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瓦爾登湖
- (美)亨利·大衛·梭羅
- 10242字
- 2020-10-21 12:51:34
我生活在何處,我為何而生
時間只不過是我垂釣的溪流。
我飲用它,與此同時,我看到了沙底,
發現它是那么淺。
細細的水流悄然流逝,而永恒依然如故。
我愿飲得更深;我愿在天空垂釣,
底部綴滿卵石般的星辰。
我數不出其中一顆。
我不認得字母表中的第一個字母。
我一直懊惱,
自己已經沒有剛出生時那樣聰穎了。
地產經紀人
人生如果達到了某個境界,自然會認為無論什么地方都可以安身。因此,我把周邊十幾英里內的村莊都考察了一遍。我幻想著已經把這些村莊買了下來。因為這些村莊都是要出賣的,而我把它們的價格都已摸清了。
我走訪每個農戶,品嘗他們的野蘋果,和他們談農活兒。只要他隨便出個價錢,我就會按價買下他的農場,盤算著日后再抵押給他。他甚至可以把價錢出得更高些——只要他能讓我買下所有的東西。可我們沒有簽合同——就讓他的話當合同吧,因為我是這么喜愛交談——我耕耘著這片農場,從某種程度上說,也耕耘著他這個人,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盡情享受了一番耕耘的樂趣后,就起身告辭,留他一個人繼續耕耘。
我發現,許多適于安家的地點,其條件看起來很難在短期內得以改善。或許有人會說它離村子太遠,可依我看,是村子離它太遠。
“好啦,我可以住在那兒。”我這樣說的,也確實住下了,住了一小時,一冬又一夏。看看我是怎樣讓歲月急馳而過,怎樣挨過寒冬,迎接春天到來的。
這個地區未來的居民,不論他們把房子建在哪里,此前早就有人住過,這一點是肯定的。
一個下午足以讓我把一片荒地開為果園、林地或牧場,決定哪些優良的橡樹或松樹該留在門前,并且讓每一棵砍倒的樹木都物盡其用。然后我就聽之任之了,如同休耕。也許,一個人越是勇于放棄,就越富有吧。
想象的翅膀把我帶到了很遠的地方,讓我想到會有幾個農場拒絕被我收購——這拒絕正合我意——而真正的占有從未灼傷過我的手指。
錯失的田園生活
那次我在購買霍洛威爾田莊時,差點兒就真的占有了。我都開始分揀種子,收集木材做手推車了,以便裝卸東西。可正當主人要把合同給我時,他的妻子——每個男人都有這么個妻子——改變主意了,她希望保留這份田產。那位丈夫說給我10美元作為補償,以解除合同。
現在說實話,當時我的全部家產只有10美分。如果我真是那個擁有10美分,或擁有1座農場,或10美元,或全部這些家當的人,那我簡直算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財產了。而對那些財產的計算簡直超出了我的計算能力。
然而,我讓他留下了那10美元,也留下了那個農場,因為這次我已經夠過分了。或者說我慷慨地以原價出售給了他,畢竟他不是富翁嘛。10美元就算我送他的禮物吧。我留下了自己的10美分、種子和預備做手推車的材料。
這樣,我發覺自己是一個貧不矢志的富翁。可我留下了那美景,此后,每年我都把美景生產的果實運走,卻無需手推車。至于風景嘛,那是——
“舉目四顧,皆為臣民;
吾權于此,無人可奪。”
我經常看到,一個詩人在享受了田園中最為珍貴的部分后揚長而去,而固執的農民卻以為他只是帶走了幾個野果子而已。天啊,多年之后,詩人早把他的農場寫進了詩歌,他竟一無所知。這道最讓人欽羨的無形籬欄,把它完完全全地圍了起來,擠凈它的牛奶,脫盡它的乳脂,撇干它的奶油,只給農夫留下濾清的奶水精華。
