的主教神父的解經,讓我們學習學習?你很肯定地回答說:“我的信仰自信,不來自我自己,不是神父,而是,教會的權威……”
我現在要問的是,我的兄弟:教會是由人組成的,教會的權威又是從哪里來?如果這樣推導下去,就是教皇一個人說了算,他一錘定音……是這樣子的嗎?
XIX
弟弟:
她的美太獨特了,好像很節制,含蓄,知道江湖上的名聲,覺得自己的無辜,又無法解釋,一個據說很容易引發流言的闖入者,把劇情帶到另外一個方向,手勢、表情、眼神,還是無法抵擋……她的確上了年紀,不可能啊,無言,伸出手掌,看手紋,伸出你的手腕,手心,手掌向外,看兩側,角質,拿蠟燭來,筆直、歪曲,誘導,那么白皙的雙手,我完全不知道她前世、前任,祝你好運,很危險吧,她并沒有沉默,她一直覺得委屈,她繼續喋喋不休,她不需要保護傘,誰不是啊……她自己,一個人待著,她從不主動,她不是止痛藥,揣摩男人心思根本不必要,離開她離開她,她是劫數,一個杰作……
我知道,我這樣描述你,你必會產生好奇心,好吧!
XX
法庭談話錄字片斷:
問:孔章荷芬,你告章世駿什么事?
答:章世駿是我胞兄,我和他從小過繼與伯父章庭盛為子女,繼父在民國廿二年去世,所有遺產都由他管了,沒分給我,只在廿二年給了我兩萬鹽業銀行的股票,我現在向他分遺產。
問:你是哪年結婚的?
答:民國十一、十二年結婚,只記得我在二十歲上跟孔沛鴻結婚,孔在民國廿一年死了,他家在前清當官,做江北提督。
問:那他家有很多遺產?
答:就河南周口市有十幾處房子,現在借與公家住,但我有三十年沒回周口市,我們分家分得四五所房子。
問:你要分的遺產是什么呢?
答:股票,賣房的錢,孫原卿去年出賣天津保定道的房子,共得七十件布,她給了我九件。
XXI
曼達:
七點有人按響門鈴,問誰,無人回答,兩邊都等待了十幾秒,結果有一輛摩托車駛過去了。
說你寄來的幾張照片,大壁畫,西藏大部分寺廟進口都有,輪回圖,生存圈,生死輪回,中間一只公雞,一條蛇,一頭豬,分別代表欲跟貪,嗔,還有愚癡跟幻,這是核心造化物,雞蛇豬,在十二生肖是另外一種說法,那就是命數八卦的系統了……這個圖也被分成十二段,其實從“六道輪回”衍生出來的,阿修羅、畜生,餓鬼什么的,十二因緣鎖鏈中的一種形式,陷阱,捕捉生靈,周圍一圈全是魔鬼的爪子……但是曼達,你注意看,照片的左上角,佛陀用手指的那個不是生存圈,生存圈是陰間閻羅王控制的,這個不是,這個法輪非常漂亮,它有八道光之輪,它就是“阿育王之輪”。
嗯,看看窗外,陽光明媚,八點了。
XXII
家葆:
上信你說“已婚婦人”和“我所知的關于她的二三事”,語焉不詳,是小說還是電影?確實,這兩個名字很誘人,產生遐想,至于你后面談到戈達爾,那個“桑德琳便秘癥”我表示無感,為此,我一下子就難以回復了,法國人喜歡用非常枯燥語言談電影談小說,我不行,不覺得他們高妙,連談“性”都不肯放過。
今天中午,喝咖啡呢,郵遞員送來一包裹,舊書店寄來的,一本《棉被》一本《浮云》,打開后速讀,照你說法,是“低空掠過”……抄一段《棉被》里面的信……“老師:我是墮落女學生,我沒能遵照老師所教導去履行一位明治新女性應該承擔的義務,我是舊派女子,沒有勇氣實行新思想……”再一查,作者田山花袋,1907年初版,我的天!
只不過,我迷戀上了曼達而已,卻從來沒有約過她,我一想起她,我就會想象情竇未開,認為一個成年男人,還要被一個女人迷戀是不應該的,為女人而神魂顛倒,還能有什么出息……家葆,事情莫過于,這樣的自我克制,只是一個原因,我是用曼達根本不知道的方式,不可救藥地迷上了曼達了,這個秘密,絕對不是法國式的,而是日本明治時代的。
XXIII
法庭談話錄字片斷:
問:章世駿,她要分遺產,你意見如何?
答:我在七歲時過繼給章庭盛,但不知她也過繼了,舊封建社會只有男的過繼,沒有女的過繼的,她十七八歲時管孫原卿叫媽,聽說過繼了,但繼父死時并無遺囑說給她,遺產向來由孫原卿經管,喪事完后才交給我,也沒有說起有孔章荷芬的份。
問:你父死后,曾先后給她多少錢?
