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看清紫衣女子的相貌,細眉大眼,唇紅齒白,臉上皮膚白里透紅,兩邊酒窩若有若無,嘴角微翹,總是一副聰明而又調(diào)皮的神態(tài)。不過兩鬢青絲有點散亂,抬頭說話時在小臉兩邊隨意飄動,這卻更讓她顯得嫵媚動人。
我這一生,從沒見過如此不凡的人物,一時之間,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直看得口干舌燥,頭臉發(fā)熱。
小時候,我覺得娘是天下最好看的人,只可惜在荒原上長年風(fēng)吹日曬,到后來皮膚黑紅,粗糙不堪;昨天見到“塞外四杰”中的惟一女子,模樣也算周正,卻一臉病容,讓人看著很不爽。
在我看來,面前這個女子算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紫衣女子冷笑著對老者說:“這位顧客的五錠大銀子,足可以在你這個破店里整治十桌酒菜,開五間上好房間,你就這么拿走,是不是太黑了點?”
老者點頭訕笑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大清早生意還沒上門,一時之間沒有零碎銀子找他。小店做生意公道,會跟這位小爺結(jié)算清楚的。”
紫衣女子再次冷笑道:“廢話少說,去給這位小爺拿套干凈合身的衣服?!?
老者趕緊點點頭笑著走開了。紫衣女子站起身朝我走來,我立即心跳加速,不敢直視她,低頭猛摳手指甲縫里的黑泥。
面前光線一暗,我知道那女子在我桌子對面坐下了,但她許久不說話,我覺得奇怪,特意走過來與我同桌又不說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禁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正好也在看著我,而且滿臉壞笑。
接著她又捂嘴大笑起來,笑得幾乎喘不過氣。
我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她笑什么,轉(zhuǎn)頭看看前后左右沒有別的人,又摸摸自己身上和臉上,似乎也沒什么特別可笑的地方。
我咳嗽了兩下以示嚴肅,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位姑娘,有什么事情這么好笑,可否分享一下?或者有誰在瞬間點了姑娘的笑穴,我也會為你出口氣?!?
我這話倒沒有玩笑的成份,一是我確實不知道她為啥突然這么大笑,就算我請你吃飯,你也不用笑得這么無所顧忌吧;二是我認為大俠就應(yīng)該保護像她這么美麗的姑娘。
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一個重大道理,一個人學(xué)武功,不是為了殺人,那太野蠻,也不是為了名揚天下,那太過功利,而是在這么漂亮可愛的姑娘受了委屈之后,用平生所學(xué)為她出一口惡氣。當然,如果能與這種美女長相廝守,那么,人生就太美妙啦。
我這么想著,臉上卻在發(fā)燙,估計漲得成了狼肝的顏色。
我又覺得,面前這個姑娘不但漂亮,而且精靈鬼怪,肯定能看穿我那點不懷好意的心思,于是不知不覺間,把頭埋得更低了。
紫衣女子再一次大笑,之后答非所問:“畏,你是哪來的財主?花錢這么豪氣,卻不知道去洗個澡為自己換身鮮亮的衣服。我看你長得也不賴,身上這么有錢,干嘛非把自己打扮成丐幫弟子的模樣,這幾年江湖上丐幫的人可不怎么招人待見?!?
我茫然不知所對,渾身不自在,手腳往哪兒放都覺得不合適,只能繼續(xù)摳指甲。
她又咯咯笑了幾聲,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她的笑聲就像音樂,聽起來其實心里非常舒坦,而且似乎有一種魔力,越聽越上癮。還有,我身上這么破爛不堪,她還能從中發(fā)現(xiàn)我長得不賴,說明我王大俠可能真的有一種內(nèi)在的風(fēng)范。
娘以前常說我長得就像那個王八蛋,師父對我的天賦贊不絕口,卻從沒提過我長相如何。踏入江湖后遇到的兩波人,都把我當成小叫化子。到了這個不知名的鎮(zhèn)上,也受盡冷眼。
這世上欣賞我的長相的,面前這位姑娘是第一個。
她又笑說:“你別摳啦,再摳指甲都快掉了。”
我猛然一驚,這才反應(yīng)過來,堂堂王大俠,一直低頭摳指甲泥,確實有損形象。于是我抬頭挺胸,雙手在大腿上一擦,趕緊負在背后。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只好轉(zhuǎn)頭向柜臺里面,虛張聲勢地喊道:
“老板,怎么我的酒菜還沒上來?我都快餓死了?!?
其實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餓,估計可以頂?shù)街形?,因為剛才在?zhèn)外吃了好幾塊熟馬肉。
我又對紫衣姑娘訕笑道:“江湖上人海茫茫,能夠坐在同一張桌上共餐,也算是一種緣分。你想吃什么盡管叫,我請客?!?
這話說得既文藝又豪爽,私心以為肯定能博得姑娘的好感。沒想她再次捂嘴笑得前仰后合,另一只手在桌上拍了幾下,指著我說:“你這人看上去不傻,怎么說話卻傻里傻氣的,就像書呆子背書似的?!?
她的嘲笑倒也有點道理。我沒在人群中生活過,語言的積累基本來自娘和師父,以前在荒原上說話可以肆無忌憚,現(xiàn)在踏入江湖面對的都是陌生人,就只能小心翼翼、甚至言不由衷了。
不過,她的嘲笑譏諷里沒什么敵意,語氣頑皮而又真誠,所以我雖然窘迫,內(nèi)心深處卻泛起一絲甜蜜。
這時從門外進來了一大批人,我沒去在意,既然是個客棧,人來人往不足為怪。
我的注意力全在姑娘身上了,對她嘟囔:“我搜索枯腸,想說點廝文話,麻煩你別那么刻薄好不好?那些文藝腔的話是很虛,但請你吃飯卻是實在的?!?
