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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品讀李白
  • 安旗 閻琦
  • 5055字
  • 2020-10-22 15:48:12

追求一片凈土,揮斥人生幽憤

——道緣與游仙詩

李白被稱作“詩仙”。“詩仙”的含意,大約一半出于對其天才的詩歌藝術所創造的那種不可思議、不可企及的神妙境界的贊嘆,一半則是因為李白詩中不少篇什描寫游仙,因而給詩人帶上了一種“仙”氣的緣故。這后一半,使我們不能不關注其游仙詩。宋人趙次公嘗云:“白之詩多在于風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亦何補于教化哉!”(《杜工部草堂記》)如前所述,這種看法的片面性是不待說的。即如游仙詩而言,第一,這是傳統的詩歌題材,六朝人已多有所作,對于這類題材(還有所謂“風月草木”之詩,即山水題材)是不能簡單地用是否有補于“教化”加以評判的;第二,李白的游仙詩,并非“虛無之說”,其中包含著詩人深厚的主觀感情,而這些主觀感情無一不是客觀世界和詩人現實遭遇的反映,尤不能用無補于“教化”加以否定。

李白對游仙的好尚,可以追溯到他的少年時代。李唐王朝崇尚道教,李白成長起來的開元年間,道教之風彌漫天下,又以蜀中為甚。李白在啟蒙教育中便受到道教的熏陶,“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興六首》其五),少年李白,已經是一個天真稚氣的游仙者了。青年時代,李白曾在故鄉匡山隱居,又曾在峨眉等蜀中山水間漫游和訪道。最初的游仙學道,必然對李白的思想產生影響。從消極方面說,使他不可避免地接受了道教的迷信意識。比如,他游峨眉時,就曾發出過“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倘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登峨眉山》)的遐想,顯出初涉道教對神仙的虔誠。從積極方面說,也培養了詩人熱愛自然山水、向往自由生活的情懷。因為游仙學道的地方多在風景幽美之處,游仙學道和縱情山水往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例如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中所描繪的那個清靜幽美、令人神往的境界,與其說詩人是在訪道,不如說是在探尋山水之勝。另外,游仙學道形同隱居,游仙學道者與山林隱逸者幾無區別,而崇尚自然、自命清高、鄙棄世俗和放曠不羈正是隱逸之士標榜的節操。李白的游仙學道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這種追求自由的精神不斷汲取和發揚的過程。天寶元年應詔入京前,李白曾登泰山,有《游泰山六首》紀其事。這是一組典型的游仙詩,其中固然表達了他對神仙、長生的企慕,但其中卻有許多美妙、動人的想象和移人性情的描寫:“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其一);“平明登日觀,舉手開云關。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其三);“海水落眼前,天光遙空碧”(其五)。詩人站在泰山極頂,眺望大海,迎接日出,浩蕩天風蕩滌胸懷,海天空闊的景色使他心馳神飛。詩中出現的那些蓬萊仙境、瑤池銀臺、飄飄玉女、綠發青童等,好似美麗的神話,宗教迷信的色彩為之黯然消退。詩不僅是寫景,而且著重表現出一種擺脫了世俗、洗凈了心魂、在廣大的宇宙空間自由舒展、精神極度飛揚的壯美情懷。面對這一組游仙詩,我們不得不承認,李白的游仙學道并不是出自單純的宗教意識,而是內含著一種對美好精神生活的熱切向往和自覺追求。同時,他以詩人的情懷,改造了燒丹服食的游仙學道,也改造了傳統的游仙詩,把它們一一詩意化、抒情化了。

這種以游仙方式表現出來的精神好尚,對李白的整個人生道路產生重要影響。它為李白預先安排了兩種形式的“退”路:一是功成名遂之后,重返自然,將它視作自己最后的歸宿、最理想的生活道路。李白詩云:“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功成謝人君,從此一投釣”(《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院內諸學士》);“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傍”(《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尉衛張卿二首》其二)。另一個是當建功立業的理想破滅、在現實中遭遇失敗之后,可以將游仙視作安撫心靈、愈合傷口的一片凈土,以與黑暗的現實相抗爭。李白云:“吁咄哉!仆書室坐愁,亦已久矣。每思欲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青穹,揮斥幽憤,不可得也。”(《暮春江夏送張祖監丞之東都序》)“揮斥幽憤”就是排遣幽憤,而借以排遣幽憤的精神武器就是游仙。范傳正在《李公新墓碑》中,也說李白“好神仙非慕其輕舉,將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壯心、遣余年也”,大體也是“揮斥幽憤”這個意思。

兩條退路,一條是理想的退路,一條是不得已的退路。終其一生,李白并沒有實現其“盡節報明主”的愿望,所以他的游仙行為大率是他遭受挫折后的退路,其游仙詩也大率是他“揮斥幽憤”思想的反映。

