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風情街上除了打掃衛生的阿姨在暖陽的角落享受片刻的休息時間外，幾乎看不到人影，餐廳的服務員和廚師們偶爾三三兩兩地走出來，聚在一起抽煙閑聊。為了看清楚Cafeteria的招牌，我抬起手臂遮擋來自天空的光線，一抹日落前的斜陽，順著天邊劃出了一道美麗的深紅色，并且在尾部拖出一道溫暖的弧線。我忍不住駐足觀望，腳上穿了一天的高跟鞋已經變得非常貼合，黑色絲襪也架不住被卡出了印記。我借著鞋后跟用力挺直了脊梁，雖然不是天鵝頸，但是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一頭烏黑的及腰長發也足以讓那些站在不遠處抽煙的男性廚師們中止聊天；直到我轉身回頭向他們望去，那幾雙眼睛仍直勾勾地盯著我，泄露著簡單而純粹的欲望。

而我則毫不在意地把頭別過，不想多看這些無所事事的男人們一眼。我甚至連他們的長相都沒看清楚，就已經在心里為他們下了定義，認為他們平庸且無聊。也許是我的思想意識傳遞了過去，有一個廚師晃過神來后，把香煙頭扔到腳下用力踩了踩，并且大聲卡了一口痰，吐在地上。我快速走開，直奔Cafeteria的小院子去了。

咖啡廳前面自帶的院子并不大，外面的簡易桌椅看起來有些積灰，感覺生意并不好，里面一位身穿工作西裝的男士見到我后，立刻打開門，微笑著招呼我進去，他露出的八顆牙齒既整齊又白，一頭清爽利落的短發。可惜還沒下班的我不敢久留，于是擺擺手，說只是路過看看，便快速在附近找到一處僻靜的角落與母親通個電話。我們確定了以后每天帶中飯上班的事情后，我便沿著風情街的一側快步進入了商場。

沒想到商場的側門正對著上午路過的【曼尼菲】化妝品柜臺，五六個穿著樸素、頭上頂著清一色大波浪的中年女性正圍繞在旁邊，聚精會神地聽專柜服務員（簡稱：柜姐）講解那些包裝精美的瓶瓶罐罐。

中午服務過我的柜姐正好也在一旁，她朝我揮了揮手，并未上前主動打擾，看樣子她們想一鼓作氣服務好這幾位客戶，拿下單子。其中一位中年婦女已經掏出手提包里鼓鼓囊囊的直板錢包，拿出一疊一百元的人民幣在清點，問一千元是否可以買下正在講解的這個套裝。柜姐十分激動地表示這么多錢綽綽有余了，讓她先把錢收好，等下憑單據到不遠處的商場收銀柜臺統一結賬。

我一面感慨為何這些阿姨能夠如此富有，花一千元買一套化妝品可以眼睛都不眨；一面心疼自己還拿著每個月三千元的工資，買一件上班穿的衣服都要精打細算。也因此，我的事業心頓時蹭蹭地漲了起來。

火速趕回辦公室，里面安靜的氛圍使我進門的腳步聲顯得心虛而刺耳。忍不住環顧了四周，好在所有人都正對著電腦屏幕認真地工作，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雪梨因為辦事經過我身邊，討好且客氣地微笑了一下后立刻快速走開，好像我是個兇神惡煞般，一副惹不起我的模樣。我感到驚奇，忍不住目光追隨她直到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剛才雪梨帶我在十二層繞一圈的那副驕傲自信的模樣、搔首弄姿的得意姿態，不知為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換成了一副討好的面孔，她的臉上掛著心虛的笑容，我的心里很是困惑。但是想到剛才邁克對我的討好態度也與之前友好中帶有曖昧的態度完全不同，感覺這并不是巧合。

戰略市場部的小辦公室里，大家也都各自默不作聲，只聽見頭頂上面的中央空調穩定地發出嗡嗡的聲音，沒有人關心剛才的二十分鐘我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我的桌上也出現了一本【有油螺桿機】的產品手冊。雖然這對我來說像天書一般難懂，但是安安靜靜地閱讀貌似也是目前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了。