在我看來,霍洛威爾農莊真正誘人之處在于,它遠離塵世,距村莊約有兩英里,最近的鄰居也有半英里遠,寬廣的原野把它與公路隔離開。農莊位于河邊,莊園的主人說,河上騰起的霧氣,讓農莊在早春避免了霜凍的侵襲,盡管這與我毫不相干;屋舍與谷倉灰暗的色彩,勾勒出一片破敗的景象,荒廢的圍欄,在我與前任主人之間橫亙了一段蒼茫的時日。那樹身空洞、布滿青苔的蘋果樹,被兔子啃得斑斑點點,訴說著我將與誰為鄰。而那段回憶是最主要的,早年我逆流而上,房舍隱藏在濃密的紅楓林后,狗吠穿過楓林,聲聲入耳。
我急于買下它,不等主人把那些石頭搬完,我就把那棵空心蘋果樹砍倒了,并把牧場上新冒出的小白樺鏟去了。簡而言之,我等不及他采取什么收拾改進措施了。我已準備好放手去干了,只為享受這些優勢。像阿特拉斯那樣,把世界扛在肩上——我從未聽過他對此得到過什么報償——只管去做這些事情,沒有其他的動機與借口,只想付款將它順利買下,別再橫生枝節;因為我清楚,只要我能讓農莊自由發展,它就能生產出我想要的最豐盛的果實。可結果又如我前面所說的,化為了泡影。
那么,關于大范圍種植——我一直在培育果園——我所能說的只是我備好了種子。很多人認為種子的年頭越長品質越優良。我絲毫不懷疑時間能辨別出優劣差異。最終我還是要播種,而它極有可能不會令我失望。但我要對同胞們講,僅此一次地講,要盡可能長久地、自由自在地、無拘無束地生活。受拘于一個農莊,同受拘于縣政府的監獄沒什么區別。
老卡托的《鄉村篇》是我的“啟蒙老師”,他說——我唯一見過的一個譯本把這段話譯得亂七八糟——“當你想購買一座農場時,要仔細考慮一下。不要因貪心而去買它,也不要嫌麻煩不去考察它。別以為圍著它轉一圈就足夠了。如果農場真的很好,你去的次數越多,它給你的歡樂就越多。”我認為自己不該因貪心而買農場。可只要我活著,就會圍著它一圈又一圈地轉;死后葬在此地,會給我帶來莫大的快樂。
現在我要說的是一個類似的經歷,我打算描述得更詳盡些。為了方便起見,我把這兩年的經歷一并寫來。正如我曾說的,我并不打算寫哀歌,而是要高聲啼叫,像晨光中活力四射的雄雞,昂首站在棲木上,只是為了喚醒鄰居。
湖畔生活的邀約
當我第一天住在林中時——也就是說白天晚上都住在那里——碰巧的是,那天正是美國獨立日,即1845年7月14日。當時,我的房子還沒蓋好,不能過冬,只能勉強擋一下風雨。煙囪沒有裝;墻上沒有涂灰泥,很粗糙,整個構造就是飽經風雨的木板,留有很大的縫隙。因此,夜間屋內很涼。
削好的白色立柱筆直挺立,門窗都是剛刨過的,看起來干凈清爽。尤其是早上,木料上滲著露珠,此時我總會幻想著中午會有一些香甜的樹脂從里面流出。
在我的想象中,房間一整天都或多或少縈繞著這種玫瑰色情調,令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年前曾造訪過的一座山間小屋。
那是一個清爽的、沒有粉刷的小屋,很適合款待云游至此的仙人,仙女也可拖著她的長裙在此飄舞。
從我房頂吹過的風,像掃過山脊,攜著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只有天堂才有的人間仙樂。晨風永恒地吹著,創世紀的詩篇不停地吟唱,卻沒有幾只耳朵去聆聽。奧林帕斯只存在于地球之外的各個角落。
除了一只小船,我曾經擁有的房產就是一頂帳篷了。夏季旅游時,我偶爾會帶上它。現在它仍卷放在我的閣樓上。而那小船呢,幾經轉手后,已經消失在時光的溪流中了。
這更為牢靠的棲身之處,讓我在這世上的生活條件有了很大改善。屋架如此單薄,但它畢竟為我提供了一道水晶般的保護層,與建筑者相互感應。
猶如一幅圖畫的輪廓,它在暗示著什么。我無須去戶外呼吸空氣,因為室內的空氣絲毫不失它的清新。
坐在門內門外幾乎沒有差別,即便是大雨如注也如此。哈利梵薩說:“沒有鳥雀的巢穴就如同沒加調料的肉。”
我的巢穴卻并不這樣,因為我突然發現,自己與群鳥為鄰,不是因為我囚禁了一只鳥雀,而是因為我把自己關在了它們附近的籠中。
