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叛逆者
- 局外人
- (法)阿爾貝·加繆
- 10976字
- 2020-10-16 18:01:23
——一顆混亂不清的頭腦
“一腦子糨糊,一腦子糨糊!”我這腦袋真該清理清理了。自從他們割掉了我的舌頭,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另有一條舌頭,就在我的腦殼里不停地走動,有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人在說話,突然又住聲了,隨后,一切又周而復始,唔,我聽到的事情太多太多,卻又說不出來,滿腦子糨糊!我若是開口說話,那就像亂石子兒滾動一樣,發出稀里嘩啦的聲響。條理,要有個條理,舌頭這樣說,不過同時,舌頭又講了別的事兒,不錯,我一向渴望有條理,至少,有一件事確定無疑:我在等待來替換我的傳教士。我就在他來的路上,離塔加沙一小時的路程,躲在一堆亂石中間,坐在一支老槍上。荒原上日出,天氣還很冷,過一會兒又太熱了,這片土地能讓人發瘋,而我一待多少年,都算不清了……不,再忍耐一下!傳教士應該今天上午到,要不就是傍晚。聽說他要帶著一名向導,他們倆可能騎一頭駱駝。一定得等待,我等待著,寒冷,只是因為寒冷,我才發抖。還要耐心點兒,下賤的奴才!
我耐心等待這么久。我在老家的時候住在中央高原,父親粗魯,母親愚昧,天天喝葡萄酒、肥肉濃汁湯,尤其是葡萄酒,又酸又涼;還有漫長的冬季,寒風刺骨,到處積雪,草料氣味難聞;噢!我想出走,一下子拋開這一切,到有陽光,有清水的地方,總算開始生活。我相信了本堂神父的話,他向我介紹神學院,每天都關照我。那里當地人信奉新教,因此他有閑工夫,經過我們村子時,總是溜著墻根兒走。他跟我談未來,談陽光,說天主教就是陽光;他還教我讀書識字,硬往我這榆木腦袋里灌拉丁文:“這孩子聰明,可就是頭犟驢。”我這腦殼是夠硬的,一生摔打過多少次,從未頭破流過血。“這就是個牛頭。”我父親那頭豬常這樣說。在神學院里,他們個個都得意非凡,從信奉新教的地方招募來學員,這是一大勝利,他們把我的到來視為奧斯特里茨升起的太陽[6]。這太陽,蒼白色,不錯,只因為酒喝得太多,他們喝酸葡萄酒,生的孩子長齲齒,父親該殺該殺,這是首先要干的,而且毫無危險,其實,他身負使命去了,就是說他早已死了:酸酒最終把他的胃穿了孔,那么剩下來,就只有殺掉這個傳教士了。
我要跟他算賬,跟他那些老師,跟騙了我的老師算賬,跟骯臟的歐洲算賬:所有人都欺騙了我。傳教,他們開口閉口就是這句話,到野蠻人那里去,告訴他們:“這就是我的上帝,你們瞧瞧,他從來不打人,也不殺人。他發號施令聲音溫和,半邊臉挨了打,他就伸過去另半邊臉,[7]他是主子中最大的主子,選擇他吧,你們看呀,他把我變成多優秀的人;侮辱我吧,你們就能證實。”對,我相信了鬼話,感到自己很優秀了,我發了福,幾乎像模像樣了,需要受人侮辱。夏天,我們身穿黑袍,排著緊緊的隊列,走在格勒諾布爾街上,遇見穿著輕紗薄裙的姑娘們,我鄙視她們,眼睛根本不轉過去,只等待她們來侮辱我,而她們往往咯咯笑起來。于是我心想:“但愿她們打我,唾我的臉。”