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如雪崩一般席卷而來的吳軍騎兵,掩護側翼的四十一軍有些措手不及,士卒們像是秋天的稻草一樣被人收割著性命。主將夏古倉促地集合起一支騎兵部隊奮起抵抗。數個呼吸之后,雙方戰馬交錯而過,沙塵中戰馬嘶鳴,在極短的時間內,無數的身影揮動著兵刃浴血搏殺,往往瞬息之間便決出生死,而下一個瞬息,又是一場生死之戰。兩軍交鋒不過短短片刻。吳軍便穿透了對方人馬。
中軍的曾布目光一寒。夏古是騎兵三十四軍出身,便放眼天下也是有名有姓的角色,竟也吃了大虧。
剎那時間,吳軍已從發起沖陣時的一字雁行陣變成了鋒矢陣。騎兵緊緊靠在一起,連戰馬速度也未漸緩多少。
夏古不顧還在淌血的傷口,大聲吆喝著,準備圈回戰馬再戰一個來回,但吳軍騎兵已直朝著數萬兵馬列陣在前的唐軍本陣沖去,氣勢之盛,實非東吳百年之所有。對面唐軍兵馬一片混亂。剛才夏古出擊之后,沒有人會想到三十四軍出身的軍官會敗在東吳騎兵的身上。
“騎兵!”曾布眉眼清寒,眼中盡是森森寒意“去砍了南蠻的人頭!”
留守中軍的騎兵倉促地集合著隊伍,只是坐騎還沒立穩腳跟,便迎來極為猛烈的戰斗,他們慌亂不堪地抽出了橫刀,戰馬還沒催動起來,迎面而來的吳軍騎兵便已殺到。這些騎兵前排都持著長桿鐵矛,鐵矛比唐軍騎兵常用的橫刀、騎矛都要長出一出截。后排的騎兵清一色的輕便弩機。前排鐵矛刺透陣形,后排弩機立時補射。
這般專門用于山地的騎兵武器與戰法,便如死神的鐮刀肆意地掠過北唐的軍陣。成百上千的唐軍士卒被砍殺,馬蹄踐踏著肉體。韓言的騎兵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所過之處留下一地尸體,而后又將死亡與災難帶向另一個地方。
慌亂的情緒像是瘟疫一樣彌漫開來,唐軍大陣已完全潰敗,透支體力嚴重的士兵也無法組織有效的抵抗.一個個慌亂的像是一群挨宰的兔子。戰鼓、盔甲。兵器,丟得到處都是。全軍上下都是驚慌、恐懼,絕望的氣氛。
兵敗,如山倒 。
留守本陣的胡漢杰更不遲疑,一把抽出了腰間的長劍,對著身邊摩拳擦掌的部隊,厲聲喝道:“跟著爺們殺北狗!”
“殺!”
“殺!”
重重的戰鼓聲敲碎了唐軍在淮泗最后的希冀。吳軍的第七、第五兩個軍從左右兩翼分別殺來。陣形散亂,體力不濟的唐軍士兵,被往日里他們極度看輕的吳軍雜牌,如土雞瓦狗一樣宰殺,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唐軍完全失去了抵抗意識,盡管人數上占據優勢,但一群已經絕望的士兵已不具備戰斗力,什么尊嚴?什么榮耀?什么軍人骨氣?統統忘了吧!統統放棄吧!統統不過是天大的笑話!
