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無雨亦無晴(上)
- 美人計(jì):傾城妃子平天下
- 楊末
- 3320字
- 2020-10-24 01:33:03
(一)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無雨亦無晴。
大雪連天,狂風(fēng)似劍。天地間猶如一個宏大而蒼白的祭臺,以風(fēng)雪為刃,向蒼生萬物而祭。
“天垂雨露綴真經(jīng)。上下無分同世聽。
圣德祥云光普照。母心奧旨喚人醒。
憶宋代。建隆時。興國兆??上戎?。禎祥現(xiàn)。
見蓍龜。圣人出。亦可知。現(xiàn)麟瑞。生孔子。
……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三災(zāi)厄 ,三災(zāi)厄難盡消除,消災(zāi)延壽??祵?。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四煞厄 ,四煞厄難盡消除,消災(zāi)延壽??祵?。
天上圣母太元君,能解五行厄 ,五行厄難盡消除,消災(zāi)延壽保康寧。”⑴
萬里荒原上,一行身著同樣的衣飾的人穩(wěn)步前進(jìn),遠(yuǎn)遠(yuǎn)望去,猶如漂浮在白玉上的一條緞帶,所行之處必有輕伶的誦吟縈繞輾轉(zhuǎn)。
這徜徉于萬里蒼茫的誦吟聲,便是如今人人耳熟能詳?shù)陌咨徑挞频摹缎锸ツ附?jīng)》⑶。而今日,則是接引新圣母前往邢臺縣凈土寺焚香接缽的日子。
隊(duì)伍的最前方是四名接引女使,分立兩排,著白衣。接引女使后,是兩名身著孔雀翎琉璃石彩衣的老者——左、右大光明法王,他們手握黃銅法杖,口中低聲唱著經(jīng)文,目光如炬,法相莊嚴(yán)。再然后,便是我,白蓮教的新圣母。
此刻,我頭攏高鬟,披著如雪般素白的法衣,手捏蓮心訣,端坐于白紗帳內(nèi),由四名凈世童子高抬于皚皚蒼穹之中,身后是清一色的青衣教眾,他們躬身誦禱,無不虔誠,仿若我是高坐于天上的神女,在雪色連綿之際落入凡間。
白雪紛飛,猶若蟄伏于凡間的最睿智的精靈,它們跳躍著飛入我的簾帳,印入我額前的一點(diǎn)嫣紅,似乎要揭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秘密。我用手拂去朱砂上的那一點(diǎn)晶瑩,在心中輕嘆:倘若我真是神,你們這般虔誠地信仰的神呵,此刻又怎會如此惴惴不安?
不是我憂思過重,而是此事的確蹊蹺的很。
白蓮教曾于全國盛行一時,后一度因反元言論而為大元皇帝所忌。然而,畢竟白蓮教布眾甚廣,教中勢力盤根錯節(jié),官府雖有所忌憚,卻也只是防范,未曾頒布禁令。父親年輕時曾屢次召集教眾宣揚(yáng)教義,惹怒了元惠宗,是故被舉家流放至這冀南蠻荒之地。許多教中據(jù)點(diǎn)更因此被朝廷打壓,元?dú)獯髠?
這幾年來,父親養(yǎng)精蓄銳,不欲與官府發(fā)生糾紛,而白蓮教活動也多轉(zhuǎn)為地下。韜光養(yǎng)晦,只怕是行至山窮水盡之處最好的辦法。如今這個時候,大肆宣揚(yáng)兒時相士對我的批言,又糾集教眾推舉我為新圣母,無非是將白蓮教再度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上,而這個結(jié)果無論是對父親還是對劉福通伯父而言都是極不樂見的。
到底是誰,在一夜之間將韓家隱藏了十幾年的秘密泄露出去?那人究竟還知道多少?