姑娘忽然冷笑道:“哼,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請人吃飯,你以為你是誰呀?而且,現(xiàn)在就算我接受邀請,恐怕這頓飯吃不成了。”
我心想這姑娘怎么翻臉比翻書還快?不過,我確實應(yīng)該先問問她的名字,這點禮貌之前被我忽略了,可是,誰叫你長得這么漂亮呢,搞得我神魂顛倒,思維也混亂不堪。
我再一次訕笑道:“請問姑娘尊姓大名?另外,我花錢吃飯,有什么理由吃不成呢?”
剛從門外進來的人,已經(jīng)圍坐在我們四周,我仍然不愿去注意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意欲何為。
姑娘對我低聲怒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傻瓜也不至這么麻木吧?旁邊這幫人,明顯是沖你來的,你還有心情吃飯?你在江湖上得罪了什么人?”
我這才轉(zhuǎn)頭環(huán)視一周,六個人分坐不同方位,剛好將我和姑娘圍在正中心,都沒有吃飯的意思,全部手握兵器,冷冷地看著我們。準確地說,他們的目光只盯著我一個人。
我心想,這是什么世道啊,我怎么走到哪兒都稀里糊涂被逼著跟人打架?
我自踏入江湖以來,似乎沒遇過一件順心事,見人就吵嘴、動手打架,陷入絕境,然后是漫無目的地追逐,深更半夜見證別人的死亡,再然后是繼續(xù)奔跑,到達這個小鎮(zhèn)。這一切都把我搞得身心疲憊,想不通為什么霉運會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好不容易在這荒鎮(zhèn)上遇到一個美麗姑娘,看著心里舒暢,讓我暫時忘記了憂愁和恐懼,沒想到美妙的時刻這么快就遭到破壞。這些可惡的家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點都不懂風(fēng)情,有什么事情不能讓我吃完這頓飯再說?而且,我跟你們有什么仇恨,一上來就準備動武?
我低聲對姑娘說:“我初入江湖,這些人一個都不認識,他們?yōu)槭裁匆獩_我來?”
姑娘嘆了口氣,扁扁嘴說:“如果不是沖你來,那就是找我麻煩的了。”
我一下子豪氣頓生,輕拍桌子,對姑娘說:“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能動你一根毫毛?!?
姑娘又一次冷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不管是非黑白就替我出頭?再說了,我也不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呀,你打抱不平又有什么目的?”
我本以為她會含情脈脈地說句感謝話,這樣我與這幫人動起手來,肯定精神煥發(fā),沒想到這姑娘一點都不領(lǐng)情,還把我嗆得目瞪口呆。
我囁嚅著說:“你這么漂亮,肯定不是什么壞人了。他們?nèi)绻圬撃悖鳛榕笥?,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能有什么目的?!?
姑娘嫣然一笑,探頭過來盯著我的雙眼說:“這是你的真心話?”
我猛然戰(zhàn)栗了一下,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趕緊點頭堅定地說:“當然是真心話?!?
姑娘雙手托腮幽幽地說:“不知為什么,你雖然有點傻里傻氣,但讓人覺得很可信。”
這話聲音很低,估計三步之外的人都沒聽到,卻直接鉆進我的心底最深處去了,那感覺無法言說,只覺得為這話死了都甘心。
我心想,王大俠當然是個誠信的人,而且并不傻。不過,奇怪的是,在我聽來,“傻里傻氣”的評價,比夸我聰明絕頂更悅耳,更讓人迷醉。我轉(zhuǎn)念又想,傻就傻吧,只要她能對我多笑幾回,我多傻幾次又何妨。想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雙手不斷在大腿上來回搓揉。
姑娘卻不笑了,眉頭一皺,說:“你傻笑什么?你不覺得被這群家伙冷冷地盯著,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嗎?”
我回過神來,心想這確實是件煞風(fēng)景的事,我得想辦法盡快打發(fā)他們。我向這群人掃視了一圈,笑道:“各位如果要吃飯或住宿,請去里面找老板,別這么盯著我行不行?在下身上銀子有限,沒法請這么多人,大家自便吧。”
坐在我右邊一個年紀稍輕一點的漢子冷冷地說:
“小子,我們不想與你為難,只想知道你的銀子哪兒來的?”
不想與你為難,這話我聽著很熟悉,吳智昨天帶七個人圍著我時也這么說過。
可我想不通的是,怎么江湖上的人明明在挑釁,卻都喜歡說“不想與你為難”?我本來與這位姑娘聊得挺開心,你們一來就陰森森地圍著我們,就算一句話沒說,也把氣氛和心情破壞殆盡,還自稱不想與我為難?
再說了,我在店里花錢,為什么還得向你們這些陌生人交待銀子來源?你們一不表明身份,二不說清原因,上來就直奔主題,也太目中無人了吧?我怎么就覺得,除了眼前這位姑娘,江湖上的人處處與我為難呢?就連早上問路,別人也兇巴巴的。
我心中氣不打一處來,這兩天我語言中算是克盡江湖之禮,換來的卻是別人的目中無人,惡毒陷害。再也不能這么窩囊下去了。
我伸手抓住劍柄,冷冷答道:“各位如果不想與我為難,又不想吃飯或住店,就趕緊滾出去,別坐在這里破壞我的心情。”
我沒等他們答話,接著說:
“至于我的銀子來源,沒有必要向幾位交待?!?
氣氛驟變。我感覺所有人都抓緊了武器,手背上青筋都快要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