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一身夜行衣,臉朝外倒在雪地上,從身形看得出是個男人,她幾乎沒有思考就判定是誰,沖上去抱住他拉開他蒙著面的臉,金羽只來得及把眼皮抬開了一個縫,就徹底昏了過去。
她用盡力氣把他架進屋里放在床上,扒開他的上衣檢查傷勢,剛剛她已經注意到他胸口有一道刀疤,他一直用手死死抵著,現在才發現他全身到處都是傷痕,許多已經痊愈,有兩道還在愈合中,而胸前這一刀顯然是剛掛上的。她本來就有一點暈血,何況這些傷疤在這個人身上,簡直讓她全身發抖無法自控,但是這不是慌亂的時候,她果斷拿出自己的銀針封住他幾個大穴給他止血,他的表情幾乎看不到痛苦,似乎早就沒有知覺。他的劍已經在趕過來的時候扔掉了,扒開他的衣服,只有一樣東西掉出來,是她的玉佩。握著玉佩愣了個神,她想要去燒水拿藥給他清理傷口包扎,剛一轉身衣袖卻被他死死拉住,他還是閉著眼睛,模模糊糊喃喃著:“別走,靈月,就讓我死在你身邊,可以嗎?”
這就是他的想法嗎?她心頭猛地縮了一下,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我不走,馬上就回來,很快,我要你活著!”
她沒有驚動睡在里面酒坊的李伯,一個人忙活了大半夜,終于把他身上的傷口包扎好,自己的里衣也已經快要濕透了??粗厣弦黄礉M血跡的白布,眼前不禁一陣陣發黑,其實她的身上也蹭上了許多血,她迅速收起這些,加上金羽穿來的夜行衣一起,準備拿到后院燒掉,臨走盯著他沉睡的臉看了看,幫他掖了掖被角,又忍不住摸摸他消瘦許多的臉,拿起衣物迅速離開。
焚燒掉這些東西,她返身回來,又收拾好屋里的一切,才算松了口氣,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把手伸進被子里面摩挲他有著微微薄繭的手掌。兩個人手都很涼,有一會兒,她終于奇怪了一下,以他的內功修為,這些外傷不會讓他意識渙散到這種地步。手指順勢搭上他的手腕,紊亂的脈息讓她心下大驚,這么重的內傷,他果然是拼著一口氣要死在她面前的!
幸好她身邊總是備著一些內外傷的常用藥,服下藥之后她再次展開他的掌心,緩緩注入真氣,感受到他體內虛弱的氣息,用自己的內力替他護住心脈。她無法想象他死在自己面前,絕對不可以!“金羽,你不要以為死了就可以解決一切,我要你活著!”她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不知他是不是感覺到了,但還是配合地皺了一下眉。
天還沒亮,雪還在下,一切好像都陷入了靜止,她就這樣守在他身邊,仍然毫無睡意,思緒亂飛。她的暈血是天生的,有的時候不小心劃破皮膚都會出現短暫的頭暈,所以師父為她挑選了銀針作為兵器,從來,鄭洛練功受了什么外傷都不會讓她看見,而剛剛,她看到那么多他的血?,F在回想起那些鮮紅的血跡,她還是一陣陣地感覺渾身無力,可是剛才,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救他,不允許自己出差錯。
從前被靈玉拽去聽戲,記得戲文里有一句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現在終于有了些體會,她愛這個男人什么呢?他自然是優秀的男人,宜文宜武宜商,是做大事的人,但是她不了解他,他身上背著太多東西,和她之間存在著鴻溝,她卻沒有愛上鄭洛,沒有愛上黃琮,只是看到他的第一個眼就被擊敗,再不能自拔。現在他躺在這里,她只是覺得整顆心都在疼,再也不想和他分開,靈玉說的沒錯,這些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而他這樣算是什么呢?執行危險任務,把自己搞得滿身是傷,用這種方式自虐,最后到她面前來死。從他身上的傷來看,可以判定他不是苦肉計,她也明白他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就算他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就算他死掉了,又能怎么樣呢?她,是不會追著他死去的,他要她為他負疚一輩子,以這樣的方式銘記他一輩子嗎?他有沒有想過他解脫之后她將怎樣活下去?他是用這種方式懲罰她嗎?那么以后呢?不管多難她一定會把他救過來,然后呢?是不是然后他們就可以不顧身份的對立而和好呢?總會做出一點讓步吧,既然他這樣一個人能夠這樣來到她面前,下面的讓步總該她做出一些。想到這個她終于勾了勾嘴角,她忘記了這是多久以來自己第一次發自內心想要笑。
他在發燒,她不斷絞布巾為他降溫,用軟布沾著水潤濕他的嘴唇,從脈息來看他已經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看看天快亮了,趕緊寫了藥方讓李伯去抓來煎上。他的內傷不簡單,墨家的武功又不注重內功修為,她為他注入真氣助力不大,只能以藥物和銀針護住他的五臟心脈,讓他自己慢慢恢復元氣再做調理。
想要回鄉下的計劃完全擱淺,她坐在床邊望著他,他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讓她懷疑他已經放棄了求生的欲望。李伯煎好藥端進來,說:“小姐,藥煎好了,趁熱喂下去才有效,我來吧?!?