然而，這安靜的氣氛好像一把鋒利的刀一般讓我難受和割裂，心中此起彼伏的事業欲和現在的處境是如此不匹配，不知道勁該往哪里使。我的自信心與實際能力也不知該如何與彼此相處，一方面覺得自己應該在「世墨系統」能闖出一番天地，另一方面卻又對自己是“關系戶”的背景感到自卑。

與其他同事相比，我的存在是那么多余，他們都是憑借自己的努力進入了公司，各司其職而又名正言順地在工作，而我卻只能對著一本完全看不懂的手冊而發傻。

我的內心極度好奇：到底這些人是如何來到總部應聘而被錄取的？他們的工資又是多少，也是像我一樣月薪三千元嗎？這次輪崗結束后，我有機會繼續留在總部工作嗎？我到底應該獲得誰的認可才能達到這個目的？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為了讓自己不再瞎想，我站起身，走到邁克的工位前，有些羞澀地問道：“Mike，我不是想催你......請問我的工作大概什么時候可以正式開始啊？”

同事們再次停下了手頭上的工作，準備看邁克如何反饋。他微微抬頭，小小的單眼皮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卻并未直視我的眼睛，直到今天吃中飯的時候，他都還是很大方地直視我，現在卻一副心虛的樣子，看來舅舅一定對他交代了什么。他并未思索太久，定了定神后，慢悠悠地轉頭對我微笑說道：“這個要等我們新招的主管明天入職了，她來給你布置任務。她是你在這里輪崗期間的匯報對象。”

“啊？為什么是她給我布置任務啊？我不是向你匯報嗎？”我一直以為自己在總部的匯報對象應該是邁克，結果竟然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心里突然慌了起來。

“嗯，按照公司的層級設置，應該是主管級別的來帶你，然后這位主管向我匯報，否則我手頭上的事情太多，也忙不過來。”邁克干脆兩手一攤，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倒像是在極力與我撇清關系。

我心中不免有些不忿，中午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到了下午就突然就與我疏遠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關切地問道：“你是心情不好嗎？怎么感覺你對我的態度跟之前不太一樣？”

邁克驚訝地轉過頭望了我一眼，大概是感受到了我此時關切且真摯的情感，也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直白。他看似有所觸動，卻是半天都沒回應我，直到辦公室里靜如死灰般，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勉強地說了一句：“沒有啊。”說完他看了一眼我的工位，友好地補充了一句：“你的工位離我有點遠，等明天拿到電腦了，有什么問題可以用sametime跟我說，或者直接發郵件也可以。”總覺得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就是——我在他面前繼續站著會對他造成困擾，但是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告訴我。于是莫名其妙被下逐客令的我，只好灰溜溜地繼續回到座位上，老老實實地看產品手冊來打發下班前的時光。

不管我內心如何希望可以快速成長，擺在眼前的現實卻是——只能按照別人安排好的節奏一步一步來。我突然感到無力且疲憊，把頭放在手臂上，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到了下班的時間，邁克背著公文包，路過我的身邊拍醒了我。他顧不上我露出的尷尬表情，一溜煙地就與辦公室的其他同事一起走到了電梯間，而我則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面，好奇地聽著男同事們互相打趣。而后大家自然地在一樓分道揚鑣，甚至連再見都沒說，就果斷地各走各路，我不由得心想：“這些人到底是不懂禮貌，還是關系太好呢？”

從一樓的落地玻璃可見外面的天色已暗，與寫字樓一樓不同，商場里一片燈火通明，人潮洶涌。很多穿著時髦的中年女性都聚集在一樓新開的TATA女鞋專柜，柜姐們正樂此不疲地拿著一大摞鞋子，等待著她們試穿。而一樓的各大化妝品柜臺也都人頭攢動，不遠處的收銀柜臺隊伍已經排得很長，每個人都為了自己買到的東西而喜上眉梢，大家成群結隊地互相談笑風生，感覺購物可以帶來無窮的快樂。