我不僅與那些時常飛進花園或果園的鳥雀極為親近,而且與大森林中那些更小巧的、更易受驚嚇的鳥雀親近。它們從不,或極少為村民唱小夜曲——它們是畫眉、韋氏鶇、猩紅唐納雀、野山雀、三聲夜鶯,還有其他許多鳥雀。
我的房屋坐落在小湖邊,距康科德村南部1.5英里左右的地方,地勢比康科德略高,位于村莊與林肯鄉之間那片廣闊的森林中,它北部約兩英里外是本地唯一的名勝——康科德戰場。但我在樹林之中位置這么低,對面半英里之遙的湖岸——跟別處一樣,被樹林覆蓋著——就成了我最遙遠的地平線。
第一周,無論我何時凝望湖水,都覺得這是一個被山圍繞的湖,湖底遠遠高于其他的湖。旭日東升時,我看見它搖落夜間的一身薄霧。漸漸地,那柔緩的漣漪,那平滑如鏡的湖面,星星點點地展露出來。而薄霧,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向林中隱去,像夜間秘密的宗教集會,悄然散場。露珠則垂在樹梢,比往常垂得更久,一直到夜間還遲遲不肯消散,如同定在山腰一般。
8月,斜風細雨間或休憩之時,這小小的湖便成了我最值得珍視的鄰居。沒有一絲風浪,陰云籠罩著天空,午后時分,夜一般靜謐,林間的畫眉四處歌唱,隔岸可聞。
再沒有比這更為靜謐的湖了。湖上明凈的空氣很稀薄,被烏云映得黑沉陰暗。湖水呢,盛滿了光與影,自成一個世俗的天國,更有分量。
附近的小山上,樹木剛剛被砍伐。站在峰頂,越過湖水向南眺望,只見湖光山色,令人心曠神怡。穿過群山之間寬闊的凹口形成的河岸,兩側斜峰對峙,一股翠碧的溪流從茂林深谷中奔涌而出,不過這溪流是臆想出來的。
就這樣,我從近處翠碧的山巒之間,眺望視野內更遠更高的山峰,那泛著一抹淡藍的山峰。
的確,我只要踮起腳尖,就能望見西北方那些更青碧更遙遠的層巒疊嶂的峰頂——那些天堂鑄就的純藍的硬幣,還有那鄉村的一角。而別的方向,即便仍在這個位置,我的視線無論如何也跳不出這環繞我的層層密林。附近有一些水真好,那浮力讓大地都飄了起來。即便是一眼最小的水井也是不錯的,你向里望去,看到的不是大陸,而是一座孤島。這很重要,就像它能冰鎮黃油一樣。
洪水時節,當我站在這座山峰,越過湖面向薩德伯利牧場望去時,我覺得草原浮起來了,這也許是由于蒸騰的山谷中海市蜃樓的效應吧,宛如盆中的一枚硬幣,湖水之外所有的大地都像是一張單薄的殼子,被一片小小的水波浮載著,隔成一座座孤島。我這才意識到,我的棲息之地只不過是一片干燥的土地。
盡管我從門口望去,視野更為狹促,可我絲毫不覺得擁擠,令我更有被囚禁的感覺。那片原野足以使我思緒縱橫。湖對岸是低矮的橡樹,從覆蓋的高地一直迤邐延伸到西部大草原和韃靼人的干禿草地,給流浪的人們提供了一片廣袤的天地。當達摩達拉的畜群需要新的更大的草場時,他說:“只有那些自由地欣賞遼闊原野的人,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時空都已變換,而最令我神往的宇宙中那些空間與歷史長河中的年代,卻離我越來越近。
我生活的地方如此遙遠,遙遠得如同天文家夜晚用望遠鏡觀測的天體。我們時常幻想著,在星系中某個更遙遠更神秘的角落里,在仙后座五亮星的后面,存在著一個遠離塵囂的罕見而怡人的地方。
我發覺,其實我的房子正處在一個這樣的隱匿之地,它是宇宙中永世常新,不受褻瀆的部分。
假如說,越接近昴宿星、畢星團、金牛座或天鷹座的地方越值得生活,那我真的就是住在那兒的,或者說是與那些星座一道,遠離了那些被我拋在身后的塵世,把那微弱的閃爍的柔光贈與我最近的鄰居,盡管只有在無月的夜晚他才能看到。我所占據的便是天地間的這一部分:
“昔有牧羊人,
心思高如山。
山上有群羊,
時刻飼其養。”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總是游蕩在比他的思想更高的牧場上,那我們該認為牧羊人的生活是哪番情景呢?
