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家爭鳴
清趙翼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這一詩句正確揭示了社會政治環境與詩人創作的關系,實際上也適用于學者、思想家及其他文學藝術創作者。動亂的社會環境,一方面給了士人階層相對寬松的氛圍,使他們能夠自由地思想和創作另一方面提出了尖銳復雜的社會問題和政治危機,迫使他們去思考探索,尋求解決問題的理論與方法。正是因為春秋戰國的紛爭混亂,催生了中國的軸心時代。擁有不同背景的知識分子,代表不同的階級、階層或利益集團,紛紛發表自己的觀點和看法,進而描繪了一幅軸心時代的中國畫卷,促成了思想學術的繁榮和文藝創作的興盛,誕生了中國思想與文化史上最激動人心的百家…爭鳴。
《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藝文志》)對諸子百家及其著作進行了比較全面的介紹,數得上名字的有189家,而真正有影響且稱得上學派的只有十家,這就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名家、陰陽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和小說家。由于小說家不入流,“十家”又稱為“九家”。《藝文志》認為:“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藝文志》指出:諸子百家看似對立,實則同一,皆源自六經,“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藝文志》強調:“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圣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儒家,創始人為孔子,代表人物有孟子與荀子。《藝文志》的描述可知,儒家學派源于掌管教化的官員,稱為司徒,他們以孔子為宗師,以仁義為核心,以六經為內容,以輔助君王為主要目的。“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已試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茍以嘩眾取寵。后進循之,是以五經乖析,儒學浸衰,此辟儒之患。”
道家,創始人為老子,代表人物有莊子。根據《藝文志》的描述,道家學派源于史官,他們熟諳歷史的成敗得失,關注的是君王統治之術,認為君王要堅守清虛和卑弱之道,才能駕馭群臣,治理好天下。“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合于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
陰陽家,出自道家,代表人物是鄒衍。司馬遷說他“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藝文志》則指出:“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意思是,陰陽學派出于天文歷法之官。他們敬順上天,觀測推算日月星辰的運行謹慎地告訴百姓農作的時間。這是他們的長處。等到拘謹的人來實行,就會受到禁忌的牽制,拘泥于小的技能,放棄人事而從事于迷信鬼神之事。
法家,代表人物有商鞅、申不害和慎到,而集大成者是戰國末期的韓非。韓非師于荀子,與李斯是同學,他的《孤憤》《五蠹》之篇非常出色,秦王嬴政讀了以后說:“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藝文志》的描述可知,法家學派源于掌管司法的官員,主張賞罰分明,有功者必賞,有罪者必罰。如果讓刻薄者施行法家學說,就會放棄仁義以至于殘害至親,恩將仇報。“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易》曰‘先王以明罰飭法’,此其所長也。及刻者為之,則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殘害至親,傷恩薄厚。”
名家,有兩個派別,一個是惠施的合同異學派,多從名的相對性來論證其同;另一個是公孫龍的離堅白學派,提出了“白馬非馬”的著名論題。根據《藝文志》的描述,名家學派源于禮官,重視名位的區別和禮儀的不同。如果用那些喜歡揭發他人隱私的人來施行名家學說,就會增添混亂。“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其所長也。及譥者為之,則茍鉤析亂而已。”
墨家,創始人為墨翟。《藝文志》的描述可知,墨家學派源于看守宗廟之官,他們崇尚儉樸,堅持博愛,尊重賢能,迷信鬼神。如果愚蠢之人施行墨家學說,就會因節儉來反對禮節,推行博愛而不分親疏之別。“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長也。及蔽者為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
縱橫家,創始人為鬼谷子,戰國時人,其姓名、籍貫不詳,以隱于鬼谷之地而得名,曾收蘇秦、張儀、公孫衍為徒,主要從事政治外交活動。蘇秦長于合縱之學,張儀慣于連橫之術。根據《藝文志》的描述,縱橫家學派源于接待賓客之官,他們從事外交活動,能夠權衡事情,見機行事。如果由邪惡之人施行縱橫術,就會弄虛作假而拋棄誠信。“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
雜家,代表人物是秦國的呂不韋及其《呂氏春秋》和漢朝的劉安及其《淮南子》。雜家與道家關系密切,不是一門有意識、有傳承的學派。胡適認為:“雜家是道家的前身,道家是雜家的新名。漢以前的道家可叫做雜家,秦以后的雜家應叫做道家。研究秦漢之間的思想史的人,不可不認清楚這一件重要事實。”[4]《藝文志》記載:“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及蕩者為之,則漫羨而無所歸心。”意思是,雜家學派,當出于議事之官。兼有儒家、墨家,融合了名、法兩家,懂得國家體制有這些家和派,預見治國沒有不貫通的,這是他們的長處。如果放縱的人來施行雜家學說,就會漫無邊際,無所依托。
農家,代表人物是許行。他們祖述神農,強調耕桑,以足衣食;力主“農本商末”,推動統治者將其確立為基本國策和社會大眾共同的認知。《藝文志》的描述可知,農家學派源于主管農業之官。他們播種百谷,致力于耕作和蠶桑,這是他們的長處。如果讓鄙陋的人施行農家學說,就會使君臣一起耕作,打亂上下等級秩序。“農家者流,蓋出于農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長也。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
小說家,代表人物是虞初,西漢人,功在匯編叢談之小說“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張衡《西京賦》)。小說家們主要記錄民間街談巷議,雖然自成一家,卻被認為是不入流者,故有“九流十家”之說。《藝文志》記載:“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意思是小說家學派,應當出于收集民間傳說的小官。是由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人創造的。孔子說即使是小道,也一定有可觀的地方向深遠處發展,恐怕就會拘泥,因此君子是不做的。但也沒有被消滅。民間有小智慧的人進行傳播,也使它連續而不被遺忘。如果有時有一句話可以采用,這也是草野狂夫的議論。
漢初,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把諸子百家概括為六家,認為他們的思想不盡一致,目標卻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治平天下。“《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司馬談著力分析六家思想的長處和短處。他認為,陰陽家的短處是“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意思是,注重吉兇禍福的預兆,禁忌避諱很多,使人受到束縛而多有畏懼。長處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家的短處是“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長處是“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墨家的短處是“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長處是“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法家的短處是“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長處是“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名家的短處是“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意思是,名家刻細煩瑣,糾纏不清,使人不能反求其意,一切取決于概念名稱,卻失去了一般常理,所以說它使人受約束而容易喪失真實性。其長處是“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史記·太史公自序》)。
司馬談最崇拜道家,認為道家思想完美無缺,臻于化境。“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在司馬談看來,道家真正掌握了治國的秘訣,“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儒家則沒有完全理解治國之要,“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儒家之所以不解治國之要,在于他們沒有理解神與形的內涵及其相互關系,“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史記·太史公自序》)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是一個通稱。春秋時期實際只有三家,即儒家、墨家和道家。戰國時期,則為名副其實的百家爭鳴,而真正有影響的思想學派,在《藝文志》看來,是“九流十家”;在司馬談看來,卻只有六家。客觀地說,司馬談的概括比《藝文志》更集中,更能反映諸子百家思想影響的真實情況。即使六家,也存在著重大差別,還是儒、墨、道三家影響為大,所以韓非認為:“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韓非子·顯學》)孟子則從反面指出:“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孟子·滕文公下》)然而,戰國后期,墨家已經衰微,西漢時基本絕跡。在傳統社會,對于中華文明的發展和中華民族精神的塑造,真正發揮作用并做出重大貢獻的思想流派,只有儒家和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