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無法理解是什么原因讓阿紅再次哭泣，但決定不再探問，因為徒增她的傷心，且容易讓談話陷入僵局。這個夜晚還很長，我不希望把氣氛搞得緊張而沉悶。生命如此短暫，應(yīng)該努力過好每一個夜晚。

我站起身，到室外換了一盆新鮮干凈的水端進來。

阿紅抽噎著說：“像你這種人，別說這個秀水鎮(zhèn)上絕無僅有，就算整個江湖上，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吧?！?

我把臉盆里的毛巾擰干，將她臉上的淚水擦掉，笑著安慰她：“你別這么夸我，我這人經(jīng)不起夸，一夸我就飄飄然找不著方向，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呢，沒有了方向怎么行？我救了你兩次，但都是偶然遇上的，舉手之勞而已?！?

說到這里，我深深嘆了口氣：“我曾經(jīng)是想做個大俠，可現(xiàn)在嘛，就像一條喪家之犬，別說做大俠了，能不能保住性命還是個未知數(shù)?！?

阿紅閉著眼睛，任我在她臉上胡擦，兩頰升起兩團紅云，就像兩個紅蘋果，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她睜開眼盯著我的手，笑說：“我一直以為王大俠是個嚴肅的人，沒想到也會這么嘻皮笑臉，油嘴滑舌。不過，王大俠，我雖然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但話得說清楚，你只救了我一次。”

我把毛巾放回臉盆，把她從床上扶起來，讓她側(cè)身靠在床頭坐著。

我笑說：“你這人也算得太精明了吧，雖然昨晚是我先拋出銀子引你上當(dāng)，然后再跟蹤你，導(dǎo)致你的殺身之禍，可最終救你的還是我。況且我深更半夜背著你跑了這么遠的路，然后又為你清洗傷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你又何必一筆抹殺？再說了，我也沒打算讓你‘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等你傷好了，給我弄點東西吃，填飽肚子后，咱們的恩怨糊涂賬就一筆勾銷吧?！?

阿紅伸手捂住嘴咯咯大笑起來，全身顫動。她仍是昨晚在金城賭坊的打扮，裙子又窄又小，笑起來胸部像一只老鼠在里面亂竄，看得我臉紅耳赤。

我趕緊移開視線看向別處。

她似乎并沒意識到我的尷尬，笑了良久才放下手，輕聲說：“王大俠，咱們之間不是糊涂賬。而且你用詞不準(zhǔn)確，你對我有恩，我卻對你沒怨，怎么能說是恩怨？還有，你的功勞和苦勞我都記著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記你一輩子?！?

我笑說：“你心里牽掛我，我介意個啥，別咒我就行。再說了，有個美女記掛，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大俠不都有這么一檔子事么。但是，千萬別老是記著我昨天早晨那副小乞丐的模樣，否則我王大俠就太沒形象了?！?

阿紅臉上又紅了起來，幽幽地說：“你僅僅是因為要做個傳說中的大俠，才愿意讓我記掛嗎？你救我，其實……都是基于大俠的胸懷吧？可是我……”

她又輕聲笑道：“咳，我說這些干什么，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俠，救我一個煙花女子，當(dāng)然沒別的意思。對不起，我太啰嗦了。”

她這段話說得顛三倒四，而且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一時沒懂她的意思，不知如何應(yīng)答，只好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她，感覺臉上在發(fā)燒。

阿紅見我發(fā)呆，接著笑道：“你別這么看我，像看什么怪物似的。我說你只救了我一次，說的就是昨晚那一次。以你的聰明機智，本該早看出昨天早上萬方成不是真想殺我的。但無論如何，萬方成殺我是假的，你救我的心卻是真的，我仍然很感激你?！?

我回過神來問她：“你的意思是說，作為聚鷹幫的一員，你在這個鎮(zhèn)上還有任務(wù)，萬方成當(dāng)時其實不敢殺你？”

阿紅搖搖頭說：“你錯了，萬方成并不知道我是聚鷹幫的人，他確實只把我當(dāng)成一個普通的玩物?！?

