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斜靠在村口的大石上,依舊提著一壺酒,有一口沒有口的喝著,眉角帶著冰霜,好像是在這等了一夜。
仙痕何尋對視了一眼,心情很是復雜,他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卻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知道瘋子究竟是他們誰,最后便只能折中叫了一聲“瘋叔。”
今天的瘋子顯得很奇怪,渾濁的雙眼中透入出痛苦的神色,仿佛在強行克制著什么,更讓仙痕奇怪的是,今天的瘋叔,好像不那么瘋了。
習慣性的唑了一口酒,瘋子直起腰走到他們面前,亂發遮蓋了他大半邊臉,濃濃的酒氣讓仙痕下意識的皺了皺眉,瘋叔一直都是這樣不修邊幅。
“劍......你......父親......的”嘶啞而渾厚的嗓音很是難聽,二人卻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他們出生到現在,第一次聽到瘋子說話。
仙痕愣愣的接過那把銹蝕嚴重的鐵劍,而后望了何尋一眼,兩人都是聰慧之人,瘋子的言語舉動,透露著一個重大的消息
他們不是親兄弟。
因為劍,只給了仙痕一個人。
“瘋叔,這是......”
他想問劍的名字,想問更多,可瘋子的狀態突然間變得混亂起來。
他抓著狂亂的頭發,不等仙痕繼續問,一把抓住何尋的手,眼神通紅的嚇人
“你,你,報仇!報仇!啊......”
他的狀態愈加不穩,揚天長嘯,引得路人駐足圍觀,二人卻管不了許多,扶著癲狂的瘋子,心急如焚。
突然間,瘋子動作停了下來,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樣,他彎腰撿起酒瓶,唑了一口酒,呵呵傻笑著,一搖一晃朝著村中走去。
二人想沖上去,卻邁不出雙腳,他們有太多的疑問,但他們知道繼續詢問下去也沒有結果,反而會增添瘋叔的痛苦。
良久,瘋子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兩人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堅定,仙痕解下包裹,將銹劍縛在身后
“走吧”
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就此踏上了人生的旅途,想來可笑,說是外出闖蕩,卻沒有個目標,也沒有方向。
瘋子的舉動似乎在兩人的心間建起了一層隔閡,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的走著,各自思考著想法。
“父親的劍?”
“復仇?”
不知道過了多久,何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依舊跟在仙痕的身后,仿佛成為了他的本能。
“哥,我們要去哪?”
仙痕停了下來,兩人對視著,忽然間卻是笑了起來,隔閡破碎,他們還是親密無間的好兄弟。
有時候啊,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句話語,一個笑容。隔閡就能在不經意間消除,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體諒,一切盡在不言中。
而有時候,就是要死磕,就是不肯低頭,小小的矛盾,也能爆發仇恨。
“嗨......不知道呢。”仙痕長嘆了一口氣,雙手叉腰,擺出來一個老大哥的氣勢。
“哇,那我們不是要餓死在外面。”何尋聳了聳肩膀,一如既往的吐槽著。
仙痕這時候就會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而后語重心長的說道:“別怕,跟著大哥有肉吃。”
“哥,你說我們啥也不會,就瘋叔教的幾套招式,你說我們真的能闖出一片天地嗎?”
“誰說咱們啥也不會......”仙痕仔細想了想,眉頭緊鎖的想了想,絞盡腦汁的想了想,最后無奈的認清了現實
“好像,咱們真的啥也不會啊。”
何尋的苦瓜臉,又苦了幾分。
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出門在外的兩兄弟用事實證明,原來人活著,真TM難。
三個月過去,走一步看一步,花光了盤纏,迷失了方向,這么說吧,現在要他們回去,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三個月后,他們與流民為伍,與乞丐為伴,終于學會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技能,——討飯。
討飯是有學問的,看他二人年輕力壯,四肢俱全的,哪有好心人愿意施舍他們,又不肯像其他前輩一樣,破釜沉舟,自斷手腳的,自然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幾個月下來,二人不負當年健碩,瘦的仿佛猴子一般。最重要的,他們依舊沒有找到目標。
“哥,咱們啥時候能到縣城啊”何尋有氣無力的趴在仙痕背上,風餐露宿加之營養不良,讓他患上了嚴重的風寒,此刻仙痕正帶著他進城看病。
“放心,馬上就到,弟弟你一定要撐住”仙痕拄著銹劍,困頓疲乏,勉力邁出腳步,為了照顧弟弟,他已經幾天沒睡好覺了。
“哥,咱錢都花完了,就算進城,也沒錢看病的。”
“別說傻話,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仙痕抹了一把眼淚,咬著嘴唇,他當然曉得二人已經走投無路了,但是讓他放棄,絕無可能。
“呵,哥,你說娘親她會想我們嗎?還有鳳凰那個傻丫頭,肯定會很傷心吧”何尋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他也必須說著,因為他怕一旦安靜下來,便永遠也說不了話了。
“會的,肯定會的,還有爹,還有瘋叔,還有鄉親們,他們都會想我們的,所以,我們一定要活著回去。”
“嗯......”