我是無從揣測的。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整件事猶如一盤錯綜復(fù)雜的棋局,棋至此時方揭開迷霧之一角,而我,不過是這盤棋中一枚小小的棋子,甚至是誰在掌控全局都不得而知。
女人,在亂世中,終究不過是一浮任人推搡的飄萍。
白雪飄零著眼前輕柔的紗宇,我伸出手,輕輕迎接帳外冰冷的飛落,想讓那冰冷的雪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清晰我混濁的記憶,這圣潔純白的雪呵,又怎能掩蓋人世的種種黑暗與滄桑?
我出生于趙州欒城,北國舊憶,蹉跎如夢。
秀娘曾說,每一個孩子出生時就會有一顆流星劃過黯然的夜空,那炫目的光彩寄寓著父母的恩愛與喜悅。只是,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我的出生卻并不令人欣喜。
在蒙古人的統(tǒng)治下,漢民的生活日益艱辛,饒是我的父親,在信眾甚廣的白蓮教中享譽(yù)頗隆的韓山童,于各方壓力之下,也希望能有一男丁承歡膝下,為家族教士分憂擔(dān)力。在這種情形下,我母親的懷孕,猶如冬日的驕陽般融化了族人眼中封存多年的寒冰。
我出生于清寒的冬日,像如今這般清寒的冬日。聽秀娘說,那天夜里下著大雪,那是那一年立冬后的第一場雪,格外凄迷靜美。
雖說瑞雪兆豐年,可那晚的雪卻并非什么好兆頭,雨雪主陰,這意味這滿族人殷殷期待的將是一個無用的女孩。我的出生并沒有為這寒冷的冬色添上一縷暖陽,反而讓自那之后的每個夜晚都披上厚重而蒼白的喪衣。
“不錯,正是喪衣?!蔽乙廊挥浀眯隳飳ξ抑v到這里時,那極力思索的表情,“我實(shí)在想不出別的詞來形容那些夜晚?!彼髞磉@么解釋道。我懂得,因?yàn)槲业纳?,便是我母親的忌日。
那夜的雪飄逸而悠揚(yáng),遲遲不肯褪去,而產(chǎn)房里嬰兒的啼聲也姍姍未來。唯有母親聲嘶力竭地呼喊無力地回蕩在整個韓府,那聲音似母獸的利爪,撕裂黑夜的錦緞,似要攆走這死亡般蒼白的雪色,來護(hù)住她腹中幼小的孩兒。
父親焦急地在門口踱來踱去,明明是寒冷的冬夜,他的額頭卻沁滿了汗珠,他的手緊緊攥握成拳,時不時地向屋里張望,眼神里滿是不安和愧疚。燈火愈是通明,便愈是顯得其中人影幢幢,匆忙交錯的人影在被寒風(fēng)搖曳的燭光中猶如鬼魅般跳動在父親脆弱的神經(jīng)里。
沉寂已久的產(chǎn)房中忽而傳出一聲凄厲的叫喊,父親周身一震,一拳打在門梁上,低呼道:“婉媜!”眾人皆嚇的大氣不敢出,夜里的氣氛緊張得像張滿的弓弦,唯有一陣風(fēng)悄無聲息地鼓入父親剛剛揮下的寬大衣袖里,低低嗚咽一聲,仿佛是所有宣泄的唯一出口。
他似是再也忍不住,伸手推門欲長驅(qū)而入。眾人皆驚住,要知道產(chǎn)房最是不詳,父親身為一家之主是萬萬不能進(jìn)的,但誰也不敢上前去阻攔。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白玉般的手盈盈拉著他的衣襟,白雪柔柔地?fù)渖先ィЭ聪氯セ蔚萌说男纳耧h忽。
“誰敢攔我!”父親難掩心中不耐之色,轉(zhuǎn)身揚(yáng)手,眼看一掌便要摑下,眾人都屏住了呼吸。
“山童,產(chǎn)房不詳,你不可以進(jìn)。”一個柔婉而堅(jiān)定的聲音猶如一朵幽蘭綻放在凄寒不祥的黑夜,這聲音中蘊(yùn)含的恰到好處的力量生生止住了父親掌中的雷霆之勢。
父親看清了來人,仿佛被人抽去了心魂,臉上暴起的青筋也漸漸舒緩,猩紅的眼中透出無法掩飾的疲憊之態(tài),他喃喃道:“怎么是你,今天雪這樣大,我囑咐過你不必來的?!?