她頓了頓，似乎在考慮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但并未想太久，便立即說了下去：“嚴格來說，我其實不算是聚鷹幫的人，此事說來話長，簡單地說，我父親是聚鷹幫的一個堂主，幾年前無意中犯了幫規(guī)，本該處死，恰逢幫中出事，他們強迫我到這個鎮(zhèn)上來將功贖我父親的罪。因為派真正的武功高強的江湖人物到這里，容易惹人耳目，而派一個弱女子以妓女的身份來調(diào)查事情，沒人會懷疑。況且，調(diào)查這些事不需要武功?！?

我問：“你調(diào)查的，應(yīng)該也就是有關(guān)銀子的事情了？這么說，聚鷹幫其實并不信任萬方成，你可能還有個任務(wù)就是監(jiān)視此人?？墒牵热徊恢滥闶蔷埴棊偷娜耍透欣碛蓺⒛銣缈诹?，為何你說他要殺你是假的？”

阿紅說：“我的王大俠，你武功比萬方成高出不知多少倍，可說到江湖經(jīng)驗和詭計多端，你就比他差了一大截。這也難怪，你跟他不是同一類人，不會以他的思維去揣度別人。你想想，他要殺我滅口，機會多的是，何必選擇你還沒走出房間的時刻？”

我這才恍然大悟：“沒錯，他要殺你，完全可以等我走了以后再殺，或者就在被窩里無聲無息地給你一刀，我也來不及解救。這么說來，他在試探我？”

阿紅說：“與萬方成的一番對話，連我在被窩里都聽得出來，你是個剛?cè)虢纳敌∽樱瑓s不知為何在調(diào)查一件極為秘密的事情?？赡阍谒砩下读艘皇煮@人的劍法，讓他心里很害怕，猜不透你的來路，你問了他那么多問題，雖然都無關(guān)緊要，但他仍然怕你殺了他滅口。實話說，我當(dāng)時躲在被窩里，怕的不是萬方成殺我，而是怕你把我和萬方成都殺了?！?

我接過話頭：“問完話離開，對我而言本來是挺正常的事，但萬方成以其江湖經(jīng)驗揣度，卻覺得更加不可理解。他以為我會玩一些更為陰毒的花樣，或者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假裝要殺你滅口來試探我，最終，他知道我并沒有殺他之心。也許因為這樣，他并沒有把我問話的事告訴歸無情?！?

阿紅說：“聚鷹幫上層一直不太信任萬方成，這里天高地遠，他與中原總部聯(lián)系不多，甚至有些時候根本不受總部節(jié)制，他以前在這里參與過很多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但因沒損害到聚鷹幫的核心利益，上面對此睜只眼閉只眼。這次傳說總部金庫失竊，上面給他下了一道命令去調(diào)查銀子的事，半年前又暗中派我來，主要任務(wù)是一面關(guān)注有鷹圖案的銀子來源和去向，一面監(jiān)視他的舉動。從萬方成昨天的表現(xiàn)看來，他確實心里有鬼?！?

阿紅最后說：“其實，在你進來之前，萬方成就已經(jīng)心神不寧了?！?

萬方成不是個簡單人物，這我早就猜出來了，只不過，我沒想到他除了聚鷹幫的舵主之外，還可能有別的身份，而且聚鷹幫上層對他早已心存戒心。

此人在秀水鎮(zhèn)經(jīng)營多年，根深蒂固，手下估計也有一股不小的力量，這股力量應(yīng)該也在聚鷹幫的控制之外。秀水鎮(zhèn)上各種各樣或明或暗的生意，萬方成可能都有所染指，這從店小二拉皮條的自豪語氣中也聽得出來，沒有老板的授意，一個店小二怎么敢在本店為別人接生意？

也許，萬方成最為顧忌的，是聚鷹幫的猜疑，所以他暗中做著秀水鎮(zhèn)的土皇帝，表面上仍然只是萬方客棧的老板，為聚鷹幫提供各方面服務(wù)。

我一直以為萬方成在聚鷹幫身份低微，又與中原總部聯(lián)系較少，是個純粹的商人，可能對江湖上一些機密重大的事所知不多，現(xiàn)在看來，這是個錯誤的想法。這家伙在裝傻，方圓數(shù)十里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估計他都了如指掌，即將要發(fā)生什么事，他也是早有預(yù)感，所以阿紅說，在我進他房間之前，他就已經(jīng)心神不寧。