感受黎明
每個清晨都是一個令人愉悅的邀請,讓我的生活像大自然一樣樸實——或許我還可以說是——純真。我如同希臘人一樣,虔誠地向曙光女神膜拜。
我一早起來,在湖中沐浴。這是一種宗教修煉,是我所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據說在成湯王的浴池上就刻有這樣的銘文:“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能理解。清晨帶回了英雄的時代。
晨光微露,我便打開門窗,坐下來。一只蚊子飛入我房中,跋涉著那不可見而又不可思議的旅程,我被它微弱的嗡嗡聲深深地觸動了,如同聽到贊美英雄的號角。這是荷馬的安魂曲,本身就是天地間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傳唱著自己的憤怒與漂泊。
此間蘊涵著宇宙的禪機,一直宣泄著世界生生不息的活力與豐盈,直到它強遭禁閉。清晨是一天中最珍貴的時光,是覺醒的時刻,那時我們最無睡意。至少有1小時,我們身體中日夜昏睡的那些部分會覺醒。
假如我們不是被自己的天賦喚醒,而是被仆從的肘臂生硬地推醒;假如我們不是被內心新生的力量和內心的渴求喚醒,而是被工廠的汽笛聲喚醒,不是伴隨著天堂的音樂,不覺芬芳彌漫空氣——假如我們醒來的生命并不比睡時更高遠,那么這樣的一天,如果這可以被稱作一天的話,還有什么希望可言?黑暗就這樣結出果實,證明自己的優良,可以與白晝媲美。一個人如果不相信每天都有一個更早的,更神圣的、未被他褻瀆的黎明,那他早已對生活絕望,走入了一條沒有前景的路。
感官生活的一部分休息之后,人的靈魂,或者說是人的真正感官,就會散發新的生機,他的天賦又會去嘗試所能創造的高尚生活。應該這么說,所有重大事件皆產生于黎明。
《吠陀經》說:“所有智慧都來自于黎明的蘇醒。”詩歌、藝術和人類最美麗最難忘的活動都源于這一時刻。
所有的詩人與英雄都與門農一樣,是黎明女神之子,他們在黎明奏響奇妙的樂曲。那些思維活躍、精力旺盛、與太陽同步的人,白日就是他們永恒的清晨。時鐘鳴響、眾人的態度以及工作的性質都與他們無關。清晨是我蘇醒的時刻,是曙光在我體內涌動的時刻。
修身養性就是努力放棄睡眠。
假如人們不是整日睡覺,那他們為何要貶低白晝?他們可是頗為精明的人啊。如果不是被睡意擊倒,他們肯定會有所作為。在體力勞動上,幾百萬人都足夠清醒;而在有效的腦力勞動上,只有一百萬人是足夠清醒的;上億個人中才能出一個詩人或圣哲。醒著即為活著。我從沒見過一個徹底清醒的人,又怎能一睹此類人的容顏呢?
我們必須知道怎樣蘇醒,怎樣保持清醒,這不需要機械的東西,而需要期待黎明,即使我們睡得再沉,黎明也會眷顧我們。我明白,讓人振作的事實只有一個——人類借助有意識的努力來提升生命的能力。不容置疑,我還沒見過比這更令人振奮的事實。
畫一幅獨特的畫,或刻一尊雕像,或美化幾件物品,確實很不錯;但更重要的是塑造出,或者畫出那種氛圍和媒介。這樣,我們就可以從中有所認識,從而在道德上行動起來。
能影響時代特性的,只有最高境界的藝術。每個人都努力著讓自己的生命配得上他最嚴肅最緊要時刻的思慮,即便是在細節上。如果我們拒絕了,或者用完了我們得到的這點兒微不足道的信息,神諭會清楚地啟示我們如何去做。
生活隨想
我到林中去,是因為我想謹慎地生活,只面對生活的基本要素,看我是否學到了生活所要傳授的東西,以免死到臨頭才發覺虛度一生。我不希望過非生活的生活,活著是如此珍貴;我也不想隱世遁逃,除非迫不得已。
我想深入地生活,汲取生活所有的精華,想頑強地生活,如斯巴達人一樣,鏟除一切非生活的東西,大刀闊斧,細整微修,把生活驅逐到角落里,把生活條件降至最低限度。如果證明生活是卑微的,那就把它所有的卑微之處弄明白,然后公諸之于世;如果生活是莊嚴的,那就去體驗它,以便在下次旅程中能對它做出正確的評估。
我認為,大多數人對生活的觀念都很模糊,不清楚它是屬于魔鬼還是上帝,也就草草做出結論,說人生的目的就是“贊美上帝,永遠享受上帝的賜福”。
我們依舊生活得很卑微,如同螻蟻,盡管神話說我們早就變成了人。我們像小矮人一樣同仙鶴作戰。這真是錯上加錯,襤褸添補,我們最美好的品德就這樣遇到了它的劫數,而這本是可有可無,可以避免的。我們的生命就這樣在瑣碎中揮霍。
一個誠實的人,只需10個手指就可以計算,特殊情況下再加上10個腳趾,或搬來其他部位。簡單,簡單,真是簡單啊!