答:民國廿二年給了兩萬股票,現在一萬股票最低值一千五百萬,同年又給了她天津濟厚里六號樓房一所,卅六年給了十二兩黃金,孫原卿在去年賣房,曾給了她九件布,合一百八十疋。
問:現在她還要,你的意思怎樣?
答:我不應當給,不想給她。
XXIV
曼達:
你醒了
我要跟你說話
真冷
叫媽媽過來
你醒醒
我怕老鼠咬斷燈繩
別別
我把一切交給你告訴你,從開始講
別
我不懂
什么
照片里的人怎么換了
媽媽呢,她人呢
你在做夢?
沒呀
媽媽已經死了
亂講,媽媽去哪告訴我
你什么都記不起來
曼達是誰,這幾天你到了半夜一直叫喚“曼達”……
我去叫醒他
不要
他在夢里一般
我沒有
你老是看天花板
我沒有
外面一陣狗叫
遠處
并沒有“曼達”這個女人
我們睡覺吧
是啊
XXV
(缺前頁)
從她說的故事,太也外露了,我無法斷定她想干什么,有嗎,她命中就是一個老姑娘,顛三倒四,她嫉恨死了,在養蜂場的那三天三夜,她一直記日記,把日記故意扔在枕頭邊,什么意思?最后,終于我忍不住看她日記,反正,不看,她也以為我看了,真的,現在,想起她寫的,那么瘋了,真的,我現在都想狂操她,操啊,操那一切美好一切黑暗一切明亮,操那她的病態,怎么變成一種已經發生的自我傷害,謊言可以比真實更好更多,我只看了兩頁,我害怕了,這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她贏了,我們位置互換了,邪惡的老姑娘,我看錯了,她壯大,我既不高貴,上帝沒有走向我,我操,撒旦厲害,我失去了定力,上帝是說說的,咒語在她那里,我操,操一切一切一切……
曼達,我這樣做是對的嗎,你讀過后把這信燒了吧,我何不撕了我自己,不行,曼達,你要說真心話!
XXVI
(筆錄一)
“……章世駿伉爽而無粗豪氣,無俗容,無俗禮,訥訥如不能言,一切皆出以自然真率,儒雅而無頭巾氣,因此之故,他作詞絕不小巧尖新,浮艷藻繪,絕不逞才使氣,叫囂喧呼……我藏有一本章世駿先生的《叢碧詞集》,白紙印的,仿宋大字刻本,按照版本目錄學家的說法,這是黑口、雙尾魚、頁十行、行十八字、瓷青紙書衣、雙股粗絲線裝訂,扉頁是‘雙鑒樓主’傅正綱題‘叢碧詞集’四字,是蘇字而稍參顏魯公,寫得極為工整典雅,后面是‘枝巢子’李秋汝老先生的序,再后是郭平襄老先生的序,都寫于‘戊寅年’,即已是淪陷后的北平所刻,書很漂亮,古色古香,當年是印了送人的,原印的很少,現在流傳想來更為罕見,我能無意中在舊書店遇到,可謂幸事。”
XXVII
我給你改個名字吧。
為什么。
不為什么。
我知道為什么。
哦?
我知道我名字不好聽。
你笑特別可愛。
單純。
看到你那夜,漸正消逝,又跑到我面前,你像一只小鳥,飛過。
我看到你了,遠遠望去。
我不相信。
不騙你。
那些男人們都圍著你。
哪有。
你飛過來了。
繼續說。
一道光,幻影,對,眼睛一亮,如同黎明輕柔的微風,拂過在夢中的你,笑臉,嘴唇,如此可喜悅地呈現。
真美。是當時嗎?
是現在,后來我反復看那個妖精的照片。
你說哪個啊!
早晨起來,想,她是誰呀。
我很簡單的。
男人開玩笑呢。
你不像。
哦?
你是真的。
是。
我不年輕了,人家多年輕……
(沉默)
再要。
要什么。
要聽你說話。
文字?
寫下來。
你寫。
不行。
為什么。
因為,說過了,再寫一遍,要瘋的。
你語言出神入化。
因為夜晚,下墜感覺會令女人陷于迷幻……依然想她,變得愚蠢,很瘋魔。
我覺得自己沒有什么特別。
你出戲了,曼達。
你算叫我了?
對,你出戲了。
啥是“出戲”?
你要配合,我說什么,你必須接話,你忘了臺詞,就要現場編,因為,我們是在舞臺上,曼達!