李白的幽憤,始起于開元間“一入長安”受挫之后,而大盛于天寶初待詔翰林被逐放還以后。在不足兩年的待詔翰林期間,他遭際了人生的大幸運,領略了人生的大風光,引發了人生的大構想,旋即又經歷了人生的大幻滅,飽嘗了人生的大痛苦,因而胸中貯滿了人生的大幽憤。離開朝廷后,為了“揮斥幽憤”,他即轉向游仙學道,并曾正式加入道籍。與此同時,創作了大量的游仙詩。由于詩人的幽憤源于現實的黑暗,其“揮斥幽憤”之作自然也就具有了揭露和批判黑暗現實的社會意義。這些詩篇,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

第一類游仙詩,李白多有關于自己是在怎樣的情勢下走上游仙之途的說明,即對已往經歷的回顧。對已往經歷的回顧,必然觸及內心的痛苦和創傷;為了“揮斥幽憤”,卻將一腔幽憤先行傾瀉而出,無異于治療創傷先將創傷揭開,行為與動機發生了離異,其結果必然是“揮斥幽憤,不可得也”,游仙詩成了出世之想與人世痛苦的混合物,于是,造成這痛苦的黑暗現實也就被映照出來了。

如《留別廣陵諸公》一詩。詩中先用“中回圣明顧,揮翰凌云煙。騎虎不敢下,攀龍忽墮天”四句,概括而真實地回顧了他待詔翰林始受寵、終遭棄的經過,反映了宮廷中的風波險惡以及他精神上感受的驚懼和失望。詩句雖然簡括,卻足以震撼人的心靈,使金碧輝煌的天子之宮令人望而生畏,使“開天盛世”的圣明天子在人們心目中喪失了原有的光輝。宮廷既然如此黑暗可懼,詩人便不得不“還家守清真,孤潔勵秋蟬。煉丹費火石,采藥窮山川”,開始了他去朝之后的游仙學道生涯。

《古風五十九首》中,有許多游仙詩,“其四”一首,也真實地揭示了詩人徘徊于游仙之途時的心境:

鳳飛九千仞,五章備彩珍。銜書且虛歸,空入周與秦。橫絕歷四海,所居未得鄰。吾營紫河車,千載落風塵。藥物秘海岳,采鉛清溪濱。時登大樓山,舉首望仙真。……桃李何處開?此花非我春。惟應清都境,長與韓眾親。

這首詩作于天寶后期詩人漫游宣州一帶時,對其大半生經歷有總回顧的性質。詩的開頭采用寓言手法,詩中的鳳鳥乃是詩人的化身,它以高翔九千仞的志向,“五章彩珍”的美質,銜瑞圖西飛周、秦之都(即長安),但不為王者所用,“虛歸”“空入”,宏圖莫展,竟至四海之內連一個立身之地都找不到,這便是李白一生懷抱輔弼之志而功業無成的真實寫照。詩人面對桃李爭艷的景色,慨嘆美好的春光已經不屬于自己,于是“落(脫離之意)風塵”“望仙真”,走向非現實的“清都境”,去與韓眾(仙人)相親。宋人葛立方在揣測李白《古風》多寫“身欲為神仙”的原因時嘗云:“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因為是以信其說耶?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耶?……人間門戶尚不可入,則太清倒景,豈易凌躡乎?”(《韻語陽秋》卷十一)“抑”字而下,很能體會詩人苦衷,是對李白游仙詩的真切體味。

以上兩詩,詩人內心雖然痛苦,但仍能勉力自持,“幽憤”感情的抒寫如同冷靜的反思。在另一些詩篇中,幽憤的抒寫以及與之相伴的對現實的批判就要強烈得多了。如下面《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一首:

我昔釣白龍,放龍溪水旁。道成本欲去,揮手凌蒼蒼。時來不關人,談笑游軒皇。獻納少成事,歸休辭建章。十年罷西笑,覽鏡如秋霜。閉劍琉璃匣,煉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圖,腰垂虎盤囊。仙人借彩鳳,志在窮遐荒。戀子四五人,徘徊未翱翔。東流送白日,驟歌蘭惠芳。仙宮兩無從,人間久摧藏。范蠡脫勾踐,屈平去懷王。飄飖紫霞心,流浪憶江鄉。……帝子隔洞庭,青楓滿瀟湘。懷歸路綿邈,覽古情凄涼。登岳眺百川,杳然萬恨長。卻戀峨眉去,弄景偶騎羊。