十數載東南屏障,百多年歲月崢嶸,竟是一朝如煙云散場。
“都督!趕緊退吧!”侍衛長的聲音中充滿著焦慮,戰局已經全線潰敗。舉目望去,將士們爭想逃跑,因被同伴擁擠踩踏而死的人不計其數。漫山遍野都是狼狽的士兵和軟弱的將軍,無數曾經在這一片土地上叱咤過風云的旗幟,像破爛一樣遺棄在地上。
曾布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劍,沉默著沒有說話。恥辱啊,舉淮泗之精銳而亡于一役。大唐在東南百多年都沒有過這樣的慘敗。數十載慣戰東西、權力傾軋。到頭來,卻成了千里馬的飼料,一生心血盡付流水。
“阿荃,我們兩個都當不成國公爺了。”東南大將在心底輕輕地默念。
“都督!趕緊退吧!”張猛的四十軍已被打散,此刻聚在他身邊的兵馬剩下不到一個營。“韓言看來兵力不足,還來不及堵住全部出路,末將愿率部拼死抵擋吳軍,只要都督到了壽春,局勢總不至于到糜爛的地步,淮東、信陽、荊襄皆有重兵,只要堅守一些時日,待援軍趕到,韓言必敗!都督,趕緊退吧,遲則生變啊。”
“將軍何須裹尸還,青山處處埋忠骨”曾布微微抬頭,看著張猛血汗斑駁的面目,緩緩開口道:“我淮西主力于這一戰損失殆盡,已無可能與韓言較一日之長短,舒州等地必不能守。你突圍之后,要立即收縮兵力,死守壽春。若連壽春都已失陷。”
曾布微微沉默,輕聲嘆道:“就退到信陽,等待白循禮的大軍吧。”
眾人聽得幾乎淚落,張猛澀聲道:“淮西可以死一百個張猛,卻不能沒有都督啊!“
“韓言,又怎會錯過剿殺你我的良機。“曾布輕輕搖頭,淡淡笑道 “這里我是他最大的目標,只有我留下,你們才有逃出去的可能,這樣的犧牲才有價值。如今這個局面守住壽春已是千難萬難。活著遠比去死要艱難許多。大業,終當執事之人之所為。”
士兵們忍不住偷偷的哭出聲來,隨即被默默流著淚的軍官兇狠的喝斥。
“可惜啊。”曾布晃了晃自己馬背上的酒壺,輕輕嘆息:“沒有新豐酒了。”
“都督!”鐵塔一般的漢子狼狽地流下淚來,卻再也沒有回頭。而是帶著四十軍的殘部向北突圍而去。
成千上萬的吳軍士卒潮水般席卷而來,腳步聲震得大地輕輕顫栗。戰斗到了現在,唐軍有組織的抵抗已幾乎沒有。再驍勇的部隊一旦開始逃亡,便如同被狼群追擊的兔子一樣不值一提。到處都是尖叫著奔逃的唐軍潰兵,尸體與鮮血漫山遍野,層層疊疊,從山下一直鋪到了山上。
只有放棄了逃生可能的第十軍,結成了更容易防守的圓陣,借著地形上的掩護,節節抵抗著漫山遍野而來的吳軍。替同伴袍澤爭取著脫身的時間。
最后的戰斗是可怕而值得敬畏的。雙方廝殺地十分殘酷,到處都是交戰的聲音,肉搏砍殺清晰可見,戰斗進行不到一個時辰,第十軍余部就戰死了近七成。戰斗最激烈的地方,那個沿著唐軍圓陣展開交戰中心地帶,吳軍與唐軍的尸體死死地疊在一起,最高的地方已超過士兵們的腰部,后面的人踩著前面戰友的尸體繼續戰斗,沒有絲毫的畏懼。利箭劃破空氣、盾牌撞擊長槍、橫刀砍入骨肉。
“曾將軍!如今你身陷必死境地,是否也該為你麾下的諸多兄弟想一下前途了!“韓言緩緩策馬向前,肅容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將軍為北唐淮西之局面血戰至今,鐵膽忠心,日月為鑒。將軍若是肯歸順,皇上必待將軍以上賓,將軍切莫因一時執念,遺恨此生。”
曾布斜眼看去,隨手擦去了唇邊的血跡。真正的將軍,可以馬革裹尸、可以臥薪嘗膽。卻決不能夠生擒被俘,這是軍人固有的榮耀與骨氣。他環顧眾人,原本足以撼動山河的大軍,如今只剩下百多人。衣甲破碎、刀劍卷刃。鮮血與汗水模糊了臉龐。每一位將士的眼中都是深深的漠然,仿佛可以隨時接受死神的召喚。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將軍末路,若還有這樣一群至死也愿意為你握緊刀劍的勇士,那么這一生,這一生的南征北戰,戎馬倥傯。便不算虛度。
“大唐的勇士們!”曾布看著身邊這些熱血而勇敢的男兒,嘴角彎起淡淡笑容,一字一頓道:“讓我們戰死吧!”
“愿隨將軍死戰!”
“愿為將軍效死!”
一片雄壯的喝應聲,伴隨著這聲音的,還有整齊的長槍頓地之聲。一個個神情激奮舉臂高呼,喊聲頓時響徹了整片鎖河山。
景熙十五年,韓言兵起安慶,聲名橫絕淮泗。公集諸軍欲圍之。至鎖河山,失察陷于伏中。數日之間,糧水斷絕。及突圍,軍中失其力者十之二三。未及,大軍潰散。公親留后,率十軍余部出據北山岡鏖戰,以為全軍爭于生機。韓言出面呼降,公凜然,語其下曰“大唐之勇士,當隨吾死戰”其時軍中尚存者百多人,皆振臂曰“愿為將軍死戰!”移時矢盡力竭,無一人生俘叛國,皆忠烈。帝聞痛悼,贈特進太子太傅,賜祭葬,有司建祠,增世職三級。
——《北唐書-曾布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