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新年大概連碗肉沫星子都見不著,然而在李府卻是因有盡有。
前段時期禁了煙火,如今總算是解除了禁令,爆竹聲幾乎一天都沒斷過。
眼看著新年就到跟前了,各屋的老爺們收到了年底的賬,自然要熱熱鬧鬧地過節。
今天李府的太太們圍在一起包起了餃子。
廚房里蒸著饅頭和米糕,新鮮的魚肉則擺放在灶臺之上,幾個廚子忙前忙后,幾乎整個府里頭都彌漫著香味兒。
到了晚上,院里搭起了戲臺子,戲子們在后臺忙著畫臉。
賓客很多,把園子里擠得滿滿當當,桌子上瓜果裝了好幾個碟子。
大太太忙著給幾個小輩發紅包,李瑤也拿到了一個紅包,這還是她頭一次過這么熱鬧的春節,心里暖暖的。
隨著一聲響,一團火光急速上升,拖著一條灰色的煙霧,啪!亮點在空中炸裂開來,像一朵花,分裂成無數的小亮點,半個天空被照得亮堂堂,光點稍縱即逝,緊接著無數的光點又在天空聚攏,綻放,五光十色,十分美妙。
賓客中不停有人拍手叫好。
煙花剛落,就開始敲鑼打鼓了,戲臺子上咿咿呀呀開始唱戲了,臺下的太太小姐們嗑著瓜子聊著天。
李家的幾個老爺都酷愛聽戲。
臺上正演著一出劇目《捉放曹》,講的是曹操刺殺董卓未遂,改裝逃走后被陳宮所擒。曹操用言語打動了陳宮,后二人索性一同逃走。
結果路遇曹父故友,曹操這人生性多疑,誤以為故友要加害于他,便動手殺他全家,陳宮見曹操心狠手辣,后悔救之,本想趁他熟睡之際殺了他,卻又覺得不妥,最后獨自離開的故事。
李大老爺瞇縫著眼,凝神危坐,晃著腦袋,手里輕輕敲打著板眼,聽得聚精會神。
一出戲演了一個時辰,待結束,李瑤瞅準了時機給濤濤使了個眼色,他立馬會意。
大概又等了五六分鐘,戲臺子上再次敲鑼打鼓,簾子一掀開,出來的不是戲子,而是一個穿著厚布襖子,被包地圓滾滾的孩子。
李老爺臉一沉,以為他又要胡鬧,站起來呵斥了一聲,嚇得濤濤腳底一軟,愣在原地是往前走不是往后退也不是。
二姨太更是氣地齜著牙瞪著眼,今天賓客這么多,他要是讓李老爺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勢必她也沒好果子吃。
然而她又不能當著大家伙兒的面拿著雞毛撣子上去打他,只能提心吊膽地站在原地,一張臉急得通紅。
李瑤趕忙給濤濤使了個眼色,沖他點了點頭,暗示他不要慌。
濤濤的小手扶了扶腿,回想了下李瑤教他的東西,清了清嗓子,朝著臺下的人們說道:“父親常常教導我要好好學習,我一直銘記在心。”
他稚嫩而又有力的聲音惹得臺下觀眾一陣嬉笑,他一緊張便忘記自己還要說什么,索性就開始背詞:"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三字經》背的十分順溜。
背完一段從身后拿出一副對聯來,上聯:知養育之艱辛,下聯:當發奮以自強。
筆酣墨飽,很難想象這是出自一個十歲孩童之手 ,賓客們大贊其神童。
剛才還氣哄哄地要提鞋子打他的大老爺此刻欣慰的滿臉紅光,就差感動到老淚縱橫。
二姨太則一臉震驚地看著臺上前些天還一副不爭氣的模樣的孩子,李瑤又沖著臺子上的濤濤豎起了大拇指。
他漲紅了臉,咧著嘴巴傻樂。
先前請的私塾先生都教不好,而這次的先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濤濤和之前簡直是判若兩人,還在這么多賓客面前給自己漲了臉,李老爺立刻喊二姨太過來要賞這個先生。
二姨太樂呵呵回:“這先生可不是旁人,正是三丫頭!”
李大老爺吃驚不小,看了眼一直安靜坐在身后的李瑤,道:“當真是你教的?”