XXVIII
家葆:
……從你的話里,我無法判斷你發生了什么事,情緒不穩定,不過你確實很健忘,這本來沒要緊,我總說,你家葆的記性是我們班數一數二的,老了嘛,不如以往,也是正常的……但是你說了前日拔牙注射了兩次麻醉居然沒有反應,你還當作軼事笑談,我倒不放心了。
你牙沒拔成,我建議過幾天找個可靠的醫院檢查一下,牙周炎非常麻煩,你知道“阿爾茨海默癥”嗎,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癥,兩件事挨得很近,牙齒和大腦都糾纏在一起,據說導致牙周炎的“牙齦卟啉菌”,同樣指向一個方向,大腦,進入大腦哦,具體我不懂,你要把這事當真,你自己去找醫生咨詢,反正,牙齒與大腦是一體的,可不是一拔了之,換個假牙就拉倒的事……記得十幾年了,我們一起瞎聊天,你什么都三腳貓曉得一點,從大腦記憶扯到前額葉、海馬回和杏仁核,這些知識其實對你沒有用,你記憶不如從前,這沒辦法,你牙齒你怎么那么無知地讓一個庸醫胡亂處置呢!
XXIX
家葆:
阿姆斯特丹到處是自行車,很大的自行車,在郵政小店寫信,沒有工夫描述這個城市,到處是橋,也就是說,到處是河,我站在小店門口,有幾個女孩吸煙,很粗的卷煙,我所在地方很熱鬧,可能是旅游旺季,河岸碼頭的觀光游艇一會兒靠岸一會兒離岸……好,字寫得大,也就這樣吧,其實哪里都一樣,無非人看人,風景不如看照片……
XXX
你要嚇我,嚇呀。
不找你,滾開。
賤貨。
快點走,不然讓你不得安寧。
不必,你不必告訴我。
你走不走?
荒唐。
噓,有人來了。
不是他,他在哪兒?
這狗東西。
是的,真是不值得。
你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們談談?
你與我?
是呀,就我們兩個。
我們不是我們。
好,談談他。
哈哈,真有趣極了。
對,你肯定想聽。
真了不起啊!
XXXI
李度:
你說到宗薩四個兄弟各自來路,你懷疑,種種跡象顯示,許多人猜測,既然這樣,倒可以放下,不是一件事了,該怎么還是怎么,保持沉默,不要再議論他們……昨晚我去梅花碑找郭禹,只郭禹一個人正收拾碗筷,我一看,卻有三個人吃飯的痕跡,我隨口道,今天又做了哪個寺院的施主啦,郭禹回我說,不是過路行腳僧,是供養菩薩,已經六周了,我說,那待會拜見下,討教討教,郭禹說,師父散步去了,我們先泡水沏茶,這時候,我多嘴說了一句不該講的話,門簾外有人大聲說,“我就是假和尚!”
XXXII
阿德先生:
8/12函收讀數日了,我也覺得文章的事不能倉促行事,故已去信臺灣要求把文字部分交稿時間推遲到明年12月底。書早點晚點出來不重要,只是有一本比較集中的集子方便一些,拍反轉片是件麻煩事。
我知道你手頭事情很多,若你無暇寫此文也不要緊的,集子里除了我的作品和文字以外,還需要有批評文章,才能放置在關聯背景里面,較立體地展開,寫評論自然不是評價某某作者如何而已,而是提示問題,和觀看、思考的方式,否則于筆者、作者、讀者何益?美術界一些批評家就有這種問題。
剛從巴黎回來,信中夾帶一張明信片給你,“八思巴鎏金銅像”,聽說是拿破侖從東方擄來的,一定有故事。
XXXIII
宗薩:
(前頁缺)……清規,久已失傳,后來元代皇帝《敕修百丈清規》都是假托百丈之名修出來的,到了明代洪武、永樂先后下旨推行,這種世俗帝制搞出來的僧人清規,我覺得根本不可取,根本是“無明”,自我禁錮而已。
還有“過午不食”“吃素吃葷”,以前比丘過午不食,兩個原因,一,比丘的飯食是由居士供養,每天只托一次缽,日中時吃一頓,可以減少居士負擔;其二,過午不食,有助于定修,這個制度有的寺廟仍在實行,最嚴格的只能喝白開水,連牛奶、茶都不能碰,但是一般僧人,特別那些禪宗僧人,自古以來有勞動耕種習慣,晚上非要再吃一頓飯,也是常例,不奇怪。
漢族僧人是信奉大乘佛教的,他們受比丘戒之外,還受菩薩戒,所以漢族僧人乃至很多居士都不吃肉,從歷史看,漢族佛教吃素風習,是由梁武帝提倡才普遍起來的,不過,藏族和蒙古族雖然也信奉大乘,可是他們的地方蔬菜極少,不食肉不能生存,因此都吃肉食……總之,佛教智慧與規制既是嚴格的,同時又圓融,而非死板。
XXXIV
阿德:
我寫給你的信,近半年少了,這不怪我,你想,我總是想方設法說點有趣的事,你呢?你回我的信,洋洋灑灑,全是你家里的煩心事,我非但一點兒忙都幫不了,還把我扯進去,這心情弄的……中國人的格言,“哪個家里沒有難念的經”,你向我傾訴,你知道我最怕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我好不容易從后門逃出去,你卻從大門闖進來,嫌我不夠煩?
