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馬似弓人似箭,丙吉一行快馬加鞭,卻也比不上好消息飛的快,剛到郡抵獄,便聽到獄吵吵鬧鬧,有人山呼萬歲,有人高稱丙吉為再造父母,也有人對天長嘯,更有人放聲痛哭。但偏偏病已的屋舍離監(jiān)舍較遠,趙、胡二人還沒聽到消息。今天的日頭也格外好,獄中的幾棵柳樹也在暖風中搖曳起來,好似隨時能把鵝黃柳芽甩出來。丙吉沒心思聽被人的千恩萬謝和千頌萬揚,急匆匆了來到那個踏過不知多少次的小門,剛一進門,只見病已蹦蹦跳跳的迎上來,丙吉像往常一樣邊笑邊將他抱起來,捏捏他的小屁股,蹭蹭他的小臉,又揉揉他蓬松的頭發(fā),只是不說話。田尊也跟著后面笑容可掬。
“是不是沒帶什么好吃的來。”病已又學著丙吉的口氣搖頭晃腦道,把趙、胡二人也逗笑了。獨丙吉仍是不說話,就直勾勾的盯著病已。病已以為他生氣了,連忙道:“爺爺,你怎么啦,病已的話叫你生氣了嗎?”丙吉欲張嘴說話,卻再也沒忍住,竟然當著幾人的面哭了起來。
幾人都未曾想過這么大的官老爺還會哭泣,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田尊道:“丙大人冒死救了長安所有的囚徒的命,皇帝陛下已經(jīng)下旨大赦天下啦,所有人都可以立即釋放回家。”
趙、胡二人聽了,相擁痛哭,誰也沒想到還能有回家的一天,這許多年的辛勤勞苦也已化作天邊閑云隨風而逝。病已不明就里,看到大娘二娘也哭了,這下更急了,忙掙脫下來又去安慰,幾人哭作一團。丙吉定了定神,接過田尊遞來的巾帕擦了擦臉,溫柔道:“大家都別哭了,今天是大喜之日,二位奶娘辛苦多年,今日也終于可以回淮陽和渭城與家人相聚了。”
二人聽了,忙撲騰跪下來。趙征卿道:“大人再造之恩民女永生難忘。只是民女剛剛不是為自己哭,而是著實舍不得我的病已啊,淮陽山高水遠,怕是再難與病已一見啊!”胡組也道:“大人,民女冒昧懇求,能不能讓我?guī)Р∫炎撸衽父F盡所有供病已長大成人!”
病已聽了,方才明白一些,忙抓著丙吉哭道:“爺爺,您是要趕大娘二娘走嗎?”
丙吉忙又把病已抱起來,輕聲道:“病已,大娘二娘家里也有孩子,他們也要照顧自己的孩子。”
病已更疑惑了:“家?這里不就是家嗎?我不就是大娘二娘的孩子嗎?您不是我的爺爺嗎?”
丙吉把病已放下,盯著他道:“病已,這里其實是監(jiān)獄,監(jiān)獄是關(guān)押罪人的地方。大娘二娘都是戴罪之人,你也是戴罪之人,現(xiàn)在皇帝陛下赦免了所有人,大娘二娘本來有自己的家,你本來也有自己的家。大娘二娘要回家,他們家里人也非常想念他們。”
病已當天不能完全聽懂,發(fā)出了一連串提問:“那我的家在哪里?和大娘二娘在一起嗎,和您在一起嗎?皇帝陛下又是誰,他怎么這么厲害。大娘二娘怎么可能是壞人呢,我也不是壞孩子呀!”
丙吉嚴肅起來,鄭重道:“病已,我今天要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聽好了、記住了,你的爺爺叫劉據(jù),是皇帝陛下的兒子,你的父親叫劉進,母親叫王翁須,你,是皇曾孫,皇帝陛下就是你的曾祖父。大娘二娘都是好人,你也是好孩子,但是有些事情注定了就是這樣。”
“哦……”病已想了一會,委屈道:“我家里有這么多人,為什么我從來都沒見過,看來他們都不疼我的,我就要大娘二娘,就要廷尉監(jiān)爺爺您!我不要他們!”
丙吉愛憐的把病已攬入懷中道:“病已,現(xiàn)在你還小,有些話你還聽不懂,有些事情還不能告訴你,但是你要知道,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家庭,特別是皇室子弟,無論走到哪里,身體里流的都是皇家的血。這個地方是監(jiān)獄,不是你該呆的地方,爺爺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不能讓你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爺爺會給你找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讓你到大海里去暢游,而不是憋在這個小泥潭里。這樣吧,咱們讓大娘二娘再陪你幾天,我正好想想辦法,好不好?”
病已聽了,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了,也只得點點頭。兩位乳母也著實愿意再陪丙吉一段路,更是一心一意對病已好。
轉(zhuǎn)眼又過了半月。丙吉以為,天子既誅殺了江充、劉屈氂兩黨,又建了思子宮和望子歸來臺,對太子的思念之情至真至甚,遲早要為太子平反,就算不急著平反,對太子的后人也定會善待,可左等右等,上次面圣之事就像云過青天,連個影子都沒留下,除了李茅因“妖言惑眾”被殺之外,再沒有其他動靜。
眼見病已越來越聰慧,也到了記事的年紀,在這獄中終究不是辦法。況且,巫蠱之事已逐漸消解,這監(jiān)獄空空之日可能也就是丙吉回魯國繼續(xù)做小吏之時,不可能私自把病已帶回魯國家里養(yǎng),這幾日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加上多年斷案經(jīng)驗,感覺上次深夜滅口之事絕非李茅一人所能及,背后之人甚至都沒露出來,病已沒有一個可靠的大樹,還是身處險境,也不敢讓趙、胡二人帶病已走出監(jiān)獄半步,更不能多想的是,內(nèi)府瘋傳天子欲立劉弗陵為太子,怕母少子幼,效法呂后干涉國事,才把鉤弋夫人,要是立了新太子,卻不給故太子平反,也就意味著病已還是罪人之后,萬一有人在上面做文章,病已就危險了。思來想去,丙吉漸漸有了盤算,一面令田尊查訪病已是否還有家人在世,一面恭恭敬敬寫了一封密帛,遣貼心獄吏送給了同情太子的京兆尹龔巨,信中有言:“皇曾孫自幼牽累于累紲之中,命途多舛,艱辛異常。然天恩浩蕩,不使曾孫絕,今曾孫已與天子相認,脫罪而出,卻別無他處,更無所依,蹇滯郡邸獄,盼得大人保全,以公府錢糧撫恤養(yǎng)育之。正可謂“必先栽樹,乃得乘涼也。瑾再拜。”
這龔巨頗有頭腦,看了密帛,淡淡一笑道:“這個丙少卿,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怕是我樹種下了,卻沒腦袋乘涼吧。”書吏忙問緣故。龔巨道:“天子年老體衰,聽說這幾日又被老臣們逼的去了五柞宮,不管怎樣,立儲之事迫在眉睫,宮中早有傳言鉤弋宮那位要上位,這個時候,萬一認錯了樹,誰的腦袋也保不住。要是有天子明旨本官就收。沒有明旨,就等等吧。”龔巨拖長了音調(diào),顯出官威來。
丙吉一連等了數(shù)日都不見京兆尹回復,那邊田尊也還沒有消息,自己這邊也不見天子有留作京官的意思,想到自己在長安無根無勢,也如病已一樣無所依靠,不免焦慮起來,卻也別無他法,顯然,龔巨為了自保,不想捅馬蜂窩,這也怪不得他,只能繼續(xù)住在郡邸獄,等著田尊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