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絲,春雨,花外漏聲迢遞。
如煙如霧的雨水,靜悄悄地落在野外草木,落在田園瓦礫,落在奔騰遠方的溪水河流。滴答的雨水仿若不請自來的歌者,些微冷冽自指尖緩緩涌向心底,穿過肌膚,直抵靈魂深處。
雨水順著帽沿的邊角,輕輕滑落。他抬頭,望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嘴角溫和,帶著幾分落拓的滄桑和平靜。
出使的團員一個又一個的從他身旁走過,想要躲開這纏綿的雨,他也在走,只是太緩、太慢。緩的讓人忘記了他的身份,慢的讓他淹沒于人群之中。只剩下那一雙藏在帽檐下的眼眸,不時地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洛陽?
自古以來,這座雄偉的城池便虎踞中原。北鄰邙山、南系洛水。東壓江淮、西控關隴。四面環山,六水并流,八關都邑,通衢十省。山河拱戴,形式甲于天下。每當王朝更替、時局動亂。諸侯無不拼盡全力爭奪,以求定鼎中原,雄霸天下。自北唐趙氏建都以來,洛陽迅速取代建業與成都,又一次成為華夏第一大都市。
一代又一代的天才為了心中的理想與堅持,走向這個世上最強實力的殿堂,走向他們內心處的深深期待。洛陽的文治武功成就他們千秋萬代的功成名就,而他們則成就了洛陽千秋萬代的煌煌聲威。
百多年風云變幻,滄海桑田。洛陽都如最堅定的巖石那樣,屹立在驚濤駭浪之中,并無半分動搖。它的名字同趙庭訓、時淵、白鐛、陳述之這些星光一般璀璨的名姓聯系在一起,引領百年風騷。
和風細雨里,韓言微微揚唇,半帶躊躇,仿佛不經意地說“不知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東吳泰寧六年四月,憑著韓言在淮西戰場上的赫赫戰功,李濼力壓眾議,直接提拔韓言為淮西防御使,在壽春建立行營,節制淮西諸路人馬,風光一時無兩。
雖然韓言此刻手中不過六個混協軍,四萬余人馬。無法同時雋、李繼業、石立等手握十幾個軍,乃至幾十個軍的一方鎮侯相提并論。但哪怕豬一樣遲鈍的瞎子都看得出來,東吳的一顆將星已在兩淮那一片血雨飄搖的土地上冉冉升起。單就權力而言,縱是當初的方信,也沒有這般光景,當真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同月,李濼決定同北唐進行和談,吳信之與韓言奉命出使洛陽。自唐吳爭奪淮泗以來,東吳的使臣第一次以戰勝者的身份踏入敵國的都城。
垂楊紫陌洛城東,游盡芳叢。
洛陽的景致?從來都是醉人的。不同于荊襄洞庭的湖光水色、江南秦淮的春光旖旎、西北塞外的大漠孤煙。洛陽的美麗是沉淀在骨血里的驕傲和雍容。像那承容天下水滴的大海,沒有峽間瀑布的奇峰孤絕,沒有山澗溪水的清幽雅靜,也沒有名澤大湖的煙波浩淼,只是那樣靜靜地待在那里,便足以成為不朽的傳說。
而洛陽的牡丹,無疑是鑲嵌在那一片綺麗風景下的一顆璀璨明珠。歷代以來的文人墨客從不吝惜他們對于牡丹的贊賞,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的沉醉、富貴風流拔等倫,百花低首拜芳塵的嘆服、老夫龍鐘逾八十,死前猶見幾回看的留戀。
無數的錦繡佳句、丹青妙筆在那花香夜露之下,久久傳說。洛陽人執著地喜歡牡丹,這喜歡已近乎瘋狂。
于是,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寬闊的街道早已被賞花的人們涌成了河流,那河流又被一頂頂輕盈的油紙傘撐成了五彩的斑斕,恰似一場絢爛煙火的綻放,迷途人間。
一片牡丹花前,當今北唐最有權勢的兩位公侯少爺正在輕聲談笑。
其中一個穿著一身素白的儒生袍子,眼眸里泛著溫柔清澈的光,唇角刻著落拓的笑意。像是魏晉水墨畫軸上走下來的男子一樣孤傲而風流。那樣尋常的衣服若是穿在別人的身上,必定會淹沒在如山的人海里。可穿在他的身上,卻是那樣地恰到好處。渾然天成地仿若白玉鑿刻的杉樹在風中招搖,讓人望之而心醉。
另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身著一襲孔雀藍的錦衣,腰間系著墜著同色玉佩和白玉扣帶。身軀高大而沉實。一雙眸子又黑又亮,流淌著凌厲而深遠的光芒,像是要承載起一個天下的血腥與殺戮。
“特意挑了下雨的日子,可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多。”穿著素白儒袍的青年伸出手指,輕輕地拭去牡丹花瓣上的露水,動作溫柔地仿佛在觸碰自己情人的肌膚。他轉過身,對著自己的同伴輕聲笑道:“時遁初,這年頭,和你一樣葉公好龍的混蛋實在是太多了。”
“葉公好龍總好過你漠不關心。”時遁初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的好友,嘴角勾著一絲淺淡的笑“虧你還是填詞作曲的書生,一顆心竟是全在了脂粉堆里,連牡丹花會這樣的盛事都愿錯過。”
白牧楚哼了一聲,指著這一株牡丹花盆前的一串文字,反唇相譏道:“景熙十五年,時銘時遁初到此一游。這字可是刻得淺了,可要白某找人替你刻的深些?”