不過她們大笑的樣子,老實說,就相當于侮辱,同樣是尖牙利爪撕咬我,這種凌辱、這種痛苦,多么甜美啊!當我痛斥自己的時候,我的導師還不理解,他說:“不然,您身上也有好的一面!”好的一面!我身上有酸葡萄酒,僅此而已;這樣恐怕更好;如若不壞,又如何變好呢,在他們對我的全部教誨中,我理解透了這個核心。甚至可以說,我只理解這一點,唯一的念頭,作為聰明的犟驢,我要一條道跑到黑,我迎著贖罪而上,極力削減平庸,總之,我要成為楷模,也讓人瞧瞧我,讓人看到我時,就會稱頌將我變成優秀的東西,并且通過我膜拜我的上帝。
野蠻的太陽!升起來了,荒漠當即變樣,喪失了仙客來花[8]的色彩,我的高山喲,還有那積雪,溫柔的雪,軟綿綿的,不,那是略微發灰的黃色,正是陽光燦爛之前難受的時刻。什么也沒有,從我面前,直到地平線,還什么也沒有。只見遠方,高原消失在色彩還相當柔和的光暈中。在我身后,上坡路一直通向那座沙丘,沙丘后面便隱藏著塔加沙,這響亮的名字,在我的頭腦里回蕩了多少年。第一個向我提及的,是一位半失明的老教士,他退隱在修道院;可是,為什么說第一個呢,他是唯一跟我談的人,而在他的講述中,打動我的并不是這座鹽城、烈日下的白墻。不是的,而是野蠻居民的殘忍。這座封閉的城市拒絕所有外來人,據他了解,凡是企圖進城的外來人,唯獨他,能夠講述他的所見所聞。他們曾鞭打他,往他的傷口和嘴里塞鹽,然后將他趕進沙漠;他在沙漠中,難得遇見好心的游牧人,不幸中的大幸。而我呢,聽了他的講述,就向往鹽和天空的火焰,向往神仙堂及其奴隸們,還能找見比這更野蠻、更有刺激性的事情嗎?不錯,這就是我的使命,我應該前去,向他們指明我的上帝。
可是,在神學院里,他們喋喋不休,總是給我潑冷水,說什么必須等待,那還不是傳教的地方,說我還不成熟,必須經過特別的準備,要有自知之明,而且,我必得經受考驗,然后再定奪!然而,總是等待,噢!不幸,也好,既然要經過特別的準備,要經受考驗,那是在阿爾及爾進行,我總算是接近了目的地,再說別的,我就搖著榆木腦袋,重復同樣的話:到最野蠻的人那里,同他們一樣生活。就在他們家里,乃至在物神廟,現身說法,給他們指明,我主的真諦無比強大。他們當然要侮辱我,可我不怕,受侮辱是現身說法必不可少的,我以承受侮辱的方式,顯示一顆太陽的威力,從而降服這些野蠻人。威力,對,這就是我在舌頭上滾來滾去的詞兒,我幻想絕對的權力,能讓人撲地跪拜,迫使對手投誠,最終使之改宗的權力;而且,對手越盲目,越殘忍,越自信,越頑固不化,那么他自白改宗,就越能彰顯勝利者的威權。促使一時迷途的老實人改弦更張,這是我們那些傳教士多么可憐的理想,他們擁有那么大的權力,做事卻謹小慎微,實在讓我鄙視。他們并沒有信仰,而我卻有,我就是想要那些劊子手心悅誠服,讓他們投地跪拜,并且親口說:“主啊,這就是你的勝利。”總之,僅憑話語,就統御一支惡人大軍。啊!我確信在這個問題上,我考慮得十分周全,還從來沒有這樣自信過,我這念頭,一旦有了,就緊緊抓住,再也不放了:這便是我的力量,我的獨特力量,只是他們全都不勝憐憫。