我說啊,你有一兩件事就夠了,別一下子來個百件千件的;不要上百萬地去算計,六七個就足夠了,完全可以把賬目記在指尖上嘛。
在文明生活波瀾壯闊的海洋里,風起云涌,流沙走石,隱藏著一千零一種考驗,一個人若要生活下去,就要面對這些。如果他不打算沉船入海,又根本無心靠港,而只想憑借航位推算生存下來,那他必定是個成功而偉大的精于計算之人。
簡單,簡單。如果一定要吃飯,那么一天一餐足矣,何必三餐;如果五道菜足夠,又何必上百道;其他東西,也照此比例削減好了。
我們的生活如同德意志聯邦,由一些小州組成,它的疆界永遠在變動,因此,即便是德國人自己,也無從隨時告知他們確切的國界。關于國家自身,順便說一句,是有所謂的內部改善的,可這些改善只是很表層很膚淺的東西。國家是一個如此龐大臃腫、難以運作的機器,到處充斥著家具,很容易掉進自設的陷阱,被奢靡與揮霍毀滅殆盡;它沒有安排,沒有相應的目標,只如同大地上千千萬萬的普通民眾。治愈它的唯一措施就是采取強硬的經濟政策,實行嚴厲的、比斯巴達更為簡樸的生活,樹立更高的生活目標。
人們生活的腳步太迅速了。人們認為商業是一個國家的根本,要出口冰塊,要用電報發送信息,1小時要行走30英里。人們對此毫不懷疑,不管具體情況如何,但有一點不敢確定的是,我們到底要生活得像一只猿猴,還是像一個人。
如果我們不鋪設枕木,不鑄造鐵軌,不夜以繼日地工作,而是吊兒郎當,慢條斯理,那誰來修建鐵路?如果沒有鐵路,我們又怎能按時到達天堂?
可如果我們留在家里悶頭干自己的事,誰用得著公路呢?不是我們乘火車,而是火車乘我們。你是否想過鋪在枕木下邊的都是些什么?每一根枕木都是一個人,一個愛爾蘭人,或一個北方佬。
鐵軌壓在他們身上,他們被沙子鋪蓋著,車廂平穩地從他們身上駛過。我向你保證,他們是絕對牢靠的枕木。沒過幾年就會換上一批新的枕木,列車會在上面奔馳而過。因此,如果有人樂意坐火車,就必須有人遭受被碾軋的命運。
如果火車撞到一個夢游的人,一根出軌的枕木,把他驚醒了,他們就會突然剎車,大呼小叫,儼然這是一次意外事故。我覺得很好笑,他們每五英里就派一些人,以確保那些枕木平穩牢靠。看來枕木有時也會翹。
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忙碌地生活,為什么要這么浪費生活?在挨餓之前我們就準備挨餓了。人們說,一針及時省九針,因此他們縫了一千針,為的是省卻明天的九千針。
至于工作,我們沒有任何收獲。我們患了圣維特斯舞癥,根本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我只需要扯幾下教堂的鐘繩,像火警那樣,聲音也用不著太大,我幾乎可以這么說,康科德郊外農場的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會循聲向這邊跑來,盡管這天早上他們幾次三番地叫嚷著手頭的活兒是多么緊迫。
他們過來主要不是為了從火焰中搶救一些財物,而是——如果我們敢于承認事實的話——為了看一下起火的場面。火既然已經燃燒起來了,而這場火,大家都知道,不是我們放的;或是過來看看火是怎樣被撲滅的,如果做起來很帥氣的話,還可以插手幫一幫忙。
是的,就算教堂失火,也會是這個樣子。
一個人吃完午飯睡了半個小時,他一醒來就抬頭問道:“有什么新聞?”好像其他人都是為他站崗放哨似的。
有些人干脆讓別人每隔半小時就叫醒他一次,這無疑也沒有什么別的目的。然后為了酬謝人家,他就給他們講述自己的夢境。
一夜醒來,新聞必不可少,就像早餐一樣。“請給我說說吧,這顆星球上的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事情都行。”——他邊喝咖啡吃面包,邊讀報紙:今天早上一個人在瓦奇多河被挖去了眼珠。他卻做夢也想不到,此時自己正生活在巨大的、深不可測的黑洞之中,早已有眼無珠了。
