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元年(公元168年)二月 洛陽
早春二月,天氣已經轉暖。身為司隸校尉的曹嵩正披著一件寬松肥大的外衣坐在花園的青石上。最近這兩個月,他與其他身在京師的官員一樣真是忙碌極了。先是為桓帝大喪從事準備工作,之后為策立新君的問題擔了一陣子心;好不容易等到竇皇后做出決定,又開始為光祿大夫劉倏持節前往河間奉迎新天子的事忙活起來了。曹嵩計劃了好一陣子,給三河地區的官員下達了迎奉天子的通令,又對天子一路上的接待事務做了一系列詳細的部署,大到突發情況的應對措施,小到天子在三河境內的衣食住行,真可謂面面俱到周全至極。好在一切進行的都十分順利,于是他在京畿迎接了天子的白蓋王車駕,并參加了朝賀大殿,又隨駕拜謁高廟。等這一切都忙完了,又從彭陽傳來了喜訊:護羌校尉段熲與司馬田晏、夏育分兵三路在逢義山大破羌人。
段熲征討羌人得勝論公論私對于曹嵩來說都是件大好事:一方面他可以不必再為他管轄下三輔地區屢遭羌亂而頭疼不已了;另一方面段熲如果得到升任可以進一步幫助自己鞏固位置。按理說他應該可以喘口大氣了,可這位八面玲瓏的曹大人卻不怎么愜意,他又開始為別的事情大傷腦筋了。
曹嵩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么心里惴惴的,總是感覺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彷佛都不那么真實:漢桓帝劉志在昏迷中結束了他三十六歲的生命,在最后時刻守在他身邊的只有竇氏父女和光祿大夫劉倏。新皇帝劉宏今年才十二歲,是解渚亭侯劉萇的獨生子,桓帝的同族侄子立這么一個小皇帝竇氏明擺著要專權。現如今城門校尉竇武已經一躍成為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竇氏一族的其他成員也紛紛登堂入室成為新貴:竇武的兒子竇機被加封位渭陽侯出任侍中,竇武的兩個侄子竇紹被加封鄠侯升任步兵校尉、竇靖加封西鄉侯也擔任了侍中一職……以這種形式來看新皇帝即位后由竇氏掌權已經是鐵的定局了!
但機敏的曹嵩又嗅到了點兒別人聞不到的氣味:宦官也跟著水漲船高了!雖然本朝也有皇帝即位升賞宦官的先例但前提都是援立有功,但是這一次卻是無故晉升。王甫已經晉升為奉車都尉,曹節更是被加封為長安鄉侯。這回迎奉新君,曹節統領中黃門的羽林將士陪王護駕,那派頭威風可真是不一般!莫非新皇帝的選立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嗎?
曹嵩坐在青石山仰望著天空思路忽然豁然開朗起來:竇皇后選立的是十二歲的劉宏,但是桓帝臨終前真的沒有指定皇位繼承人嗎?想到此曹嵩心頭一悸,或許……或許勃海王才是圣心默定的繼承者!桓帝病危還不忘下詔恢復劉悝的王位,這不正是為下一步傳位給他做準備嗎?對啦,放著自己的親弟弟,干嘛要把江山給一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小毛孩子?劉宏當上皇帝唯一受益的只有竇氏一門,這都是竇氏父女一手策劃的。在最后時刻光祿大夫劉倏為什么會在宮中,他掌握著河間諸王侯及子弟的情況,誰能想到大漢天子的最后選定竟然是因為劉倏的幾句話!
那么王甫、曹節他們在這里頭又充當什么角色呢?也是同謀嗎?是呀,沒有這幫斷子絕孫的兔崽子們幫忙,違旨另立這么大的勾當在禁宮之內怎能一波未起……
不過曹嵩的微笑轉瞬即逝:既然宦官援立有功為什么不明詔表彰,偏偏把他們的升官弄得這么曖昧?陰謀!竇武絕對不可能真心與宦官合作,他自擔任司隸校尉以來所得賞賜都資助了太學生,李膺、杜密等黨人也是他保下來的,他這個宦官的死敵怎么可能真心與王甫合作呢?至于給宦官加官晉爵不過是欲擒故縱的障眼法吧!只要不承認他們援立的功勞就等于劃清了新皇帝與這些宦官的界限,早晚竇武會給王甫他們來個回馬槍!其實現在他已經著手準備了,剛剛升任大將軍就開始啟用被禁錮的黨人:李膺擔任少府,杜密擔任太仆。如果加上竇武的心腹尚書令尹勛,侍中劉瑜,屯騎校尉馮述,還有一子二侄,這個反宦官的集團還真是有文有武聲勢浩大呀!
