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復活
- 紅塵決
- 瘦鴻
- 2794字
- 2020-10-31 22:42:56
李鼎繁訇然一下竄到護士面前,聲色俱厲地吼到:“我靠你老母,老子還沒死,你這個臭娘們想干啥?”
可這個臭娘們置若罔聞,扭動開著岔的白大褂巔巴巔巴開門出去了。李鼎繁沒能及時阻止她興高采烈翹起的屁股,便只能當一個看客。父母和妻子可能尚存有的一線奇跡在此刻煙消云散,接受死亡成了當務之急,急的淚水,急的暈旋,醫院過道蓬蓬隆隆、咚咚叮叮預示著手推車的來臨。不行!我不能這樣下去,當我徹底變成了一縷清煙,后悔就來不及了。面對緊張而又無助的家人,李鼎繁毅然決然地說:只能自我拯救。
李鼎繁一定要讓那翹屁股的娘們知道老子還活著,太平間不是我的歸宿,至少現在不是。
趕集似的,人黑壓壓洶涌而來。那些生平首次目睹尸體轉運全過程的人們,打聽死者姓甚名誰,年方幾何。李鼎繁反倒不著急了,自己也沒曾看到這樣的景象,欣賞一次自己給自己送終的過程,其樂無窮。
有人問要凈身么?有人說骨灰盒要多大?有人不耐煩地嚷嚷“讓讓,讓讓”。他們七手八腳忙亂起來。
兒子一聲大吼:“你們不是人!我爸爸沒有死,沒死,沒有死,你們都是壞人……”。李鼎繁從沒發現兒子哭起來那么難看,整個的面部肌肉徹底改變了他原本稚氣的臉,十足地拼湊而成的。妻和他的父母從兩側挾持兒子似的,可兒子使出吃奶般的勁頭拼命向下墜,聲嘶力竭。屋子里活人很多,他們因各自責任和義務為一具肉體展開熱烈而激烈的討論,最大程度為自己將得利益合理并優先化,而李鼎繁,顯然是投入到了一場情景劇的深處了,幾乎忘了那尸體就是他自個兒,尸之不存,魂將焉乎?
在最危險的時候,李鼎繁冒著密匝眾人的前擠后擁,像一個紅通通的大印蓋在了機要文書之上,從頭頂處的罅隙間以一陣煙的形式,將自己的魂魄注入到自己的肉體。隨即“啊”了一聲。
凝固!
凝固!
凝固!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也不知道究竟多少秒,李鼎繁的腦袋鉆了出來,沒有了輕盈的曼妙飄搖,變得實實在了。身上的不祥白單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掀開白布單子,下床尋找鞋子并甕聲甕氣地說:“勞駕。”邊說邊邁向洗手間。
妻和兒子像兩只長臂猿,突然瞄準李鼎繁這顆天外墜落的果子,伸張雙手精準地緊緊抱著。進了洗手間,兒子格外開心,小嘴吧噠吧噠:“爸爸沒死,爸爸沒死。”李鼎繁詫異,費力地小解,渾身一個顫栗,最后,用額頭擂向兒子的臉蛋,“臭小子。”李鼎繁的妻子看著李鼎繁拋物線尿液砸到馬桶上,心里喝了蜜似的。
接下來的日子,李鼎繁成了名人。也不知道那些報道是如何添油加醋,說李鼎繁死而復生,并大力鼓吹醫護人員不惜一切代價和憑借高超的醫療水平,挽救了一個家庭。照相的,訪問的,李鼎繁以身體虛弱為由,婉言謝絕了各路人馬的獵奇。
醫院成了熱點,李鼎繁成了焦點,都是轉瞬的事,想想自己辛辛苦苦若干年,卻因這樣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成就了自己“必有后福”的支撐。出院時,李鼎繁一半的肉體似乎還留在重癥室,讓醫生折騰,另一半在方圓幾十里的地界內被當作接力棒流傳,李鼎繁只是一個空心的軀殼,等待填塞一些別樣的東西。
回到家,久違了的愜意舒心襲涌而來。一家人為著他的起死回生直把天老爺感謝得艷陽高照,歡聲笑語不絕于耳。廠里同事、朋友們知道李鼎繁尚未被閻王招去,反而名人般受到關注,便三三兩兩上家里來看望,各種花籃及保健品始終讓他覺得透露出醫院淡淡的藥水味,莫名地有種厭煩之情,李鼎繁想:狗日的巴不得送花圈吧?然而笑臉必不可少,其實,人也怪可憐,一些皮肉和骨頭散在路邊,同豬呀狗的沒什么差別,就那么些小不拉唧的細啊胞啊怪模怪樣的神啊經啊東搭一下、西靠一下,卻構成了個性鮮明、思想迥異的人,甚至前后幾秒之間可以判若兩人,這不得不說是造物主的偉大,不能不說是人類的神奇!