“弟弟,弟弟,何尋,你說話,別睡了,馬上就到城里了,你說話啊,你別死了......”仙痕晃動著背上的弟弟,驚恐萬分。
“咳咳......哥,我還沒死呢,就是......就是,有點餓了。”
仙痕長舒了一口氣,笑罵道:“呸,說什么死啊死的,多不吉利,待會進了城,哥給你找好吃的。”
“明明是你先說的”
“呸,都餓成這幅德行了,你還有心思犟嘴。”
“呵......哥,我想吃饅頭。”
“嗯,有的”
“還有包子”
“嗯”
“如果有雞腿,那就更好了”
“......”
進了城,繁華的街道飄散著各種食物的味道,仙痕吞了吞口水,背著何尋走向了一攤饅頭包子鋪。
賣包子的老王年過五十,身子骨已不負當年,娶了青樓的老姑娘為妻,他卻從來沒有抱怨過,因為在他的思維里,能夠找個婆姨,那便是上天眷顧了。哪怕他的妻子,未能給他生個一兒半女的。
“我們沒有錢!”仙痕吃了一個饅頭,又喂了何尋半個包子,而后紅著臉,低著頭說到。
老王笑容凝固了一下,這算是明目張膽的吃霸王餐了吧。看了看衣衫襤褸的兩人,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何尋,最終老王無奈的笑了一下說到:“算了吧,誰都有困難的時候,這兩個饅頭你們帶著,走吧。”
仙痕有些不敢相信,愣愣的接過饅頭,看著老王那質樸的笑容,咬了咬牙,他解下褲頭上的銹劍,遞了過去。
“老板,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抵給你,能再給我幾個饅頭嗎?”
老王這次眉頭是真的鄒了起來,感情自己可憐你,還要被你訛上一筆嗎?看那破劍,銹蝕得已經看不到劍鋒了,要它還有什么用?
仙痕咬著嘴唇,希冀的看著老王,銹劍是他身世的唯一線索,若不是接下來兩人還要在這無依無靠的城里生存看病,打死他都不愿意出賣。無奈造化弄人,眼下的危機才是最重要的。
老王嘆了口氣,無奈又從蒸籠里拿出了幾個饅頭,給他們包好,遞到仙痕手里,說道:“走吧走吧,誰要你的破劍了。”心想自己就當是積德行善吧,至于破劍,他是正眼沒瞧一下。
“不,老板,請你務必收下,將來我哥倆出人頭地,一定會報答您的。”仙痕卻顯得很是執著,對于他而言,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必須有所付出才能心安理得。
老王哭笑不得,懶得與他啰嗦,接過鐵劍拿在手里,卻發現這破破爛爛的鐵劍格外沉重,本想拿來當個燒火棍,卻很不趁手,不禁又嫌棄了幾分。
仙痕得了饅頭,扶著面色稍好些的何尋,踉踉蹌蹌朝著醫館走去。老王目視著二人的背影,忽然涌起一陣豪情,剎那間似乎有中預感,將來這兩個小子,或許真能干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情。而后又搖了搖頭自嘲道:“不過是兩個騙吃騙喝的乞丐罷了,報恩?嗯,還是算了吧。”
世態炎涼,善良這個奢侈的品質,似乎永遠只出現在窮人身上,醫館這個救死扶傷的地方,寄托了兩人全部的希望,卻被一句冰冷的話,澆滅了所有希望
“沒錢?那就去等死好了。”
醫者仁心這個從小便耳熟能詳的詞,在現實里,卻又去哪里找這樣的人啊。
看著排成長龍的病人,大夫不耐煩的招了招手,示意伙計將二人拖走,仙痕吵著,鬧著,求著,奈何瘦弱的身子哪里是伙計的對手
被掃地出門,仙痕無奈的看著過往的人群,祈禱有好心人能夠救他弟弟一命,迎來的,卻是無盡的蔑視。
窮鬼,似乎不應該在這片天地間生存。
“風寒草的話,或許能救他一命。”
醫館要打烊了,仙痕何尋卻還是賴在門口,大夫隨口說的一句話,卻令本義死灰的仙痕又看到了希望,他再一次的哀求能不能給予他一些風寒草。
大夫卻是嗤笑了起來:“呵呵,還的寸進尺了,想要藥啊,喏,那里有很多,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嘍”他一腳踹開仙痕的手,鼻孔朝著遠處一片大山,仿佛從中找到了某種快感,指著奄奄一息的何尋說道:“他,最多還能活兩天,哈哈哈哈......”