李瑤態度謙和,只是回了句:“國濤本就天資聰穎,稍稍提點幾句,就很快學會了。”
李大老爺不覺開始對她刮目相看,笑逐顏開道:“老三教出的女兒到底是不尋常!”
國濤得了眾人的夸獎贊賞,一張臉紅撲撲,坐在大老爺腿上嚼著蜜餞兒繼續聽戲。
一家人都圍著國濤,十分和樂,李瑤看著心中竟有些羨慕,終歸不是自己的爸媽,羨慕不來,她有些失落,便找了個時機,悄悄從座位上退了出去。
她本就不喜熱鬧,鑼鼓聲震地她腦仁疼,尋了一處安靜之地,看會兒夜景。
遠遠還能聽到戲臺子上咿咿呀呀的聲響,反而襯著這一處格外靜謐,連燈光都有些晦暗。
今晚上應該還要守歲,可她已經有些疲乏了。
她靠在一棵銀杏樹旁,往年的除夕都是跟父親一起過的。
她摸了摸手上茶色的鐲子,正想事情想的出神,身后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近了才聽出是一串腳步聲,李瑤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不自主有些慌張,立刻躲在了大樹后頭,腳步聲在她身邊停住,一個男人的嘆息聲傳來,黑暗中亮起一團火焰,頃刻又熄滅了,接著裊裊的煙氣飄了起來,男子背對著她依靠著樹在吸煙。
她受不了煙味兒,不小心吸了一口,開始劇烈地咳嗽。
男子警惕地一轉身,煙頭一扔,從背后掏出一把槍來,槍口正抵著李瑤的眉心,冰冷的手槍在夜色中閃著寒光,李瑤嚇得身子一僵,動也不敢動,想要喊叫,聲音卻啞在了喉嚨口。
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林子川,他的眼神極其可怕,透著濃烈的殺氣,待看清槍口下一臉驚恐的李瑤之后,立馬收起槍來,眼神也稍微柔和了起來。
李瑤受了驚嚇,見他收了槍,腿一軟,向地上跪去,好在林子川抬手扶了她一把。
李瑤打小沒跟什么男子接觸過,林子川一雙有力的手跟捏地她生疼,她皺了皺眉。
林子川連忙放開她的手臂,意識到剛才自己的唐突,說了句抱歉。
李瑤從剛才的懼怕到驚慌到此刻的窘迫,心里早五味繁雜,但聽他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道歉,心里有些不滿,但仍舊笑了笑:“沒關系!”
兩個人便都不在言語,各自分開了。
炮竹聲漸漸小了,夜色也更濃郁了,戲臺子早散了,守歲的小輩們午夜一過便領著壓歲錢歇息去了。
除夕過后便是新年,按照慣例,小輩們新年的頭一天要給家里長輩拜年,接著就是走親訪友,挨家挨戶地拜年。
李瑤覺得李府的長輩們待自己雖然和善,卻總覺得還是有些生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下人們也愛拿她嚼舌根,便小心翼翼地給各處拜了年,本想著客套完了就回房間去。
然而大太太似乎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概是心疼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平日里又著實過分安靜了些,便笑著拉著她的手:“你兩個妹妹一會兒要去林家拜年,你也一同去玩玩。”
說罷擺擺手,招呼玲瓏玲俐兩姐妹過來。
玲瓏自然是不大樂意的,但是看在大太太的面子上皮笑肉不笑地挽過李瑤的手,笑道:“自然是要帶三姐一起去的。”
林家和李家是世交,關系十分親近,李瑤隨著玲瓏玲俐兩姐妹一同去拜年,面前是個老宅子,遠遠看著有些衰敗之氣, 進門只看到寥寥幾個下人,較之于李府確實冷情了不少,不過院子看上去像是剛翻修不久, 四季常青的盆景樹木很多,整個寂寥的府邸稍稍有了些生氣。
屋里的陳設雖然舊式,但也十分雅致,前清的花瓶瓷器也是格外醒目,一色的紫檀家具,和巨幅的山水圖,撲面而來的書香氣息,不出意外,林宅一定是個書香門第。
林老爺從后廳出來,戴著一副金框的老花眼鏡,花白的頭發花白的胡須,一臉和藹,看到小輩們紛紛道賀新年快樂,笑得合不攏嘴,分別包了紅包,待看到李瑤的時候,特意停了腳步,看向她,問:“你就是李家的三姑娘?我聽說你識文斷字,很了不得啊!”