太陽升高了,開始燒灼我的額頭,周圍的石頭嗶嗶剝剝,發出低微的爆響,只有槍管還是涼的,好似涼爽的草場、涼爽的夜雨,就像從前那樣,小火燒著肉湯,我父親和母親,他們等我回家吃飯,有時他們還沖我微笑,也許我愛他們。不過,這是老話了,現在,路徑上,開始升騰起熱浪;來吧,傳教士,我恭候你呢,現在我知道該如何答復使命了,我這些新老師給我上了課,我也知道他們說得對,必須清算愛了。我從阿爾及爾神學院逃出來的時候,把這些野蠻人想象成別的樣子,而在我的夢想中,只有一個情況千真萬確:他們很兇惡。我呢,偷了財務錢箱里的錢,脫掉教袍,穿越北非阿特拉斯高原和沙漠。穿越撒哈拉大沙漠的客車司機,就跟我開玩笑:“別去那兒啦。”他也一樣,他們都怎么了,數百公里瀚海。黃沙的驚濤駭浪,隨風推進,繼而后撤;接著又到高山,一片黑黝黝的峭壁,像鐵器一般鋒利的山脊。翻過了山,需要一名向導,以便踏上褐石海。褐石海洋茫無涯際,滾燙滾燙,灼熱得像千萬面火鏡,一直到黑人領土和白人國度交界的地方,那便是拔地而起的鹽城。我總是那么天真,給向導看了看身上帶的錢,向導搶走我的錢,打了我一頓,把我扔在這里的路上,還丟下一句:“你這條狗,幸會,去吧,去那里,他們會教訓你。”唔,對,他們教訓了我,他們就像除了夜晚,終日暴曬的太陽,又燦爛又傲慢,此刻就暴曬我,如燒紅的長槍刺我,仿佛從地里突然冒出來,噢,快躲開,對,趁著還沒有亂成一團之前,我先躲到大石頭下面。
這里挺陰涼,鹽城坐落在那個小盆地里,熱到白熾程度,怎么能生活呢?筆直的屋墻,一面面全是用鎬鑿出來的,墻面很粗拉,留下條條道道的毛茬兒,真像明晃晃的鱗片,還附著金黃的細沙,看上去微微發黃,只待大風清掃墻壁和平臺之后,重又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十分耀眼,而天空也掃盡浮云,完全袒露藍色的肌膚。在這種日子,我眼睛晃得什么也看不見了,靜止不動的天火,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連續多少小時,燃燒著白色屋頂平臺。平臺似乎都連成一片,就好像從前有那么一天,他們齊心協力,鏟平一座鹽山,鏟平之后,又就地挖掘街道,掏空出屋舍房間,開設窗戶,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是的,就好像他們使用沸水的水龍,噴射切割出他們火熱的白色地獄,這恰恰表明他們能住在任何人也受不了的地方,這沙漠中央的洼地,離任何生物都有三十天的路程,白天酷熱,人與人之間根本無法接觸,彼此間豎起了無形火焰和沸騰水晶的隔墻,而且沒有過渡,隨著夜晚降臨的嚴寒,又凍得他們一個個蜷縮在巖鹽殼里,他們是旱浮冰上晝伏夜行的居民,是在立方體雪屋里渾身打戰的黑色因紐特人。黑色,對,只因他們身穿黑色長袍。鹽,一直塞進他們的指甲縫兒里,就是在北極般嚴寒的夜晚睡眠,他們也咀嚼著鹽的苦澀;喝的水中也有鹽,唯一的水源,是從一處閃亮的豁口流出的泉水,濺在黑袍上,留下一條條痕跡,好似雨后蝸牛爬行的路線。
雨,上帝啊,唯一真正的雨,下得長久而猛烈,正是你這天空降下來的雨!總而言之,駭人的城市,逐漸被蠶食,緩慢地敗落,不可逆轉了,要完全融化在稠糊糊的湍流中,將它的兇殘居民沖向沙漠。唯一的雨,上帝啊!哦,對了,什么上帝,他們就是上帝!他們統治著他們貧瘠的家、他們的黑奴,讓黑奴累死在鹽礦。在南部這地方,每個鹽塊,挖出來就要一條人命。他們披著黑紗喪服,悄無聲息地走過白色礦井的街道;到了夜晚,整座城市活似一個丑陋的鬼魂,他們就彎著腰,走進幽暗的屋子,只有鹽壁閃著微光。他們睡覺,但是覺很輕,一旦睡醒,就開始發號施令,動手打人,他們說他們是獨一無二的族群,他們的上帝是真正的上帝,必須唯命是從。他們是我的主子,他們不知何為憐憫,當主子就是孤家寡人,獨來獨往,獨裁統治,因為唯獨他們才有這種膽量,在鹽山和沙漠中建起一座冰火兼容的城市。
