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極具目的性的提問，讓我唰的一下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和他是朋友。”在我看來，他無非就想問：派特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哪種朋友？”看到有機可乘，舅舅肆無忌憚地追問起來。

“你別誤會，就只是普通朋友！”我心里一緊張，激動的面紅耳赤，倒抽一口氣，肩膀不自然地聳了起來。許久沒有跟家里人坐下來近距離聊天，一上來就是這么觸及內心深處的對話，我不由得感嘆。

見我把頭緩緩低了下去，意圖逃避，舅舅欲言又止地盯著我看，不再繼續追問。沒想道一旁的母親大人性格耿直，說話從不看氣氛，聽見了對話，也追問了起來：“你談戀愛了嗎？怎么沒告訴我？”

面對這種沒完沒了的、奪命追魂的靈魂拷問，我趕緊使出絕招—打死也不承認，擺了擺手，義正言辭地說道：”你們都別瞎猜了，我的課本都每本書一千多頁，英語又不是我的母語，學習都還來不及，哪有空談戀愛啊？”

“說的也是誒。”舅舅見談話的氣氛不對，趕緊幫我擋掉了母親大人的追問。接著捧起咖啡杯，假模假樣地吹了吹，嘬了一口拿鐵。等母親大人的注意力再次被路邊一位街頭藝人的表演吸引，才降低音量繼續問我：“真的一個也沒談過？”一邊還瞄了一眼正隔著桌子觀察我們一家的派特。

“真的沒有！而且我的工作都還沒著落......”我對現實的焦慮提醒了舅舅。他點點頭開始介紹自己的想法：“你剛才也提到求學之路艱苦，而你當初為何想出國讀書呢？我記得你讀的是很好的高中，成績也并不差，應該是為了人生理想吧？”

“是的，我想成為一名外企的白領，這里的教授們也一直說我們以后要成為外企精英。”說到這里，我不禁無限憧憬自己穿著白襯衫、一襲黑色正裝及短裙，穿著細高跟走在辦公室里，向領導匯報工作的場景。我的上級是一位總經理，而我是他的秘書。我不明白為何腦海中會有如此的情節設定，興許是電視劇看多了，總覺得自己在氣質上與“總經理秘書”這個職位有些許匹配，又或者我的內心深處，或多或少有點向往與劇中叱咤風云的高層人物打交道吧。

舅舅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理活動，但是他仍然用慢悠悠的語氣引導著我：“那么，你具體想過要從事什么職業嗎？比如，你的專業是市場營銷......”說完他轉了幾下手中的咖啡杯，看起來他好像很喜歡陶器杯身和底座摩擦的聲音，也給了我一些思考的時間。

“對，我對市場方面的工作有興趣。”我先是對舅舅的提議表示贊同，接著又補了一句：“另外，作總經理秘書之類的工作好像也不錯。”就這樣，我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長久以來的想法，同時也把自己嚇了一跳。

舅舅并未感到驚訝，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點了點頭，娓娓道來：“在外企，這一類職位叫Executive Assistant（高管助理），你的確可以通過這個職位學習到很多東西，也是一個好的起點。但是......”舅舅看了看我充滿期待的眼神，我的眼睛里不僅閃爍著光芒，也倒映著舅舅的輪廓。他雖然不忍心澆滅我的熱情，還是決定先把現實放在我眼前。

他先是用丹田發力，把一口氣提了上來，再用鼻子把這口氣緩緩地排了出去，抿了抿嘴，才繼續用深沉的語氣說道：“嗯，如果你剛入職場就從事高管助理這個職業，可能理解上會有gap（差距），比較吃力。不如，你先從management trainee（管理培訓生）做起，積累兩年經驗后，再作高管助理，這樣會比較順理成章。”

雖然聽起來不盡如人意，但是舅舅表情認真而嚴肅，給我一種沒有商量余地的壓迫感。我轉念一想，畢竟舅舅在公司位高權重，他才是更加了解公司和社會的人，他的眼神充滿了誠懇，說話的語氣發自肺腑，建議的內容聽起來也符合邏輯，對于毫無社會經驗的我來說，這無疑就是“社會教科書的啟蒙章節”。我相信，作為家人，他已經幫我作出了最佳考量。