這首詩的特點,是詩人把他的游仙之想和對現實的懷戀交織在一起,遲回往復,一波三折,使激憤悲涼的抒情染上了一層政治批判的色彩。詩中說他早年曾經傾心仙道,后來意外的境遇使他進入宮廷。原欲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但竟一事無成,只好離朝而去。現實的出路既已絕望,只好游仙學道,遠遁世外。然而將去之際卻對人世十分依戀,以至嘆息徘徊,遲遲不行,“仙宮兩無從,人間久摧藏”,陷入了進退失據、舉步維艱的境地,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此詩作于李白離朝十年、北上幽州之后,大亂將起,但詩人“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是被迫遁入游仙之途的。詩中“范蠡脫勾踐,屈平去懷王”兩句,一方面暗示局勢的危急,表明自己是不得已脫身遠行;一方面以狠暴、亡國之君喻朝廷,表明了對玄宗皇帝的徹底絕望。詩的后一半想象流浪江南的情景,凄苦哀傷,因懷舊而引起的纏綿返顧之情,令人讀之愴然。因此,盡管結尾處呈現了游仙幻景,但與詩人心中的真情實感相比,顯得飄浮無力,甚至言不由衷。

第二類游仙詩,詩人通過對繽紛的神仙世界的描繪,“揮斥幽憤”得以奏效,使他得到暫時的精神平息和靈魂解脫。這固然由于游仙學道行為客觀上使詩人遠離了紛擾的人世,避開了現實環境的糾纏,但主要則是靠詩人主觀精神的自我解脫。首先,他須以曠達的態度看待過去不幸的遭遇,直到曠達到對平生懷抱的功業理想的否定,曠達到決心與現實訣別:

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才術信縱橫,世途自輕擲。吾求仙棄俗,君曉捐勝益。不向金闕游,思為玉皇客。(《草創大還贈柳官迪》)

一鶴東飛過滄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來,應攀玉樹長相待。堯舜之事不足驚,自余囂囂直可輕。巨鰲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萊頂上行。(《懷仙歌》)

兩詩都間接或直接提到了帝王(“金闕”“堯舜”),說明詩人認清了玄宗的不足與為美政,于是拂袖掉頭,飄然而去。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令人欽佩的氣概和精神。

在這一類游仙詩中,詩人借助“遐登蓬萊”的想象,為自己尋到了一片凈土。在這片凈土里,現實的黑暗與丑惡一齊屏退,現實加給詩人的壓力和困擾全部解除,詩人在人間失去了的,甚至在人間不可能有的幸運,在這里都會出現。于是,他進入了一個自由、潔凈、和諧而美妙的境界,怡然自得,優游其中,現實中留下的精神創傷受到平撫,感情痛苦得到解除,飄蕩無依的靈魂找到了歸宿。如《古風五十九首》其四十一: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揮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云臥游八極,玉顏已千霜。飄飄入無倪,稽首祈上皇。呼我游太素,玉杯賜瓊漿。一餐歷萬歲,何用還故鄉!永隨長風去,天外恣飄揚。

人間的“明主”疏遠了詩人,但當他飛升到“無倪”之境時,卻得到天國“上皇”的禮遇,因此他連故土也不再思念了。又如《擬古十二首》其十:

仙人騎彩鳳,昨下閬風岑。海水三清淺,桃源一見尋。遺我綠玉杯,兼之紫瓊琴。杯以傾美酒,琴以閑素心。二物非世有,何論珠與金?琴彈松里風,杯勸天上月。風月長相知,世人何倏忽?

詩人與仙人傾心相見,琴酒相知。這種純真的情誼,使詩人政治失意后在“故友不相恤,新交寧見矜”(《贈新平少年》)的炎涼世態中造成的感情空虛得以填補,精神因此而變得充實,以至于可以傲視人世了。

話又說回來,歸根結底,還是葛立方說得對:“人間門戶尚不可入,則太清倒景,豈易凌躡乎?”李白詩中所寫的仙境,畢竟出于主觀幻想,純系子虛烏有,它脆弱得像肥皂泡一樣轉瞬即逝。至于學道的服食、煉丹那一套,更是難有結果。所以,李白在游仙學道的同時,也常自感嘆其虛妄無稽:“空謁蒼梧帝,徒尋溟海仙。已聞蓬海淺,豈見三桃圓?倚劍增浩嘆,捫襟還自憐”(《郢門秋懷》);“緬思洪崖術,欲往滄海隔。云車來何遲?撫幾空嘆息”(《日夕山中忽然有懷》);“冀餐園丘草,欲以還頹年。此事不可得,微生若浮煙”(《秋獵孟渚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他還常以游仙和飲酒來比較,最后的結論是前者虛無而后者實在:“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擬古十二首》其三);“圣賢既已飲,何必求神仙”(《月下獨酌四首》其二);“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月下獨酌四首》其四)。李白游仙學道失敗的感嘆,正可提示我們:盡管他終生游仙學道不歇,但從來不是一個真正的宗教徒。詩人執著不渝、終生企待的,仍是建功立業。“明主倘見收,煙霄路非賒。時命若不會,歸應煉丹砂”(《早秋贈裴十七仲堪》)。不論在游仙路上走得多遠,朝廷一句話就能把他召回來。李白的游仙究竟為何物,他本心到底傾向入世還是出世?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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