李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恭敬地回:“只是讀了幾年書,認得幾個字罷了,林叔叔說笑了。”
林老爺捋了捋胡須:“你父親當年可是我的學生,他教出來的女兒自然錯不了!”
玲瓏聽林老爺這么夸獎李瑤,心里有些不痛快,她母親總跟她說,女孩子只要學會三從四德,將來找個好夫婿相夫教子即可,因此她認識的字還不超過100個,平時也只是學學女紅,怎么現在時代就變了,認得幾個字讀過幾本書就很了不起的樣子。
好在鄉下丫頭就是鄉下丫頭,沒有一點貴族小姐的氣質模樣,怕是日后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她這樣想,嘴角不經意間往上勾了勾,抬高了腦袋,不再去理會。
玲俐四下張望了一番,問:“子川哥哥呢?”
“只想你的子川哥哥就不想子辰哥哥么?”
突然,一個丫頭推著一個男子進來了, 來人是林子川的哥哥林子辰。
光看臉,眉宇間和林子川極像,不過不像他那么嚴肅,總是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看誰都有敵意,相比較下,林子辰要更有親和力些。
只是,李瑤注意到他的腿似乎有殘疾。
玲瓏玲俐一見林子辰,立刻驚喜地圍了過去。
玲俐道:“許久沒見你了,都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林子辰抱著一個盒子,打開,里面兩條珍珠項鏈十分精美,散發著銀潤的光澤,他笑道:“這不是想兩個妹妹了,所以回來看看你們,順帶把新年禮物給你們帶回來 。”
玲瓏玲俐兩姐妹開心地拿著項鏈端詳了好一會兒,林子辰才意識到還有一個素未蒙面的妹妹站在一旁,正一臉平靜地看著他們。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實在不好意思,昨天才知道三妹妹回來了,沒來得及給你準備禮物,下回一定補。”
李瑤怔了一下,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從不帶首飾的!”
林子辰端詳了她一會兒,果然她同一身洋裝的玲瓏玲俐兩姐妹真的完全不一樣,身上除了一只茶色的玉鐲子再無其他首飾,陽光透過窗欞打在她身上,倒像是一朵潔白的玉蘭花。
玲俐依舊不死心,又湊過去,輕聲問道:“子川哥哥去哪了?”
林子辰假裝生氣,回道:“收了我的禮物還不忘你的子川哥哥。”
玲俐撇了撇嘴,玲瓏搶著道:“好哥哥你快告訴她吧,你再不告訴她,她該急哭了!”說罷捂著嘴巴笑。
玲俐立刻紅了臉輕輕推了她一把:“你說什么呢?”
林子辰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他啊,一大早就去警察廳上班了。”
“大年初一還上班?”玲俐有些失落。
林子辰又回:“子川最近剛升了警長比較忙,你要想見他恐怕只能去警局了。”
剛喝完一杯茶,玲瓏便嚷著要帶玲俐去警局找林子川,剛走兩步,便回身對李瑤道:“不如三姐姐先回去罷,我們一會兒 還要去我表哥家拜年。”
李瑤應了一聲,等他們車子啟動了才想起她們走了,沒了車子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且身上也沒帶錢,坐不了黃包車,只得嘆了口氣,為難之際,看到林子辰正拄著一根拐杖 ,在丫鬟的攙扶下出來了。
看到她還站在門口,一臉愁容,便喊了她一聲:“正好我要去李伯伯家拜年,你坐我的車吧。”
剛說完,一聲長笛,汽車已經在門口停穩了,李瑤一臉感激地看著他,林子辰讓丫鬟退了回去,徑自走向車門口,他走的很費力,整個身子像是快要散架了一般左右搖晃,李瑤見狀,趕忙過去扶住他,他的臉色稍稍有些難看,皺著眉,額頭似乎還滲出了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了聲謝謝,在李瑤的攙扶下順利上了車。
林子辰跟林子川二人的性格迥異,一個是冷若冰霜,不茍言笑,一個卻謙謙君子,溫文儒雅,就是面色憔悴了些,病病殃殃,和他高大的身材格格不入。
一路上簡單了聊了幾句,林子辰此前大概半年的時間里都在國外治病,三天前才回來, 因此還有些不適應,也不知道李家有個三小姐,還知書達理,懂洋文,上過女子學校,是個新式的女子,聊了幾句就熟絡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