舅舅看我若有所思的表情，以為我還在猶豫，接著說道：“這幾天你可以考慮一下我剛才的建議再回復我。話說回來，你準備什么時候回羋海市？”他有意岔開了話題，讓我有些措不及防。

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順著舅舅的眼神，不自覺望向派特所在的沙發區方向，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每周一下午14:00固定的“留學生沙龍”時間，開始陸續有高年級留學生帶著新生過來，他們圍坐在一起，準備交流本期話題。派特站在沙發區的正中央，我剛剛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T恤是淺黃色，他半撩起袖管，露出帶著濃重汗毛的纖細手臂，手中拿著紙筆，用愛爾蘭口音的英語一一確認并記錄著參加沙龍的學生姓名，那認真的模樣，在復古棕色沙發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像英國電影里中世紀的家庭教師。不只是我，母親大人和舅舅都站在旁邊觀看著這酷似電影的場景，露出了向往和羨慕的目光。我轉頭側目觀察著他們兩位的表情，忍俊不禁，舅舅的余光看到了我，便把頭湊了過來，悄悄問我：“這么帥居然還沒發展為男朋友？”

“舅舅，你別取笑我！”我害羞著嗔怒，假模假樣地轉過身一副不想理他的樣子。

派特熱心地招待著每一位來參加沙龍的新人，請他們自我介紹、送上歡迎咖啡、做一些破冰游戲；而老學員們則自覺地喊來服務員、報數點單：“熱拿鐵三杯、熱澳白兩杯、冰美式兩杯......”

當初派特創辦這個沙龍的初衷，是為了創造餐廳獨有的特色，增進留學生交流的同時，可以保證固定的客源，而我當初是被同班的凱倫帶來沙龍的。

凱倫同我有著相似的氣質，打從見面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莫名的合拍：回答問題經常同一時間舉手，對問題的看法也出奇的一致，就連英文發音的方法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經過一番探討，我們發現彼此竟都來自于羋海市的寧祥區，甚至高中都離的很近。這在國外相遇難得的緣份，讓我們的關系變得格外緊密。她經常邀請男友和我一起去圖書館自修，后面我們還決定一起租了同一套學生宿舍。

到了大學一年級的第二學期，某一天晚上，凱倫興高采烈地回來，說發現了好玩的地方，并且問了我一個富有哲理的問題：“Gloria，如果你現在已經擁有了足夠的金錢、相當高的社會地位、豐富的人脈資源、以及健康的身體，你會擔心它們有一天不再屬于你嗎？你會用什么方法來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

原來，她們今天在鎮上一家餐廳的沙龍活動中，討論了一本書《Who Moved My Cheese？》（中文：《誰動了我的奶酪？》）。凱倫對于她經過思想碰撞后得出的結論，非常得意，她好像喝了酒，臉頰泛紅地微笑抬起頭，說話的時候眼睛望著宿舍天花板上的吊燈，身體輕輕地在擺動和旋轉，仿佛她可以控制吊燈也跟隨她一起動似的。她的嗓門比平時敞亮了很多，語氣也少了幾分拘束，好像在大禮堂做演講一般：“我覺得即使自己擁有了一切，都不會洋洋得意而掉以輕心，嗝......”為了防止講話半途中再次打嗝，她把頭抬高，到達幾乎與地平線平行的角度后，接著說道：“我絕對不會停止奮斗的腳步，因為這個世界一直都充滿著變化，不斷的在發展進步啊！”

到底是怎樣的活動，讓一向平穩的凱倫，產生了如此激動的情緒？在我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凱倫帶我來到了派特的餐廳：The Mysterious Smiths（神秘的史密斯一家）。餐廳的名字充滿了魔法的味道，我不禁詫異，凱倫笑著解釋道：“餐廳主人是小說《史密斯的奇域旅行》的粉絲。”

雖然并不意外，但派特對我表現出的熱情，還是讓我的內心受到了不小的沖擊。相比之下，其他男生對我的追求方式都是先從發短信開始，建立基本的好感；而他從第一次見到我，就無法將自己的眼神挪開，好不掩飾地仔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我作筆記的時候，手指習慣在在筆記本上滑動的細微動作；我與其他學生交談時候的一顰一笑；我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勢；與凱倫開心地在沙發區當中的空地練習交誼舞等等，全都在他的觀察范圍之內。