時銘淡淡掃了他一眼,不以為意地笑道 “那真真是極好的。“
“大半年沒見,你這廝臉皮又厚了許多?“白牧楚對著他身上打量了許久,意味深長地笑道:”韋五那小子說過,他那活死人一樣的姐姐,最愛的便是牡丹花。你莫不是……“
“憲媖不過是性子有些沉悶而已。“
“還憲媖!你們梁國公府挨著的可是永定侯府 “白牧楚嘖嘖連聲,夸張地搖晃著腦袋,一副悲傷不能自己的模樣:”你這么薄情寡義,秀兒知道嗎?你可是吃了人家十多年的點心。誒,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男子,真該拖出去大刑伺候。 “
“秀兒的點心,是人吃的?你不是說那點心連怡紅院的旺財都不愿吃 “時銘鄙夷地瞥了白牧楚一眼,淡淡開口”再說,秀兒不過是借著看我們倆的名義,去調戲魏大人家的小石頭罷了。某人還常常替她出謀劃策“
“她不是追了十幾年也沒得手嗎!”白牧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臉的嘆息“看來魏石頭也消化不了她的點心。”
“秀兒都是把鹽當作糖來用!魏石頭口味再重,也沒到那么離譜的地步。”
“不對!”白牧楚猛然一拍腦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瞬間眸子里掠過無盡的憤怒,指著時銘的鼻子說道:“昨天韋相邀我去看顧愷之的那副女史箴圖!那圖原本在傅將軍手里,我兩年前就托你去買都沒弄到。我還在想韋相爺哪來的手段,伸的進你爹的軍中。今日看來,分明是你這廝為了美人青睞,連咱們十多年的交情都不顧了!”
“上次為了瓊花館的那個嫣兒,老子還幫你解決了那個劍客呢!“
“呸!你分明是看那劍客身手不錯,又是外地來的,不清楚你身份。手癢了才幫我出頭,你一個宗愈親傳弟子怕什么!再說了。那晚你不是就睡在嫣兒房里了!“
“那是你看上了隔壁房的燕兒,硬把我留下的,混蛋!“
“你這廝一貫扮豬吃老虎!有了嫣兒不夠,還叫了研兒!最后還把帳算在本大爺的頭上!“
“你從小就是一肚子壞水!隔天就把那兩個姑娘買下送來府里,害的老子誒了好大一頓軍棍!“
生在洛陽有四大愿。喝杜康居的酒、品流云袖的菜、摟易水樓的姑娘、睡公侯巷的床。
洛陽的公侯巷?王謝堂前、朱雀橋邊也似的地方。能住在這里的無一不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多少英雄在這里崛起,便也多少門第在這里沒落。
成國公白府、梁國公時府?向是這公侯巷里的崢嶸門閥。百多年富貴顯華,聲威不墜。白牧楚和時銘的友誼可以從光屁股的時代算起。
放進別人褲子里的黃泥巴,扔在女孩漂亮鞋子里的綠蚱蜢,潑在家里先生頭頂的濃黑墨水和為了躲避讀書、躲避科舉的裝傻充愣,將文章故意背的磕磕巴巴。是白牧楚和時遁初關于童年的所有回憶。
時光,浸染了太多的美好。
“聽說你要去襄陽?”時銘揚著眉,笑著開口。
“便如同你要去西京?“白牧楚輕挑著眉,學著時銘一貫的模樣,慷慨激昂地說道:”大丈夫生當于世,自當握青鋒三尺,立不世功名,替君王解憂。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舍得下令姜?”時銘目光沉沉,認真地問。
“人生亦有命。”白牧楚仰著頭,眉心輕蹙,任點點雨水落于臉面。淡淡開口 “安能行嘆坐復愁。”
“去流云袖喝一杯吧。”時銘深深看他,眼眸一瞬間掠過些微陌生和疼痛,隨即換了波瀾不興的沉靜溫和。不顧還停留在原地的白牧楚,大步向前走去,渾厚的聲音從前面慢慢飄來“不走快一點的話,便由你付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