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時節,梅雨一過,天就漸漸炎熱起來了。
今天廚房里做了幾道涼菜,一道涼拌海蜇頭,用隔年腌制的海蜇,洗去泥沙,放在清水之中泡上五六個時辰,撈出過水,順著蜇瓣切成片狀備用。
煮開的沸水,冷卻片刻,將海蜇倒入熱水之中燙制,不得過長,瀝干水分裝盤,放上切細的蔥花香菜,再淋上醬醋,幾滴麻油,就能上桌了。另一道涼菜尤為簡單,拍黃瓜,同樣淋上醬料,吃起來十分爽口。
飯后再來一碗綠豆湯,綠豆湯里放上幾瓣百合,再撒些曬干了的桂花,很是清口,是消暑降溫的絕佳飲品。
大戶人家的夏天,除了最簡單的綠豆湯,有時候還能吃上冰鎮的水果,冰塊是從冰窖運回來的,放上新鮮的水果,飯后便能享用一番了。
不過今日飯桌上,大太太臉色不佳,似乎是沒睡好,眼底十分憔悴,掛著烏青的黑眼圈。
老五房中的太太,大病初愈,倒是精神好了不少,病著的時候多虧了大太太的照拂,她才能這么快康復,便關切地問:“大嫂,看你臉色不大好,這段時間冷熱交替,最容易傷風,可要注意身體啊!”
大太太費力地眨了眨眼睛,道:“沒有傷風,就是最近總覺得心慌,尤其是一到晚上,怎么都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天都快亮了才瞇著會兒,就算是勉強睡著了,也是噩夢不斷。”
大太太這個毛病,家里的藥材也用了不少,非得用一種特殊藥材制成的熏香熏著才能入睡,可近日不知為何,熏香也漸漸不管用了。
吳媽給她盛了一碗綠豆湯,道:“太太,您許是又勞了神,如今家里這么好,大小姐跟姑爺也和睦了,你應該放寬心才是。”
她喝了口湯,覺得還是沒啥胃口,嘆了口氣,便站起身來,對著其他房的太太道了聲:“好不容易有了困意,我就先回去躺一躺,廚房了還有剛冰的葡萄,別多吃了,容易拉肚子!”
她這話是說給小輩聽的,雖說四房五房的兩個丫頭跟自己不親,但她是管后宅的人,都得一一照拂到。
待她走遠了,四太太突然拉了拉五太太的衣服,壓低聲音道:“你覺不覺得大嫂臉色特別差!”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這不是廢話么,然而她眼珠子一轉,又道:“印堂發黑,看著可不止像是沒睡好。”
五太太被她陰陽怪氣的聲音唬地后背一冷,問:“那你覺得是什么?”
“像中了邪!”
五太太嚇得叫出了聲,她膽子小,說:“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忘了以前。。。”
她話還沒說全,五太太就掐了掐她的手,眼神往旁邊瞥了瞥,示意她住嘴,她這才想起那件事在家里是禁止談論的,除了幾個太太和來的早的姨太太以及待了一段年歲的老傭曉得,其他人幾乎都不清楚。
玲瓏本來聽地盡興,突然她媽媽不說話了,便問:“媽,你怎么不說了,到底中了什么邪?”
四太太嚴厲地罵了句:“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么嘴,吃飽了么?吃飽就回去。”
玲瓏吃了癟,抱怨了一句:“不說就不說,兇什么。”
玲瓏的脾氣跟四太太可以說是如出一轍,她拉著玲俐氣鼓鼓地離開了飯桌,不過她的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今天她父親回家,說要跟她商量下下個月的生日宴會,實則也是她同邵華的訂婚宴。
她便歡歡喜喜和玲俐挑衣服去了。
李瑤站起身,對兩個太太道:“我也吃飽了,先回去了。”
四太太頭都沒抬,擺了擺手:“去吧去吧!”倒是五太太,和善地抬頭,柔聲道:“去吧。”
見小輩們都走了,二人才開始繼續剛才的話題。
五太太道:“要是真如你所說,大太太是中了邪得去請神婆才行啊!”
“怕是請了來也沒用!”
“怎么說?”
“每年這個時候,大嫂都會頭疼腦熱睡不安穩,我記得十幾年前,也是在這個時節,三爺帶著那個女人走的,然后那女人就死了,怕是陰魂不散又回來了!”