其他人的立場呢?太傅陳藩與宦官斗了大半輩子,這一次必定是要設法治死閹人的;司徒胡廣是個地地道道的“琉璃蛋兒”,一定是袖手旁觀順風倒;太尉周景現在臥病不起,可能是快要隨先帝去了。
曹嵩有點兒坐不住了,他現在腦子太亂,真希望身邊有人可以幫他理理思路分析一下時局。如果王甫、曹節他們真的翻了船那無疑會勾出他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現在去向竇武投懷送抱還不算太晚!但是竇氏真的有能力掃除閹人嗎?曹嵩進退兩難,在這種時候誰能幫他一把呢?
在園子里轉了兩圈之后,曹嵩突然停下了腳步。似乎有個人可以為他指條明路!雖然這個人能否開口還在兩可,但他也只好去試試了……
邊韶的書房緊靠著府里的后花園,這里本來就挺寬敞,如今他又叫仆人拆去了門板,園子里的景致一覽無余,就更顯得明亮爽眼了。在這個春意盎然的早晨,邊韶正指導一群官宦人家的子弟寫作。他先是談了談他對杜篤、張衡等人詩賦的見解,然后出題目讓大家來寫,儼然一位閑居的教書先生。如果不是最近幾日總有朝中官員來訪,誰也不會意識到這位一臉學究模樣的先生竟然在朝中官拜太中大夫。
邊韶邊飲著清茶邊瀏覽著弟子們剛剛寫出的詩賦,倒是頗為愜意。這樣的日子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太中大夫雖是閑職但也有著千石的俸祿,邊韶完全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寫作和教學。這里沒有政治,沒有紛爭,簡直稱得起洛陽城內的世外桃源。不過如此悠閑的日子恐怕不會很長久了,邊韶覺得遺憾,索性放下那些詩賦臥在榻上小憩,想盡量再多享受些清閑。
這時有一個坐在最前面衣著華麗的弟子見他一大早就躺下睡覺,有心與他開個玩笑,便信口道:“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言罷,眾弟子都掩口而笑。
邊韶聽了也不禁蔚然一笑,連眼皮也不抬一下便反唇道:“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師而可嘲,出何典記?”
“哈哈哈……”滿堂滿院的弟子都大笑起來。
“老爺!”一個仆人走進來打斷了大家的歡笑,“曹大人來拜訪您了。”
“哦?”邊韶一愣,“哪個曹大人?”
“是司隸校尉曹嵩曹大人。”
“是他?!”邊韶皺起了眉頭。他是極為厭惡曹嵩為人的,私下根本就不與其來往;可今天這只老狐貍竟親自來訪,怎能不叫人猜疑?邊韶有心不見,可又一想,自己當初是因為曹嵩的養父宦官曹騰向先帝極力舉薦才有機會來京師做官的,不管怎樣曹家也是自己的恩人,也不好駁了曹嵩的面子。想至此不大情愿地嘀咕了聲“有請!”便揮揮手示意弟子們都散去。
不多時曹嵩款款而來,只見他頭戴通天冠、身著青色深衣、腰系錦帶、足蹬后底云履,裝扮得一絲不茍,離得大老遠就躬身一揖道:“孝先兄!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噢!難得巨高兄得閑……坐!坐!”邊韶見他不親假親不近假近也少不得隨著他客套。招呼是打得響響亮亮,可坐下來并沒有什么志同道合的話,曹嵩只是問他身體如何啦、最近有什么新文章啦、招收了誰家公子當學生啦、有沒有到郊外春游啦之類的話,弄得邊韶滿腹狐疑,只好有一搭無一搭地回應著他。殊不知曹嵩則是揣著一肚子心事來的,抱定了韓信亂點兵遲早尋得著話茬的主意東拉西扯海闊天空的瞎侃。
“人各有一好,有的愛打獵,有的愛射箭,像我這號的任什么都不會,沒事兒就是睡大覺了……要說人有一技之長就是好,孝先兄詩賦文章傳于天下,我這輩子是比不了您了……但人家說美食不如美器,好文章也得要好字配……要說書法現在當屬涼州刺史梁鵠,那一手好字,我聽說和李斯的字差不多,都跟那傳國御璽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那么周正……”
“是……”邊韶越聽心里越糊涂,難不成大清早他跑我這兒聊天解悶兒來了,“我這兩筆字再練八十年恐也趕不上梁孟皇,不過寫文章還是有點子信心的。”
上道了!曹嵩心中一喜,臉上卻不動聲色看似信口道:“要說文章,我倒是頗為贊賞當今陳太傅的文章。”
“哦?巨高兄喜歡他的文筆?陳太傅氣概過人文筆犀利,更得益于為人正值剛毅。這也是文隨其人。”
“沒錯!但就當年他為保李膺等黨人所上的那道奏章真是妙極了!我還記得,‘天之于漢,悢悢無已,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實在修德。臣位列臺司,憂責深重,不敢尸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采錄,使身首分裂,異門而出,所不恨也。’這幾句非尋常人敢言敢講!”