“我放心不下,過來看看。”來人是如姨,我母親的同胞親妹妹,楊婉如。她嬌柔的面龐此刻蒼白的不見人色,一雙含霧星眸里似有無盡的憂思,“姐姐怎樣了?”
“入夜便請了婆子來,到現(xiàn)在還……”父親心痛不已地說,“我是婉媜的丈夫,怎能讓她一個人在里面受苦。瞧著雪又大了,你的身子……還是快回去吧?!?
天風(fēng)卷來更密集的雪,窸窸窣窣地似要滲入世間的每個角落,那樣的無孔不入壓抑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連如姨也禁不住微微戰(zhàn)栗,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心神,道:“不,我不走。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我,我也……”她說著以手掩面,眸子里閃動著晶瑩而濕潤的光華。
父親聞言有一瞬的恍惚,隨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錯不怪你。都怪我,一時糊涂?!比缫虌绍|微震,并不言語,只低頭嚶嚶的哭。
寒風(fēng)依舊喑啞著前行,似是偷偷綻放在誰心底的吶喊,院子里的老槐殘葉伶仃,紛紛混了白雪飄落,四處沖撞著奔向天涯,空氣里肅殺的意味更濃。
“啊——”屋內(nèi)的叫聲再度劃破寂靜的夜空,隱約還夾雜著穩(wěn)婆丫鬟們的絮語。父親更是悔痛交加,激動地抓住如姨的雙手,近乎叫喊著:“你聽你聽!我怎能不進(jìn)去,我怎能丟下她一人!我要進(jìn)去,誰也別攔我!”
一時間,所有人都慌起來,低聲懇求著神情激動的父親。
“連我也不行嗎?”祖母威嚴(yán)的聲音如一記炸雷丟在亂作一團(tuán)的韓府,也丟在父親的心頭。
眾人皆安靜下來,連父親也不再狂躁,只覷著祖母的神色,道:“婉媜她,似乎很痛苦?!?
祖母的聲音似是安慰似是警告:“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門關(guān)走一遭,當(dāng)年我生你時也是如此。你不必過分心急,這孩子遲遲不肯出來,定是個能當(dāng)大任的。至于里頭,自有婆子姑子照應(yīng),門廳里也有一應(yīng)教士在誦經(jīng)禱告,你一個男人,只會礙手礙腳,能幫上什么忙?”
“可是……”
父親還想說些什么,一旁的如姨悄無聲息地抽出了被父親攥的生疼的雙手,笑著說:“姐夫是要說,可不是呢,遲來的都是小子。姐夫放心,我這就進(jìn)去看看,有我這個做妹妹的在身旁,姐姐并能安心!”她說完,便旋身欲走。
父親一把拉住她,幾乎不假思索:“產(chǎn)房不詳!”
她回頭,淡淡笑了笑,有飛雪侵入她光潔的鬢角,整個世間的白為她蒙上一層柔美的光暈,更襯得她肌膚勝雪,宛若天人。她微微搖了搖頭,櫻唇輕啟,聲音輕柔的幾不可聞:“若真有不祥,也該應(yīng)在我身上,千萬不要沾染你和姐姐分毫。”說罷,她淡藍(lán)的裙擺便消失在父親幽深的目光里。
注:
⑴由于《玄娘圣母經(jīng)》已不可考,此段出自乾隆時期的《天上圣母經(jīng)》,李代桃僵,還請見諒。
⑵白蓮教,是北宋至近代流傳的民間宗教。淵源于佛教的凈土宗。元、明、清三代在民間流行,農(nóng)民軍往往借白蓮教的名義起義。
⑶《玄娘圣母經(jīng)》,白蓮教代表經(jīng)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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