五太太后脊背又一陣發涼怯怯道:“那女人她自己福薄命淺,為何要回來纏著大嫂?”
“你進門晚不曉得,那個女人本是大嫂的陪房丫頭,兩人關系好著呢,雖說一個為主一個為仆,但地位可不是一般奴婢能比的,既然是感情深,死了難免會牽掛著。”
五太太覺得她這一番話說得委實牽強了一些,但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之間變得心神不寧,弄不好就是中邪的征兆,她道:“不如勸大嫂找個神婆瞧瞧吧。”
“我可不敢,怎么勸,十幾年前的那件事情大嫂最敏感了,還好沒把禍事惹到自己身上,躲都躲不及呢,你也別去胡說,反正過了這個月就太平了!”
五太太沉默了,要是四太太不敢開口說的,她斷然也是不敢的,如四太太所說還好這事兒沒落到她們頭上。
傍晚,李瑤去了大太太院子,她有些擔憂,想去看看她。
吳媽端著一盆水出來了,見李瑤來了,知道她一定是放心不下,感嘆是個好姑娘,不過大太太剛躺下,又不好直接讓她進去,便小聲道:“太太睡下了。”
“天都還沒黑,這么早就睡了?”
吳媽回:“太太睡不好,索性就早早躺下,養養神也是好的。”
李瑤哦了一聲,屋子里傳出來一點動靜,李瑤怕吵了她正準備走,忽然聽到大太太在里屋喊了聲:“是瑤兒來了么?進來吧!”
李瑤推門進去,大太太已經坐了起來,面色依舊憔悴的很,她有些心疼。“大伯母,您沒事吧?”
大太太笑笑:“不礙事的。”
李瑤在她身邊坐下,拉過她的手,食指和拇指按住她手掌的虎口處,輕輕按摩。
大太太只覺得虎口一陣酸痛,李瑤道:“從前聽村口的大夫說過,虎口處有個穴位,叫合谷穴,按摩這個穴位可以疏肝理氣,排出毒素,讓人身心輕松,舒緩心神,我給您按一按。”
說來也神奇地很,就這么按了一會兒,果然輕松了不少。
大太太夸贊:“是個知道疼人的好姑娘。”
“應該的!”
說罷又站到她身后,抬手開始輕揉她的印堂穴,邊按邊說:“這個穴位可以讓您睡得更香。”
“你這手法力道剛剛好,是在哪里學的?”大太太忍不住問道。
“我爹也有失眠的毛病,我就是這么給他按的,漸漸就熟練了。”
大太太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心疼道:“這些年過得很不易吧?”
那些年雖然過得清貧了些,但卻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她搖了搖頭:“不覺得苦。”
“吃苦是福!”
她雖然是大戶人家的出生,但也苦過一段日子,尤其是陪著自己丈夫白手起家的那段日子,心酸苦楚從不與外人道。
她忍不住回憶起了那段日子,想著想著,又想起了秋月,正是李瑤的生母。
秋月事情讓李家三爺成了全家族的一個笑話,李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就不準李府上下提及此人,也是在老爺子死后,三爺的遺孤才能被接回來,可這個禁忌已經深入人心,她便忍住了沒提。
李瑤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再過幾天,就是我母親的祭日了,我想在自己的院子里燒些紙錢祭奠一下。”
自她母親死后連一塊像樣的排位都沒有,來了李家,只有大太太一人誠心接納,而李府上下更是對她娘和她爹的事情諱莫如深,如今也只有懇求大太太能夠發發善心了。
大太太為難起來,此事斷然是不可能的,若是被家主知道了,一定會責備她,她剛剛覺得輕松的腦袋,又變得沉重起來。
“向來只有入了李家宗譜的才能在家中祭奠,所以,我不能應你這件事。”
李瑤見她態度決絕,知道絕無可能,有些失望,低聲回:“知道了,我再給您揉揉肩吧!”