我只問了他一些簡單的問題，他就懷疑有殺身之禍，很明顯，許多事情他不但知道，而且還可能親自參與了。但我不知道他涉事究竟有多深，與我要找的東西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

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現(xiàn)在再要找到萬方成掏出更有用的信息，估計不太可能了。這只老狐貍，在秀水鎮(zhèn)上絕不僅僅只有一個窩。

我嘆著氣對阿紅說：“只怪我行事太莽撞，稀里糊涂闖進去，以為能從這家伙嘴里掏出點有用的信息，沒想到卻打草驚蛇，先把自己暴露了?，F(xiàn)在估計整個秀水鎮(zhèn)都處于暗中戒備狀態(tài)?！?

我又想起揭開被子看到阿紅赤身裸體的那一幕，喉嚨發(fā)堵，不敢正眼看她，索性轉(zhuǎn)過身假裝欣賞墻壁上掛著的琴。

但我的語言和行為還是勾起了阿紅的不愉快記憶，她在我身后突然冷笑著說：“哼，你轉(zhuǎn)過身去不敢看我，是不是心里又想起丑陋的場面？”

她又恨恨地說：“你不但莽撞，而且還犯傻。你沒看出萬方成假意殺我也就算了，救了人你應(yīng)該趁早離開吧，為何還要去掀被子？那一刻你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恥？如果你沒掀被子，我倆就互不認識，昨晚歸無情他們殺我時，你可能就不會及時出手。那么，我就活不到現(xiàn)在，所有事情，也都一了百了?！?

我本想找別的話題引開她的不愉快，接著又想，老是這么回避也不是個好辦法，兩人都心存陰影，此后說話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根本無法進行順暢的交流。這對我們兩人都不利，現(xiàn)在整個秀水鎮(zhèn)上，也許她還算是我的同盟。我必須想法消除雙方的芥蒂。

我重新轉(zhuǎn)過頭，看著她的雙眼，里面充滿淚水，快要滴下來了，而她臉上仍然帶著自嘲的冷笑，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態(tài)。

我拿起毛巾拭去她雙眼的淚水，沒想到越拭越多，最終奪眶而出，用毛巾堵都堵不住。她完全不理會，任憑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我只好不再擦拭，拍拍她的手背，低聲說：

“我當(dāng)時莽撞、犯傻，實在抱歉，但掀被子的動機，并不是刻意想看什么，是怕萬方成會第二次下手殺你，救人救到底，我只想讓你盡早離開此地。至于昨天晚上，無論認不認識你，我都會出手相救，首先是，我不能看著一個弱女子在我眼皮底下被無辜殺害，其次我覺得，你可能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不能讓你死去，第三，你被刺殺，歸根到底是因為我拋出銀子導(dǎo)致的，如果你因此被殺，我內(nèi)心難安?！?

她仍然冷冷地說：“我不要聽你那些嚴密的理論，這只能證明你是個大俠。我只需要你回答，當(dāng)時看到我渾身上下一絲不掛，是不是覺得我很腌臟很無恥？”

我心想這姑娘心理有點扭曲了，你一直在秀水鎮(zhèn)的歡場上混生活，對于男女之間的事情，也該早就司空見慣了，雖然被我無意中看到，你又何必這么耿耿于懷呢？坦然面對，也許我們兩人都能早點忘卻這一幕，老是糾纏不清，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況且，我當(dāng)時內(nèi)心只有一個感覺：你身材真的很完美很漂亮。我連視線都不愿移開。

我嘆道：“阿紅，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你現(xiàn)在就算挖了我的雙眼，也于事無補。當(dāng)時看到這一幕，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加快，臉上發(fā)燒，根本無法對你作道德上的評判。到現(xiàn)在我冷靜下來，也完全沒有鄙視你的意思。咱們就別在這上面糾纏不清了，好嗎？”

阿紅突然伏在床頭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