你真的不可救藥,渺無希望,你的趣味呢,真夠慘的,命運就是這樣為你安排了一個喋喋不休的太太,原諒她吧,沒事就往外面躲,其實就躲在我家嘆息,我叫你想開點想開點,你就啰啰嗦嗦無休無止……
你看,我一寫信給你,我就暈,簡直不能知所云,要發神經病,或者要擔心你要發神經病,好啦,我明天動身去丹麥一個月,到時候我會寫明信片,你不必回信,我帶了兩本書陪伴我,一本《或此或彼》一本是施特勞斯《憂郁的熱帶》,隨手拿的,怕沉,只帶兩本。
家里好吧,估計蠻好,如果又煩了,可以徒步到我家來,然后,按門鈴,最后,不舍地轉身,慢慢地回家去……
XXXV
曼達:
見到一本奇書,罕見的,當然你更不會讀到它,書名叫《撒馬爾罕的金桃》,一個美國人寫的,講唐代故事,我之所以很興奮地告訴你,是里面講到了“香料”,對,就是女人最迷戀的香料……我現在順手翻一頁,來了,是“沉香”,李賀為這個沉香專門寫了一首絕句,你看啊:“裊裊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驚艷吧……再拈一個,“紫藤香”,一個道士為它賦詩,將這個香與長生藥相提并論:“紅露想傾延命酒,素煙思爇降真香。”詩味略平庸,藥味卻濃郁啊!
我現在要試試勸你到阿姆斯特丹來,你也許認為我是突發奇想,難道不是嗎,你千萬不要笑,我是認真的。
XXXVI
曼達,后天,大后天,都行。
星期五。
就看你了。
大概。
確定嗎。
可以。
我也可以。
這是啥?
打開。
詩?
日本人寫的詩。
女的。
對。
誰?
與謝野晶子。
你讀。
你來讀。
“我捧著,
乳房
輕輕踢開
神秘之帳
紅花濃艷
春天短暫
生命里有什么
東西不朽?
我讓他撫摸我
飽滿的乳房”
XXXVII
(塔塔筆記)
……番茄紅素,防紫外線
皮膚癌衰老/自由基
漿果,藍莓,草莓,葡萄
(花青素)有助記憶,
注:對記憶好的人無效
喝水的神話
食物中的水,大于需要的三分之一
蔬菜汁/葉黃素(排毒無效)
菠菜—黃色素
黃斑病變
防止視力衰退肝和腎
獼猴桃
A.生物學:愛與恨的聯盟
相像性欣喜與擺脫
生命體的活質,免疫力
變異,適應性,系統調整
傳染//激活素
B.死亡即更新
腐敗的生命體征
萎縮,停滯,衰退自我摧毀
自我確認危機
遺忘和基因,密碼紊亂
C.再生:異地繁殖
“托形”而生
“寄生”
合群,混居,雜交
流行病與“疫區”
XXXVIII
塔塔:
我回到房間了。回到房間就是回到世界。
大街使我陌生、局限、無意義。
把一種瞬間經驗寫下來,就意味著永遠地占有了它。
好像是卡夫卡說的:我有一份委任狀,但并未來自任何人的授予。
為了一個偉大目標而荒廢一生吧……
他們總是不斷買票,卻永遠搭不上班車;他們不斷受騙,卻又相信騙子把責任推卸給無關的人。
蘇格拉底說,人的最后幸福就是整天與人談論“美德”,好像這句話是舍斯托夫說的。
我拼命想要做出很內行的樣子,其實我什么感受也沒有。
只要保持沉默,準能夠把氛圍搞得非常凝重。
不說話至少比較得體。不能是一種深思熟慮。
被注視的存在,他們注視我們。“我們”意味著相互承認。
團體性異化。
“最后變成觀眾的一瞬間,我們介入了。”
XXXIX
你還是來了。
是尼斯,不在摩洛哥。
沒區別嗎?
哦,這是你家人。
琳達,過來,我介紹一個朋友。
我是曼達。
叫我艾琳達。
艾琳達。
你喜歡這黃昏海面嗎,淺紅色,眺望。
當然,艾琳達。
哦,你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兒?
我知道你們的酒店。
住下來吧,曼達,很親密的,我們大家。
合適嗎?
我們先來看落日吧。
前面向你們揮手的兩個男人……
嗯,是艾琳達男朋友,那個,對。
另外一個呢。
我不知道,問她。
你丈夫和孩子怎么沒看到?