“不用了,我覺得有些困乏了,你也回去睡吧。”
李瑤怏怏不樂地回了住處,云翠走過去想要安慰一番,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她雖是奴仆,但知道的事情似乎比李瑤還要多,李瑤平日里大部分時間不出院子,而院子里貼身侍候她的下人也只她一人,因此,李瑤還不知道外面的下人都是怎么說她的。
人總喜歡分三六九等,哪怕是丫鬟也分一等二等和三等,三等的丫鬟做一些粗活累活臟活,只有一等丫鬟才能貼身侍奉主子。
她們眼中的主子須得是人前人后都能說得上話的,受老爺們寵愛的妻妾或是兒女,而李瑤這種沒有父母依靠的,也就只比一等的丫鬟強了那么一些。
不過在云翠心里,李瑤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善解人意,不爭不搶,安心做好自己。
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云翠撐起了腦袋,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也不高興了?”李瑤忍不住問。
云翠嘆了口氣,噘著嘴,嘟囔道:“我在李府除了小姐你一個朋友之外還交了一個關系好的,她是大夫人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叫小蕓,比我大兩歲,跟我是老鄉呢,不過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她每天都心事重重,前天犯了錯,還挨了頓板子。”
“大伯母從不體罰下人,怎么會挨板子?”
“自然不是大太太命人打的,小姐你還不知道吧,上個月劉管家告老還鄉了,他真是精明,給大老爺舉薦了自己的親侄子劉田,大老爺念及舊情,就允了,這個劉田我看最多也就三十來歲,做起事情來卻雷厲風行的,很受老爺賞識。”
李瑤從不關心內宅里面的瑣事,因此也未聽過見過這個新管家劉田。
“那小蕓到底犯了什么錯呢?”
“我也是后來聽別人說的,她最近家里出了變故,母親病重,她整日心神不寧,端茶的時候不小心把茶水打翻了。”
“不過是打翻了茶水就要挨板子,未免太過嚴苛了。”
云翠點點頭:“誰說不是呢。”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只是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再三猶豫還是開了口:“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想讓我幫幫她?”
云翠不好意思地看著李瑤點了點頭,立馬又道:“小姐放心,可以從我每個月的工錢里扣,雖然不多吧,反正云翠是打算一輩子侍奉小姐的。”李瑤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云翠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她開口求自己,自己定是要幫忙的,只不過她也是囊中羞澀,頂多能拿出幾塊銀元。
她隨著云翠一同去了下人們住的偏院,小蕓挨了板子這兩天一直都在臥床休息,敲了敲門,半天無人應答,云翠有些心慌,小蕓身子骨弱,不會……
想到這里,她一腳將門踹開了,小蕓正背對著她手忙腳亂地藏東西,因為太過緊張,手里的東西撒了一地。
她臉漲得通紅,艱難地俯身彎腰去揀。
云翠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李瑤卻認得,那是大夫人用來調香的藥材。
“小蕓,你拿大夫人的藥材做什么?”
小蕓做賊心虛,結結巴巴地回:“夫人命我拿出去給人加工,我……我正在收拾。”
李瑤卻道:“你撒謊,這些是你偷拿的吧?”
小蕓嚇得六神無主,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身子抖得厲害,額頭都開始出汗了。
“三小姐,求求你千萬別告訴別人,要是劉管家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
云翠也幫著她求情:“小姐,她肯定也是被逼的沒法子了才會做這種糊涂事的!”
小蕓感激地看了云翠一眼,眼眶紅紅的,忍不住滾下幾滴淚珠子,李瑤自然是不會告訴別人的,但也不能由著她胡來,她讓云翠把地上的藥材撿起來,自己又把小蕓扶了起來,問道:“你為什么要偷拿這些藥材?”小蕓邊抽泣邊回:“我母親病重,我沒錢給她瞧病,只能偷拿這些藥材出去換錢,想著那么多味藥,少了一味也看不出來,我真的是一時糊涂!”
李瑤見她真心悔過,安慰道:“既然知道錯了,一會兒就把藥材還回去,我這里有些現大洋,你拿了去,先給你母親看病要緊。”
說罷,她從口袋了掏出一小袋子銀元,交到她手里,不多,但總比她偷藥材換錢要強一些。
小蕓瞪大眼睛看著李瑤,她跟這個三小姐甚至都沒怎么打過照面,然而她竟然會毫不猶豫地幫自己。
李瑤道:“你和云翠是老鄉,又是好姐妹,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你不要有顧慮。”
小蕓感激涕零地要跪下來磕頭,被李瑤攔住了,她只叮囑她好生休息,便走了。
邊走邊思索,小蕓偷藥材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夫人常年用那種熏香安神,里面少了一味藥材,因而才會睡不著,進而心神不寧,疑神疑鬼。如今問題的源頭找到了,小蕓把偷拿的藥材放回去,那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她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