同事中有平素不大交往的,朋友里也有很少聯絡的,在李鼎繁死去的那一段日子里,他們沒在我腦海當中掀起怎樣值得留戀的往事。正如李鼎繁也曾親歷自己曾經的同事、朋友的死去,他們是那樣渴望生命得以延續,掙扎著耗盡自己最后一口氣,損害家人健康,甚至累積親人債臺高筑,撒手人寰得固然原知萬事空,而活著的倒不如死去的干凈些。廠區家屬院門口公告欄時不時貼出一張卜告,說某某、某某某因病醫治無效死亡,圍觀者表情不一,或說“想不到”,或說“原來是他呀”,說到底就是那命!
李鼎繁謝絕所有的邀請和工作,關起門來發呆、神游,往昔,憑一身氣力和些許智慧,抓刨些養家糊口的鈔票,不求多大富貴,不求多大聲名,再說,富貴與聲名當真不是鼎繁這樣的人可以求來的,認清自己很難,認清了自己卻不能正視更難。好在妻斷然不是追求虛榮、奢慕浮華之人,十來年相濡以沫,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妻推動著一個家一步步走向繁榮。鼎繁何嘗不知道妻作為女人,用超乎自己承受范圍之內的毅力和信心攻克女人對錢財、名利的景仰,硬生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李鼎繁卻無以為報!兒子臥室墻壁上除了貼著兒子各種獎狀外,還有妻要求他寫的“知恥識勇”四個字,用來勉勵兒子,一時間竟有余音繞梁之。
正當李鼎繁思緒萬千的時候,叮咚叮咚的門鈴聲著實把他嚇了一跳,有個聲音甜甜地傳了進來:“李鼎繁在家嗎?”
李鼎繁聽不出來者是誰,既然能叫出他的名字,想來必定認識,便回應道:“來了。”
打開門,兩個女人提著許多東西,其中一位是公司工會辦事員李霞,另一位不認識,招呼他們進屋,李霞倒也不客氣,將東西往餐桌上一放,對同來的那位說“坐坐坐”,突然間似乎想起了什么,哈哈一笑,說:“小李,你還不認識她吧?今年剛分來的大學生,小王,王靜。”
王靜淡淡一笑,略有些羞澀,面頰紅了起來。李鼎繁對他點點頭,示意坐吧。
李霞拍拍王靜肩膀,甩著下巴指向李鼎繁,“小王,這就是那位,公司忒會寫詩的,才子呢!”
李鼎繁本想謙虛謙虛,才子要是輪到我,天下怕沒有文盲了,可轉念一想沒那個必要。
招呼她們落座,李鼎繁拿出兩個一次性紙杯,李阿姨眼睛骨碌碌轉過不停,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東瞧西望,“我倆不代表公司,自行來看看你,祝你早日康復。”
看見李鼎繁往杯子里放茶葉,李霞忙說,“噢,小李,我喝白開水。”
王靜也附和道:“我也要白開水。”
遞給她們白開水,李鼎繁誠懇地表示自己的感謝之情,“讓你們費心了,對李姨和小王的到來,我感激涕零。”
李霞收回部分目光,說:“哎喲,小李,快別這么說,你爸跟我們都是老同事了,前些天,在街上碰到他,無精打采,人都瘦了一大圈了。對了,這房子多少錢?”
李鼎繁說:“三千多一平方。”
“這么便宜,現在恐怕要六七千了。”
王靜始終一言不發,除了偶爾笑笑,抿兩口水;李鼎繁也實在不愿多說什么,李姨東扯葫蘆西扯瓜,說不完的話,稍微安靜下來,墻上掛鐘滴答滴答聲音一清二楚。
李霞看了看鐘表,站立起來,順勢拉過王靜的手:“小李,不打攪你休息了,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吱一聲啊。你家裝修得真不錯!”
開門送走了她們兩人,鼎繁發現自己家裝修得還真不錯,只不過時間久了,墻皮黯淡,兼因小孩子涂鴉的“大作”、粘帖的卡通圖片點綴得隨處可見,別說,這樣到別有一番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