“一字不錯!巨高兄好記性。”
“承蒙夸獎……我覺得這幾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個字上!”
“哦?”邊韶隱約意識到他的來意。
“自從梁冀受誅以來,宦官日益得寵,內橫行于朝堂,外索賄于州郡,以至于阻塞圣聽、禁錮善類、讒害忠良、欺壓黎庶。這些閹人豎子稱為‘妖孽’難道不恰當嗎?”曹嵩說得鏗鏘有力。
邊韶直勾勾看著曹嵩,彷佛眼前這個人他從來也不認識一樣。跟王甫、侯覽混的爛熟的曹嵩今天怎么也罵起宦官來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輔佐新君……不可能!他本身就是宦官養子,之所以能當上司隸校尉也是因為王甫、侯覽的“暗中相助”,這些年來真不曉得他塞給閹人多少好處,怎么可能一夜之間就反戈呢?想到此邊韶憨然一笑:“巨高兄怎么和我這閉門書生談起國家大事來啦!我現在是得清閑且清閑,都懶得進朝房應卯,能知道什么呀?”
“哈哈……”曹嵩干笑了兩聲,“孝先兄,您是囊中之錐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將軍和陳太傅掌握朝政,大膽起用黨人,現在李膺杜密都已經位列九卿,看來真是要對王甫曹節這些小人下手了。孝先兄怎會全然不知呢?”
邊韶似乎明白了:好個老滑頭,果然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呀!這是眼瞅著閹人有難心里犯了合計跑到我這兒來借面子向竇武投誠來啦!邊韶恨不得把這個兩面三刀得家伙一腳踹出去,嘴里卻還得打圓場:“我不過是一芥書生,可遠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見人之未見。”
曹嵩已聽出他的生分之意,說:“孝先兄過譽了!我不過是想竭力為皇上分憂罷了。”
“是嗎?難得曹大人的苦心呀!”邊韶的語氣已經有些像挖苦了。
“孝先兄取笑我?”
“不敢。”邊韶冷冷地說。
曹嵩見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勢心里正沒成算,一低頭看見他的書案上放著一卷絹套的《論語》,心里蒙然想到里面“君子喻于義”的話,趕忙起身對他施以大禮。
“你這是……”
“孝先兄,在下求你指點迷津!”
“這……巨高兄快起來,這怎么擔得起!”邊韶連忙攙扶他起來。
“我不瞞你!我自知往日與閹人牽扯不清,但此實非本心。說到底我只是想保住這頂官帽,不負養父之恩,給子孫族人留個好前程罷了。我自入仕途,人人皆道我是宦官遺丑,對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雖不免吮痔之舉也未為傷天害理之事,望你能夠體諒。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為官,可……可世風之下誰能奈何?孝先兄通曉經籍,試想一番,揚揚灑灑之《中庸》左不過就是‘不得已’三個字呀!”這些到都是真心話,“千不念萬不念,權且念在先人的份上為我指條明路……”
邊韶注視著他良久,嘆口氣點了點頭:“你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游刃有余,何況這些許小之風浪。好吧!我請巨高兄詳思,我朝自大定天下以來,宦官橫行亂政但所為可有竊國之舉?”
“未有。”
“這就對了,然外戚可有此心?”
“這?”曹嵩一咬牙“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竇、鄧、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