他在打牌。
嗯,他們過來了,中間這個孩子就是蒂姆。
我發現這兩個男人的眼睛都盯著曼達。
甚至,蒂姆也是。
XL
(宗薩筆記)
……蘇萊曼寫的八世紀阿拉伯文寫本中,提到了公元851年一個鐫刻在醫方的最早石柱,但是在中國,已知的最早藥方石刻是公元575年,就是北齊武平六年,龍門立的一道石碑,這塊碑是由佛教徒捐資豎立的,見魯道夫的考據……
魯道夫在另一處還說,九世紀的阿拉伯人阿布賽義德報道,唐朝在某公共場所的一座巨碑,鐫刻常見病及藥方的傳說,似乎是一種唐朝政府公共衛生宣傳,榜示于村坊要路。
開元十一年(723)唐玄宗御撰《廣濟方》頒示天下,德宗貞元十二年(796),也曾親錄《廣濟方》頒于州府,云“朕令郡縣長官,選其切要者,錄于大板上,就村坊要路榜示,仍委采訪使勾當,無令脫漏”。這兩則見《唐會要·84卷》,這與阿布·賽義德的記錄幾乎是完全可以對上的。
XLI
曼達:
樓梯通向一樓,眼皮半開,想寫一頁紙,最多寫兩面,反正是一張紙,可以塞在褲兜里,折起,算是見面禮,我的文字,剛才寫的,剛剛的時間,都為了你,曼達,一個影子,微笑,她會說什么呢,第一句話,問候,笑笑,兩個人走近,都不說話,都笑笑,然后,可能是我,也許是她,說,笑什么呀,或,為什么我們會同時笑,你猜,不,你先猜,不要不要……雨已經停了,空氣冷些了,天空透藍,我說什么了,我摸褲兜,摸到的是一串鑰匙,不應該害怕,牙科大夫轉過頭,說,你攝片顯示,你的牙根沒有畸形,很好拔除,但是,我得為你做一個小小傷口縫合手術……我無法說話,我嘴巴一直張開著,我只能“嗯嗯”地示意,麻藥注入右下智牙根部時,我意識到我苦笑了一下,把視線投向天花吊頂,窗簾,天空,一小塊灰藍色天空,想象底下散步的人,嗯,我不應該害怕。
是的,我似乎害怕的并不是拔牙,而是,曼達……
XLII
陶尼居士:
(前缺頁)……大內宮城之北,北臨渭水,禁苑是一座巨大的苗圃和庭院,開元唐玄宗發動過一場美化唐帝國北方大都市的運動,要求“兩京路及城中苑內種果樹”,《舊唐書》里面有記載,金桃銀桃不是唐朝由西方引進的唯一果樹,比如“棗椰樹”就是波斯的物產,天寶時候,位于里海附近陀拔了斯單國國王向唐朝貢獻的“千年棗”就是棗椰樹啊。
特別要說的,是“菩提樹”,唐《冊府元龜》記載貞觀年間一位印度國王向唐太宗貢獻了第一棵菩提樹,六年后,摩揭陀國又貢獻了一棵菩提樹,描繪說這樹“葉似白楊”及“一名波羅”,波羅的發音,是梵文“覺悟”的意思,后來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了。
XLIII
三叔:
……我又路過你家門了,遲疑了幾分鐘,是的,我沒有按門鈴,我知道你在家,你窗子全敞開,我甚至能聽到你在房間里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你還在使用那只老電唱機,它仍在你椅子上,你還是堅持聽膠木唱片,我雖然也喜歡,它轉的時候,房間都轉了,永遠,我父親照片還掛在墻壁上嗎,我每次來看你,總是先看看他,于是,你也站過來,站在旁邊,于是,我馬上坐了下來,看窗外的天空,看看對街,對過房子,來來往往的人……我還是決定,今天我不按你門鈴了,我想回去,寫一封信給你,然而,到了黃昏,把信扔進郵筒里,讓它安安靜靜躺在黑暗的郵筒中,躺過一個晚上,第二天,這封信和其他信混合在一起,被分揀出來,再由某個郵差把這封信,明天中午塞進你郵箱……
三叔:我知道你痛恨我的祖父,我問過我父親,我父親不愿說,含糊其辭,偶爾,我媽媽講過一些,現在,祖父去世都三十多年了……
這些天,我一直住老房子里,老房子的老鄰居,大部分都去了天堂,年齡輕的,多不認識了,我突然覺得,在他們眼里,我都成了這條街的陌生人了……
我一切如常,前些天李度他們和我喝酒,大家輪流說,哪個年代最開心最值得懷念,我說是世紀末之前那個時光,現在想起來最幸福,他們問為什么,我說,因為那個時候,我天天可以在街上看到我爸爸和媽媽……
XLIV
素梅姐:
……我半夜做了一個夢,夢中太陽升起來了,我和拉拉往外跑,大家都很慌張,大屋子空了,我想回去拿東西,我的照相機,拉拉說,棕熊下山了,你不要命啦,我迷迷糊糊說,從哪條路逃,拉拉說,就朝著太陽光跑,我說,那就是朝山上跑啊,拉拉說,對呀,不行,她們都說棕熊下山了,我們還往山上跑,不是送死嗎……這時候,我們看到前面一個大屋棚,圍了嘈嘈雜雜許多人,我在想,她們怎么還有時間看熱鬧呢,這時聽到有人喊“獅子發怒了”,接下來人群就散開了,全對著我和拉拉的位置狂奔過來,于是我們就慌不擇路拼命跑,耳朵邊有人說,昨天下午有人開槍打死了一只小獅子,老獅子復仇來了……我害怕極了,因為我想起前幾天做過的另一個夢,我在樹林中一條大河邊看到兩只幼獅在喝水,我隔岸拿出照相機,嗒嗒嗒按快門那聲音就像連續射擊,一個影子突然狂暴地撲倒了我……這時候我大聲叫喊起來了,我拉亮電燈,叫拉拉,拉拉的床是空的,窗外有狗吠,滿天星星,我披上被子,回想剛剛做的夢,這個夢太不好理解,倒不是什么我迷信壞兆頭,隱喻啥的,復雜的是這個夢的形式:這個夢由“兩個夢組成”,第一個夢是我遇上棕熊,第二個夢是我在夢里回憶前幾天的夢境,結果,我清醒于第二個夢。
素梅姐,好奇怪哦……
XLV
拉拉:你好
感謝你真正友愛的信,藥寄到了,他們放在供銷社了,請放心,半個月能收到郵包算是很不錯的,你還打了數次電話追問,這是關心我。
昨晚通電話時,我喉嚨疼,沒說清楚,現在花點時間說一說,我本人僅兩次親見由藏族喇嘛從事的心理治病臨床,第一次是在許多年前的澳門,一名受眼疾之苦的廣東男子面對我而接受一位聲名顯赫的喇嘛作治療處置,此人當時正在經澳門到加爾各答到南京再到拉薩,這名喇嘛低聲念誦了一段神咒,并向病人眼中吹氣……據我在數日之后聽到的情況來看,這種處置產生了良好療效。
在第二個例證中,我本人是患者,數月之前,當我在曼谷的花園中旅行時,我非常倒霉地于眼中弄進了一滴帶毒的仙人掌液汁,疼痛得坐臥不安,我確信自己視力將會受到嚴重損害,由于一種奇特巧合,兩年多從未拜訪過我的曼谷那位唯一的喇嘛卻于次日找上門來了,他也念了一種神咒,并向我眼中吹氣,數日后,中毒征兆已經消失,我視力完全恢復了。
喜馬拉雅這個地區常常出現一些奇特故事,我本人是醫生,我都覺得令人難以置信。
XLVI
曼達:
給你寫信,而且,是寫一封無法投遞的信,有多么瘋狂,致一片風中的雪花,一只蝴蝶,我沒有我自己吹噓的那么好……天色漸漸暗下來,毫無辦法,你走了,想象力蒼白無力,好冷好冷北方寂寞,我像一株無根的白楊樹,你一聽就知道我是來自北方的狼……再過七個星期,如果天氣宜人我姐姐身體康復,我一定要陪她去一趟大昭寺與拉卜楞寺,菩薩保佑吧,姐姐在這個狀態下執意離家遠行,既然她一定要拼命一試,我只有奮勇向前……曼達你在哪,在哪盞燈之下,踩著哪塊地毯,又把你影子投向哪個陌生房間角落?隱約看見了,你的帽子、紗麗、毛氈靴與你光光的腳……
XLVII
……不關我事,這不關我的事,我好像突然間從噩夢中驚醒,怎么會在這兒看到她,有多少時間了,那個人是誰,看不清,他和她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一般,近在咫尺,曼達躺著閉上了眼睛,擺出一種準備接受施虐的姿勢,完好無損地躺著,停格了,她成了一個器物,雕塑,氣泡……他嘗試叫她,叫她名字,他感覺已經叫喊了,但是沒有任何聲音,他看著倒置的曼達在緩緩轉動,踝骨,小腿肚,袒露的脖子,短上衣拱了起來,他依稀記得她以前說過她是“間諜”,也許真的,她那么無動于衷,她好像好嚴肅,憂郁,甚至有些哀傷,完全不像一個引誘者,受驚過度,放蕩不羈的,光線非常暗,他看不清晰,那個男人變成了一團灰蒙蒙的物體……
XLVIII
拉拉:
先說衛姑娘,我只見過兩次,一次人很多,吵吵鬧鬧,是一個茶舍,我來得早,衛姑娘是后來,一群女人,沒有誰招呼,好像彼此都熟悉,我卻記得十分清楚,印象很好,脖子好看,很美,但不知道她就是衛姑娘……第二次見面,我就立刻認出她是衛姑娘了,那晚是,對,去年底的平安夜,她真是光彩照人啊,可是,可是不幸,正在衛姑娘到處旋風般招呼那些陸續抵達的客人紛紛脫外套彼此寒暄時,突然,全場安靜下來了,我問身邊一位叫馬修的美國人,那個女人是誰,“曼達”,馬修輕輕回答,我發現,幾乎所有的男人和一半的女人,都將目光集中到那個叫“曼達”的女人……
拉拉,你說你看了曼達的照片,你說你不覺得她很漂亮,至少,不像人們傳說中那么漂亮,拉拉,你既然不認為曼達很漂亮,為什么來問我呢,這才是關鍵,這么說吧,曼達并不十分美麗,但嬌小奇妙,惹人喜愛,傳說她快有四十了,嫉妒她的女人們都猜曼達只有三十歲,看上去,她的臉蛋就像一個精力旺盛的小姑娘,栗色頭發,她對什么都感興趣,她所到之處,始終在微笑,一種不掩飾的目光,對所有人都一樣友好,她可以接受一切男人包括剛剛認識的男人的調情,她無所謂,好像并不謹慎,不需要謹慎,因為她一直是透明的……
怎么啦,拉拉,是不是……哦我知道了,曼達是你的情敵了!