“放在那里吧,送我回鄉下的馬車就快來了,我一會兒給我爹寫一封信,就麻煩李伯代我回去一趟吧。如果過完年情況不好,您也呆在鄉下不要回來了,反正酒都已經入窖,這房子荒了戰亂過后再回來收拾就行,您和我爹兩個人也有個照應?!彼愿溃指緵]有從被子里拿出來,一直握著金羽的手,用內力探著他的身體變化。
“小姐,東家其實還是疼您的……”李伯在白家時間長了,什么事情都知道,但說出口又看看小姐放在被子里的手,就不再說下去,“也好,東家要是知道小姐得了良偶相配,也一定高興的,小姐,這個人是我們的姑爺吧?”他也聽說過,小姐有一個師兄,兩個人一起長大也算是私定終身,小姐一直在等他,才一直不應黃家的親事。他把金羽當成了鄭洛。
白靈月此刻心神不穩,沒有想到這一層,卻在意到這個“姑爺”的稱呼,可以嗎?金羽會成為白家的姑爺嗎?或者說,整個墨家的姑爺?她看著躺在床上的男人,曾經山一樣的男人,倒下了也是深沉的,一切,又哪里是這么簡單呢?
她等著李伯出去,拿起藥來,俯身在他面前,說著:“羽,喝藥了,我不許你死!”然后把藥含在嘴里,捏起他的下頜,一口一口度到他嘴里。苦澀的藥液充盈在兩人之間,她流連他的唇,完全度給他之后仍然貼合著,很好,他喉嚨微動喝了進去,她也松了口氣,他還是想要活下去。
李伯收拾簡單行李,帶著白靈月的信上了去鄉下的馬車,他比東家還年長幾歲,從小就在一起玩,世道混亂一起作個伴倒是不錯,可是他還是惦記酒坊,想著過了年就回來。
李伯出發沒有半個時辰,太陽才剛剛升起來,街上就跑滿了官兵,昨夜有人刺殺前來子安城外軍營慰問官兵的親王大人的消息驚動朝野。刺客被親王的近身侍衛重傷,不可能逃脫很遠,應該還在子安城里,清晨城門禁嚴,外面已經被重重圍住,城里挨家挨戶搜查。白靈月早就做了準備,不僅帶血的衣物被燒掉,屋里屋外的血跡都清理干凈,就是屋頂上的血跡她也上去處理了,雖然大雪已經掩蓋了血跡,她還是把埋在里面的血色冰塊小心清理出來。
聽到外面粗暴的敲門聲,她扭動床桿上的機關,上層的床板緩緩下降,取而代之的是升上來的側面木板,只要在上面鋪上床被子就絲毫都看不出來了。
“官爺好!”她打開門,深深福了個身,怯生生顫著聲音低著頭不敢抬。她心里有把握,這些駐扎在城外的兵都是外地人,沒人知道白絡和白靈月的關系,裝成個沒見識的小丫頭最合適。
“昨晚有刺客逃到這城里,現在我們正在挨家挨戶搜查,小姑娘你別害怕,我們也是例行公事,我們就是進去看看,這刺客狡猾得很,很有可能你都沒注意,他就藏在了你家里!”一個卒子欺身上前。
她怯怯向后退了一步,把大門讓開:“官爺,咱家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人,我明天也要到鄉下去找爹爹,可千萬不要嚇唬人家!”
“一會兒我們把那刺客抓到了,給你看看刺客長得什么樣子,到時候可別嚇哭了!”一行幾個人已經進了院子,那個卒子還在和她調笑。
“人家才不看!”她扭身進屋,“我家里怎么會有刺客?這間是我的閨房,不許你們搜!”
“呦,那可是個好地方!哥哥親自來看看!”卒子馬上跟了進去。
跟在他身后的還有一個卒子,讓她微松了口氣,兩個人在她房間里轉了一圈,當然什么都發現不了,那個一直和她調笑的卒子被另一個派出去查旁邊房間,見他一出去馬上單膝跪地,拉下肩膀上的衣服露出上面墨色的刺青,道:“拜見巨子大人?!?
她本來也有些緊張,手心出了涼汗,突然面對這個人,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遇到墨者,但仔細想了想,若無其事吩咐:“常長老門下馬前,起來吧,刺客并不在我這里,有了消息馬上上報。我記得常長老現在北方,燕城也離這里很遠,你怎么在這里?”巨子的一個責任,就是記住每一個墨者的位置和長相,墨家的刺青只是一種輔助,這個人是常長老的門人,她見過畫像,剛剛也是心有點慌才沒認出來。
“師父安排我在朝廷軍中,沒想到被派到子安城來,見到巨子大人!”他站起來,卻不敢抬起頭,他之前聽說了巨子是個姑娘,卻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
“墨家的兼愛,就是要說,巨子和普通眾生都是一樣的,不應該分出任何親疏薄厚,明白嗎?”她淡淡教訓,“你在軍中,能不暴漏自己的身份,做一個堅定的墨者,做得很好,繼續做下去?!?
“是,巨子大人!”他再次跪地。
“馬前,走啦,沒有,你在人家小姑娘房里膩歪什么呢?”又是先前那個卒子在外面喊。
他趕緊站起來出去,說著:“我問問他們家人口情況,這城里的老人了,清白得跟白紙似的,看來咱們就是沒有立功的命!”
“你就想著立功,沒問問小丫頭許了人家沒有?”
“這樣好人家的姑娘,就算沒許人家,也輪不上你這癩蛤?。 ?
幾個兵痞說鬧著出去了,她一直陪著小心,直到門關上而且已經聽不到聲音,她才扭動機關把先前的床板升上來,而金羽的雙眼,是睜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