對我而言,沒有郵局我也能應付自如。我覺得沒有什么重要消息需要郵局傳遞。說得刻薄一點兒,我一生收到的抵得上郵資的信最多不超過一兩封——還是我幾年前寫的。
便士郵政制,其實就是你嚴肅地支付給人一便士,然后得到他的思想,可結果得到的往往是些無聊的俏皮話。而且我可以肯定,我從沒有在報紙上讀到什么有價值的新聞。
假如我們讀到一個人被搶劫、謀殺或死于非命,一個房子著火了,一艘輪船失事了,一只汽艇爆炸了,或一頭母牛在西部鐵路上被撞死了,一條瘋狗被打死了,再或者是冬天里出現了一群螞蚱——我們再不用讀別的了。
一條就足夠了。如果你清楚了其中的原則,還有必要去關心這么多的實際例子和應用嗎?對于一個哲學家,所有這些所謂的新聞,都不過是些無稽之談,編它讀它的也都是些閑來無事品茶饒舌的老婦人。
然而還有不少人呢,對這些東西聽得津津有味。我聽說,最近有人爭著搶著去報館聽一個國際新聞,都把報館的好幾塊大玻璃擠碎了——我嚴肅地想過,一個有頭腦的人,其實早在12個月前或12年前,就可以明白無誤地把那條新聞報告出來。比如說西班牙,如果你知道怎樣把唐·卡洛斯、公主以及唐·彼德、塞維利亞、格拉那德之類不失時機地往新聞稿中放——我拿到報紙時,這些名字或者會有稍許改動——如果沒有別的有趣的事,就報道一場斗牛賽。文字絕對是真實的,準確地描述了西班牙的現狀與墮落情況,就像新聞標題下面簡潔清晰至極的報道一樣。又如英國,最新的重要新聞差不多還是1649年的革命。如果弄清楚了英國歷年來的糧食產量,你就根本不需要再留心這類東西了,除非你是想靠它做投機生意賺幾個錢。一個很少讀報紙的人可能會這樣說,國外也沒有什么新消息,法國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聞啊!更重要的是知道一些萬古常新的東西!“蘧伯玉(衛夫人)使人與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周末本是農民休息的時間,他們已經昏昏欲睡了,此時,牧師不該喋喋不休地在他們耳邊絮叨——因為禮拜日是對糟糕的一周的恰當總結,而不是又一周新鮮而勇敢的開始——但牧師們偏偏不是對他們灌輸冗長枯燥的傳教,而是對著他們大聲吼叫:“停!停下來!為什么表面上這么快,而事實上卻這么慢?”
在思索中窮盡一生
虛假與謬誤被推崇為最完美的真理,而事實卻被說成虛構。假如我們老老實實地只研究事實,不讓自己被蒙騙,那么與我們所了解的一切比較起來,生活就是一部童話,一則《天方夜譚》里的故事。
假如我們只推崇必然的和值得存在的事物,那音樂與詩歌就會在街頭回蕩。如果從容不迫、頭腦清醒,我們就能認識到,只有偉大而珍貴的東西才能經久不息地絕對存在。那卑微的恐懼與歡樂只是現實的陰影。現實,永遠那么崇高,令人心曠神怡。
人們閉上眼睛,昏沉入眠,任憑自己被影子欺騙,處處建立、強化他們日常生活的道路和習俗,處處遵循它們,而這些習俗卻仍是建立在純粹虛幻的根基之上。
嬉笑生活的孩童,比成人更能清楚地洞悉生活真正的法則與關系。大人活得一塌糊涂,卻自認為聰明——自認為閱歷與失敗讓他們聰明。
我曾讀過一本印度書,上面寫道:“有一位王子,從小就被放逐。后來,一個樵夫把他撫養成人。他一直以為自己屬于他生活中的那個賤民階級。父親的一個大臣發現了他,告知了他的真實身份,他這才知道自己是一位王子。”這個印度哲學家繼續寫道:“因此靈魂也是這樣,會因處境而誤解自己的身份,直到圣哲揭露真相,方知自己是婆羅門。”
我發覺,我們新英格蘭人生活卑微的原因就在于,我們沒能透過事物的表面看到其實質。
我們誤把事物的表象當成本質。假如一個人走過這個小鎮,看到的只是事實,那么你想一想,“磨坊的水池”會流向哪里?