XLIX
阿德:
……去北歐的一大不適,是“長夜漫漫”提前到來的“時差”,現在哥本哈根當地時間已經是上午將近九點,從旅館二樓往下看,街燈還全部亮著,這個天色不好說是黑夜,遠遠的,是一條拂曉般的灰色光芒,卻就是那個日出,遲遲地不肯露面,這里是市中心,往來的車輛已經不少了,我下樓兩次了,一次吸煙,第二次買了面包卷和咖啡,再吸了一支煙,面包店門口有好幾個過路人站在街沿吸煙,四五只煙頭閃爍起伏,煞是奇觀。
昨晚八點散步,市政廳和蒂沃利公園之間看到一座幾乎可以說十分巍峨的雕塑,走近,果然是安徒生,旁邊車水馬龍喧囂非凡,導游圖上說,如果對克爾凱郭爾感興趣,建議去一趟吉勒萊厄,那兒有一條街就叫“克爾凱郭爾街”,有照片,礫石路,極安靜,是啊,北歐哪里不安靜啊,想想算了,今天下午我準備帶一束花看看城中阿西斯滕斯公墓,在克爾凱郭爾墓旁邊木長椅上吸幾支煙吧。
香水還是不帶了,怕煩,我看不懂牌子,特別是液體……帶些雪茄如何,稍懂一點。
轉告家葆,我一周后回來,不給他寄明信片了,收藏這些東西有啥用?
L
大愚:
為什么,為什么,男人就愛說“我是獨特的”,結果很快,很快就變成了一點都沒有獨特,連毛病都沒有特色。
大愚,讓我這樣叫你,把你跟別的男人分開,我不明白,難道你們男人真的就不知道我們女人戀愛時候都始終是這樣笨的嗎,說女人脫離現實,是因為你們個個自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反過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批評我們女人太現實,太物質,好像你們的精神世界一個個都那么浪漫,不論誰,初見我們全恭維我們,受到男人贊美,其實完全沒有興趣了解我們,有耐心,長不了,想著無非哪天能夠抱著這個女人睡覺……為什么,男人的“愛”與“色”總是分不清呢,我昨晚上試探問,你會為了我而離婚嗎,你回答說“這樣很好嗎?”明顯的,你回避這個話題,我說我只是說說而已,你馬上又來一句:“對你簡直沒有辦法!”
以前,一個算命的,看了我的手相,說我“無定緣”,我問,無定緣,是一生一世單身嗎?算命先生說,除非“定終身”,我再問,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問的是“命”呀,算命先生想了想,說了一個字:這要看你的“運”了。
所以大愚,就為這,問你:你是不是同我一樣的命,也是“無定緣”呢?
LI
塔塔:
你在榆次老城寄來的大紅棗送到我學校收發室,這么一大包,還好,不是新鮮荔枝啊,太多了,可以分給學生嘗嘗,謝謝塔塔。
晉中這個地方我是第一次聽說,榆次,也是你告訴我的,生病中,我查查歷史,還是隋代的重鎮,頭一暈,就扔下了,說實話,我對歷史沒有什么特別興趣,特別是中國歷史,見到你之前,我對歷史的興趣僅限于電影,而且都是外國電影,一些老電影,還有拍二戰的戰爭片,中國歷史片主要不吸引人,現在好多了,因為你的緣故,你又會說,你一說起歷史就變了一個人,我慢慢對歷史有點好奇就是因為認識了你,不過,我當之有愧,我沒有什么話題跟你講,我的事都非常瑣碎,中學教學更沒啥意思,不知道。
前些天病中,想你,心情很郁悶,你總說我好,我覺得,你似乎把我估計過高,我覺得你會對我失望,是不是,我總是問你,是不是,你只是要我,我也要你,所以,我們才彼此想念,你說,我聽,然后,我們彼此要……是這樣子的嗎,真相是這樣子的嗎,塔塔,我愛你,要你要你我真傻!