雖然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那么有錢，但我并沒有氣餒，我甚至覺得他們非常的平庸，心想：花錢誰不會呢？人還是要做出一番事業以后，才能有資格談享受吧。看他們的談吐和氣質，也不像是名校畢業，我不斷地在內心告訴自己，一點也不羨慕他們，只要努力，早晚有一天我也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隨心所欲地購物。

我屏著一口氣，把圍巾拿在手上，穿越冬天的冷風，用手把頭發繞一圈塞進外套，直接跑步沖刺到咖啡廳Cafeteria的門口，一頭鉆進了店內，打開門后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氣。

定睛一看，店里就只有兩位服務員，一位女服務員正在柜臺那邊看墻上的掛壁電視，另一位男服務員在門口負責接待。角落的一張白色小方桌旁坐著一對情侶，只有那里是有秋千的，他們并排坐在秋千上，雖然是固定的無法晃動，但是旁邊的花朵和曖昧的氛圍都讓人十分心動。男生的外套拉鏈敞開著，女生戴著白色毛線帽窩在他的懷里，她的整個臉都埋在男生的胸膛，除了能隱約看到秀麗烏黑的及肩長發，以及抓著男生外套的纖細手指，我不敢再多看一個鏡頭，只是一股羨慕的心情油然而生。我轉頭望了一眼柜臺旁陳列的面包，沒想到一個最簡單的可頌面包居然賣十元錢，這可把我給驚呆了，再抬頭看一眼柜臺上面的菜單，一杯拿鐵居然賣三十元。我不禁發出感慨：“你們家咖啡和面包這么貴啊。”

柜臺邊正在看電視的女服務員轉過頭對我投射了奇怪的目光，表情漠然地說了一句：“啊，這邊不都是這個價格么。”然后繼續轉過身去看電視了，擺明了態度：你愛買不買吧。

我倒抽一口涼氣，為了緩解尷尬，故作鎮定地繞著柜臺外圍走了一圈后，欣賞了里面每種口味面包的價格后，決定只點一杯拿鐵，并且故意避開旁邊的情侶，找了一張位置靠中間的桌子，方便羅威一進門就能看到我。坐在椅子上，感到冷颼颼的，這家店里好像沒有開空調一般，我只能學著那對小情侶，把外套解開一個口子，試圖靠搓手來獲得些許溫暖。

好在這位負責迎賓的男服務員看到我這副模樣，生出了惻隱之心，跑到他們的小房間里面，只聽滴的一生，我頭頂不遠處的壁式空調開始呼呼地吹出陣陣溫暖的風。我對他表示的感謝，然后脫下深藍色的大衣，搭在旁邊的椅子上，伴隨著咖啡機里傳來的香氣，品味起面前層次感豐富的拿鐵。雖然我的職業才剛起步，銀行卡里并沒有存款，就連男朋友也沒有一個，但至少眼前的這杯咖啡是如此的美好和真實，可以讓我暫時放下一切煩惱。雖然這條街上什么都貴，但是至少我再也不必拘泥于工廠固定的班車，母親也無法控制我的上下班時間，我能夠在可控的范圍內享受自由的空氣了。

沒等我來得及為自己未來半年的自由而歡呼，咖啡廳的門便吱噶一聲打開，穿著深灰色呢子大衣外套的羅威邁著輕快的腳步出現，他一眼就發現了我，但是并沒有直接走到我這里，而是駕輕就熟地直接奔向收銀臺去點單，看起來是這里的常客。他轉頭望向糕點柜的方向，迅速走過去點了兩只可頌面包后，從大衣內口袋掏出一只黑色經典款的折疊錢包，用一張嶄新的一百元紙幣買了單。

收銀的女服務員意味深長地朝我看了一眼后，就立刻招呼男服務員去柜臺取兩只可頌，并且指了指我的桌子。不知是否錯覺，我總覺得羅威穿著大衣的時候，顯得比之前苗條多了，也更加有氣質，而他走向我這張桌子的步伐也看起來非常自信，與他平時圓潤的臉龐和突出的啤酒肚造成的老好人氣質并不相符。

我心想：也許這才是職場精英自帶的氣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