假如他向我們敘述在那里所見的事實,從他的描述中我們不會認出那個地方。看看那會議室、法庭、監獄、商店,還有住宅,在你真正審視它們之前,你覺得它們到底是些什么東西?它們將在你的描述中變得支離破碎。
人們推崇的是遠在系統之外的真理,那存在于星系之外、最遙遠的星球背后,亞當之前、末代之后的真理。永恒之中確實存在著真理與崇高,而這所有的時間、空間與情形無不散布于此時此地。上帝此刻已達到了至高境界,歲月的流逝再不會為他增添絲毫神圣。
我們只有讓周遭的現實不斷地浸潤滲透,才能領悟真理與崇高的真實意義。宇宙總是恒常忠順地回應我們的觀念。無論我們的腳步快慢,前方的路都已為我們鋪好。
那就讓我們在思索中窮盡一生吧。詩人與藝術家從未完成過如此美麗而高貴的設計,至少會有一些后人可以把它們完成。
讓我們如大自然一般從容地度過一天吧,不要因為路軌上的堅果殼和蚊子的翅膀而偏離軌道。
早早動身吧,吃不吃早餐無所謂,但求身心從容無憂;任友人來去,鐘聲鳴奏,孩童號泣——下決心好好過一天。我們為何要屈服,要隨波逐流?不要讓我們因卷入子午線淺灘上所謂午宴之類的驚濤駭浪的漩渦而驚慌失措。
經受了這種艱難險阻,你就平安了,剩下的就是下坡路了。
帶上那永不懈怠的勇氣與清晨的氣魄,朝著另一個方向破浪前行吧,像被綁在桅桿上的尤利西斯。如果汽笛鳴響了,那就讓它盡情地長鳴吧,直到聲嘶力竭。
若鐘聲響了,為何要跑?我們倒要聽聽那是怎樣的音樂。讓我們安頓下來,好好工作;讓我們踏進輿論、偏見、傳統、錯覺與表象的淤泥之中,這蒙蔽全球的淤泥啊!穿過巴黎、倫敦,穿過紐約、波士頓、康科德,穿過教堂、國家,穿過詩歌、哲學、宗教,直到我們抵達一個我們稱之為“現實”的堅硬巖底。然后說,沒錯,就是這里了,有了這個基礎,我們就可在洪水、冰霜、烈火之下,建起城墻、國度,或穩穩地樹起燈柱、測量儀——不是尼羅河水位測量標尺,而是事實測量儀——以便讓后人知道,那一次次陡漲的偽詐與虛浮的滔滔洪水究竟有多深。
如果你昂首挺胸,面對真相,會發覺太陽的兩面都閃耀光芒,仿佛一把彎刀,你會感到它甘美的刀鋒正剖開心房與骨髓,因此你就能愉快地終結凡世的生涯。生死無妨,我們只渴求現實。如果真的要死,那就讓我們去聆聽自己喉嚨里發出的咕咕聲,去感受寒冷在肢體末梢的蔓延;如果活著,那就為自己的事業而拼搏吧。
時間只不過是我垂釣的溪流。我飲用它,與此同時,我看到了沙底,發現它是那么淺。細細的水流悄然流逝,而永恒依然如故。
我愿飲得更深;我愿在天空垂釣,底部綴滿卵石般的星辰。我數不出其中一顆。我不認得字母表中的第一個字母。我一直懊惱,自己已經沒有剛出生時那樣聰穎了。
智力是一把利刃,看準之后便一路劈開隱秘。我不想讓雙手忙碌多余之事。我的頭腦是手腳,我感到里面匯集了我所有的官能。
本能告訴我,我的腦子是一個挖洞的器官,如同某些動物的嘴和前爪一樣。我用腦子開礦,在這群山間開辟我的路。我認為,最富饒的礦脈就在附近某個地方。因此我憑借這根仙棒和騰起的薄霧斷定,我該在此處開挖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