LII
塔塔寶貝:
再過一星期你就必須交稿了,我等你,和你共度的三天如此的完美,輕松,快活,簡直像是逃亡……我不想改變你,我的塔塔小寶貝,那個三天三夜是你我的,是你教我的,不要說“我們”,要講“你我”,你是小壞蛋、壞孩子,天生的調皮搗蛋大王,你說啥都好,沉默也好,你說你有個妹妹,她像我,我根本不信……現在才四點,凌晨,一個人住在這里,沒有人知道,除了你,深居簡出,等到咖啡喝完,我周圍,全是你氣味,我全部,好像,沒有能力去感受另外一個男人了,除非你氣味散去,清晨快了,特別感覺到清晨寒意,把雙腿抬起,用毛衣裹著,抱住雙膝,等待天亮……手指僵硬了,我在給你寫信,其實我坐于床上,被子裹著我,我想象你現在緊緊裹著我,就像我裹著你……
LIII
(前缺頁)
……我意識到我不愛說話了,我不想多說什么,連解釋都不用,陳述自己觀點多此一舉,而我觀點正在遠離,有些時候,好像腦門一熱,意欲插話介入討論,還未張嘴,即已詞窮,懷疑它,它不屬于我,它很陌生,它是遙遠的“他者”,那一瞬間,我已被抽空,我發現我開始對語詞特別敏感,一種不信任的敏感,一種失戀般的“語詞憂郁癥”,它的癥狀是少言寡歡,人群中的走神,我好像脫節了,天曉得怎么會這樣,而最不可思議的是,我一點兒不擔心我語詞憂郁癥會影響與人們的交往,甚至認為這是我企盼的……
還有,如何與當下的生活相關,談了太多,知識、懷疑、傳統和價值觀,這些問題最終要回到一個最古老的問題之一,就是,《舊約·創世記》中有關墮落的故事,亞當和夏娃,他們本來是與自然和周圍世界和諧相處,但他們缺少一樣東西:知識。
LIV
親愛的陶尼:
告訴你,杉本博司這兩幀照片吸引了我好久,我翻拍了決定把它收藏,真瘋狂,從一本書上翻拍,就為它觸發了我無邊遐想,空的銀幕,像開了老虎窗一樣大窟窿,卻看不見天空更不要說看見云彩……一個凡塵與樂園被挖走的噩夢,故事與記憶突然喪失時刻,我知道我要什么了……房間里的“空界”,我杜撰的一個詞。
記得,左是波士頓艾佛勒特劇院,右是同城富蘭克林公園劇院。
接下來,我再告訴你,我不能寫下關于米沃什的回憶錄:太多太多,讓我隱藏于他的生命里多好,此外,他是一個狂喜的詩人和狂喜的人,我們永遠不會真正懂得這樣的人,他們往往藏起他們歡欣偉大時刻,他們從未與他人分享他們突然之間有所發現的短暫歡樂,以及幻象消逝時的悲傷時刻……他們則在孤獨中壯大,和朋友在一起時,他們通常舉止恰當,為人慎重,像別的人一樣,他們就像我們有時在平靜的港灣里看到的大船:斑斑銹跡覆蓋了巨大的、固定的鋼板,幾個水兵在甲板上懶懶地曬著太陽,藍色襯衫晾在一條繩子上,沒有人會想到,這艘大船,曾經與颶風搏斗,勉強幸存于大風浪的沖擊,唱著剛強的歌,不不,我仍然還是并不十分懂他……
LV
魏牧師:
儒釋道法墨是中國傳統文化,魯迅說,辮子小腳太監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你要復興什么呢?
不然,你作為牧師就是誤人子弟。
我沒耐心,假如我在你的教會受牧養,一定會離開。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周禮,秦制,商君書,孫子兵法,連坐制,誅九族,等級制,妄議朝政殺,群起聚眾殺,私刻出版殺……
魏牧師,從你觀點看,你對中國傳統文化毫無反思。
是,把中國傳統文化嵌進《圣經》中,那是絕對不能兼容的。
前提必須弄明白,它的模式。
譬如人們是否為國操心。
并不是家里的東西就是對的。
讀讀魯迅,盡管他不是基督徒。
保重。
LVI
(大愚筆記)
“既成事實,已然存在。”
“將真相、真實與真理統統拒之門外。”
“詩人無答案。”
“國王與王后正在全世界旅行。”
“沒有有效護照。”
“一切如常。”
“女人在前,男人在后。”
“踏進黑暗就是踏進光明中。”
LVII
這樣會把眼睛搞壞的。
好好。
你在讀什么?
猶豫。
啥?
猶豫,書名叫《猶豫》。
好奇怪。
你指什么?
再過三天,你等我。
啥?
沒問你。
有你一封信。
錯了。
我站在這間陰冷的屋子里,要等多久?
我出去張望一下。
求求你!
她一直在哭泣。
那邊的大街上好像洋溢著一點節日氣息。
第四位客人,正是主人。
你臉色不好。
他拿出一本記事簿,翻開,寫了幾個字,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本子。
第二個進來的那個,嘆了口氣。
她沒有停下手中的活,也不抬頭。
嗯,簡直太美了,她說。
對面房子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你指什么。
把蠟燭吹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