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在剛認識的兩個月內，派特打聽到我也很喜歡《史密斯的奇域旅行》，于是他經常安排沙龍關于這套著作進行討論，有意無意地問我一些問題，以示友好。有一次，我提前到達，閑來無事，坐在沙發區靠近陽光的區域，慵懶地閱讀書籍，他用突然襲擊的方式，從我的身后把臉湊近，將我正在閱讀的章節大聲朗讀出來。陽光的照射下，我倆的影子是如此靠近，耳邊回響著他迷人的嗓音，間歇傳來他的呼吸聲，空氣里圍繞著曖昧的氣息，他方正但是線條溫柔的臉龐顯得如此迷人。直到有其他留學生拉開飯店的門，派特才坐到我的對面，留下我一副心有余悸的傻樣。

有時派特則用羞澀的語氣請我喝咖啡，他眼神里閃爍著光芒，見到我的表情像是見到了失散已久的珍寶一般，每次都用我無法拒絕的理由：“誰讓你是凱倫帶來的朋友！”還有幾次恰逢店里舉辦活動，他還邀請我作為他的女伴，免入場費。

不得不說，我逐漸被他吸引了注意，開始注意到派特修長的身材、瘦削的大長腿、即使沒刮胡子也仍然帥氣的大男孩的氣質。特別是他的側臉，看起來棱角分明，但是下巴部分的線條會變得柔和。派特的長相并非濃眉大眼的男子漢氣概，而是透著一股濃濃的書生氣質，他講話嗓音很溫柔，但是舉手投足間仍然帶有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堅定，我不禁心里感嘆：可能這就是身為一家餐廳老板必須有的要素吧。

凱倫看到我見到派特那一副小鹿亂撞、兩頰浮現出腮紅的花癡模樣，把頭側到一旁偷笑，后來就干脆問我：“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你到底喜歡他嗎？我看著都急死了。”

“啊？你為啥要問我這個問題......不是應該先問，他是不是喜歡我嗎？再說，我一點都不了解他，怎么談喜歡呢？”我十分心虛的開始裝傻充愣，無法直視凱倫的眼神，只好把手邊的菜單打開來翻了翻。

凱倫并未回答，只是些許無奈地看著我，搖了搖頭，說道：“你的思維還是挺東方的嘛，這邊的女孩子都敢于主動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從未談過戀愛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內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從派特那里獲得的好感和關注讓我的內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我只是一個剛成年的女大學生，在校園的學習環境中待得太久，任何來自社會人士的關注和認可都能夠使我的虛榮心膨脹起來。我一邊用曖昧地態度對待著派特，享受著他給我帶來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滿足，一邊又不想那么快結束這一曖昧的狀態，生怕發現他喜歡我只是圖一時新鮮，這一愛慕虛榮而又暗自卑微的心態，讓我這幾個月以來，對派特的態度一直保持著“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微妙距離。

消息傳遞的很快，特別是在這人數不多的小鎮，而我在餐廳獲得的優待讓有些女學生甚至因為妒忌而不想上課坐在我旁邊，但是凱倫則不以為意，因為她不斷地換著男朋友，也算是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因此她總是堅定地站在我這邊，連上洗手間也要與我一起，一路上挽著我的胳膊有說有笑，仿佛與我在一起能增添光彩似的。

我能明顯感覺到派特想讓關系進一步的心情，但無奈我對他的情感還沒有發展到能說服自己的份上。并不是我不想談戀愛，而是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想通：談戀愛這件事本身能為我帶來什么“好處”。

于是有一天沙龍結束，派特終于走到我面前，禮貌地把我留了下來：“Gloria，我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他英俊的側臉，伴隨著溫柔而又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夕陽的襯托下，讓人不容拒絕。

我尷尬地掃視了一圈旁邊其他學生，凱倫的表情顯得有點鬼鬼祟祟，大家仿佛早就串通好了，心領神會地一下子全都涌到吧臺去結賬。我知道自己已經被“算計了”，深吸一口氣，準備面對自己無知的領域—戀愛，這一世紀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