仙痕不明白為什么作踐別人能夠那么開心,他更不明白,明明只是舉手之勞,卻為何不肯出手救人性命。難道佛經說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都是假的嗎?
是的,都是假的。
這個世界仿佛充滿了惡意,醫館的燈熄滅了,熄滅的還有仙痕內心的善良
他感覺世界一片冰冷,緊握成拳的手里布滿冷汗,茫然、無助、哀怨,重重負面情緒充斥在心間,生活的困頓,娘親的無情,弟弟生命,猶如一道道大山壓在他的心間,沉重的仿佛透不過氣來,壓得他朝著深淵墜落。
而后深淵里傳來一陣魔音“放手吧,放手你就輕松了。”
他緊緊抓住胸口,難以呼吸,而后指尖傳來一陣溫熱,仿佛冰冷中的火種,黑暗中的熒光,希望重新降臨。
“至少,至少還有那一部分人,是善良的......吧?”他掏出老王給的饅頭,凄厲一笑。
仙痕不知道風寒草長什么樣子,狠心的大夫也沒有告訴他風寒草是什么樣子。
但他還是帶著何尋上山去尋找了。
邪惡的種子在他心中萌芽,他變得不再乞求,一言不發背著何尋行走在漆黑的山道上。
同樣一言不發的,還有背上的何尋。
他將一切看在眼里,卻沒有像以往一樣哭泣。
黑暗中,一切都在悄然發生著變化,看的見的,看不見的。
第二天清晨,找了一夜的兄弟二人,依舊沒能找到風寒草,何尋咳嗽的更加厲害了,肺部像是一部破風箱一般,“呼啦啦”撕扯著。
“哥,我很痛苦。”
他的精神恍惚不寧,以至于說出了一直隱忍著的話。
仙痕聞言握緊了拳頭,淚水奪匡而出
“哥知道”
他說著,把手里的饅頭泡濕,喂到了何尋嘴里。
“哥,我不吃,反正要死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說什么傻話呢,你不會死的,哥不許你死,快吃吧。”仙痕幾乎是嘶吼著說著,聲音很是嚇人。
何尋張開了嘴巴,半睜著的雙眼,流下了淚水
“哥......其實,其實我也不想死。”
他抽泣著,越發的讓人心疼。
又是一天,饅頭已經吃光了,大夫說的兩天也過了,何尋卻還活著。
活著,不如說死了。
仙痕本就憔悴的臉,泛著不正常的綠光,他不知道風寒草的樣子,便用最土,卻又最直接的方法——試吃。
是的,他也得了風寒,沒有何尋那樣嚴重,卻讓本就虛弱的身子,更加不堪。
幸運的是,他沒有吃死自己,像他這般胡亂搞,沒有中毒而死,已經是萬幸中的萬幸了。
縱使再如何的幸運,也抵不過現實的殘忍,山泉無法果腹,野果亦非無窮,更何況還要尋找那素未蒙面的風寒草。
于密林之中穿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前方出現一條棧道,坑坑洼洼卻無野草繁生,想來是經常有人行走其間。
仙痕拖著昏死的何尋,踉踉蹌蹌走了過去,衣衫襤褸已無法形容他倆的落魄,銳利的荊棘割破皮膚,一條條帶血的傷痕縱橫全身,觸目驚心的骨骼仿佛下一刻便要從那單薄的皮膚中刺破而出。
他們已是油盡燈枯了。
“噗通”一聲,仙痕再也支撐不住,仰頭倒在了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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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云霧從密林之中飄散出來,掩蓋了兩人的身軀,林間仿佛活里過來,野鳥啼鳴,怪袁嚎叫,有露珠浸濕了褲腳,他低下了頭,想要拂去露水,卻驚訝的發現,腳邊竟然躺著兩個人。
一人面色潮紅,頭腦發熱,顯得是得了嚴重風寒的癥狀,一人面色詭綠,更像是中了某種劇毒。
“嗯?相遇便是有緣,貧道豈能見死不救耶?”
來人身著一身黑白相間的道袍,手持拂塵背負道劍,鶴發童顏,身姿輕盈,只見他一把抄起仙痕何尋,也不在乎他們身上的污穢,毫不費勁提著就走,看他步伐緩慢穩健,行走的速度卻是快的嚇人,幾息之間便消失在棧道拐角出,再回首,那帶露的草葉猶自晃動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