氣溫上升,蒸騰起來,我出汗了,他們卻從不出汗;現在,我待的這陰涼地兒也熱了,感覺到我頭頂巖石上方的太陽;太陽在擊打,就像大錘擊打所有巖石,而這就是音樂,中午的宏大音樂,數百公里的大氣和巖石都在震顫,一如從前,我聽到寂靜,對,還是幾年前的那種寂靜;當時守衛把我帶到他們面前,迎接我的正是這樣一片寂靜;烈日當空,我被帶到廣場中央,而廣場四周的平臺,一層層擴散升起,直到這盆地的邊沿兒,正好被嚴酷的青天這頂蓋子給蓋住。我就在那里,跪在那地盾的洼兜里,從所有墻壁擊出的鹽和火的利劍,刺痛我的雙眼,我疲憊不堪而臉色煞白,耳朵被守衛打得流著血,而他們,人高馬大,身披黑袍,他們注視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正午時分,在太陽鐵錘的擊打下,天空這塊白熱化的鐵板久久回響;那是同樣的寂靜,他們注視著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們沒完沒了地看著我,我受不了那種逼視的目光,呼吸越來越急促了,終于哭泣起來,他們還是默默無言,猛然轉過身去,全朝同一方向走掉了。我跪在那里,只看見他們黑紅色涼鞋里,沾著鹽的亮晶晶的腳撩起黑長袍,腳尖略微翹起,腳后跟稍重著地,發出輕微的咔嗒聲響,等到廣場上人走空了,我就被人拖到神仙堂。
就像今天蹲在巖石下面這樣,太陽的烈火穿透了厚厚的巖石,我在神仙堂昏暗的角落,一連待了好幾天。神仙堂比民舍高大一點兒,四周有鹽壘的圍墻,沒有窗戶,室內彌漫著閃光的夜色。好多天,他們只給我一碗發咸的水,往我面前的地下撒一把米,就像喂小雞似的,我就拾起來吃下去。白天,房門一直緊閉,但是屋里不那么暗了,就好像銳不可當的陽光,透進了厚厚的鹽層。沒有燈,我沿著墻壁,摸索著往前走,觸碰到了裝飾墻壁的干枯了的棕櫚葉,到里端碰著一扇做工粗糙的小門,用手指觸摸找到門閂。好多天了,許久之后,我也算不清有多少天,也不知時辰了;不過給我撒米有十來次。我挖了個坑埋自己的糞便,但是怎么也蓋不嚴,總飄浮著獸穴的氣味。很久之后,是的,兩扇門打開了,他們走進來。
我蹲在角落里,一個人朝我走來。我感到面頰貼在鹽火上,聞到棕櫚枯葉塵土的氣味,看著他走近,到相距一米處站住。他默默地盯著看我,打了個手勢,我站起來。他那雙金屬般發亮的眼睛凝視我,那張棕褐色馬面毫無表情。接著,他抬起一只手,始終面無表情,揪住我的下嘴唇,緩慢地擰,幾乎要把我的肉撕下去;他手指不放松,逼得我旋轉,一直退到屋子中央,他再往下拉我的嘴唇,扯著我跪倒在地,不知所措,滿嘴流血。隨后,他回到那些人中間,同他們一起沿墻排列。房門大開,日光照進來,沒有一點遮攔,他們就看著我在難忍的火熱中呻吟。在這光照中出現了巫師,滿頭酒椰纖維發,身披珍珠鎧甲,裸露的雙腿上邊圍著一條草編裙,頭戴蘆葦和鐵絲編的假面具,有兩個方孔露出眼睛。巫師身后跟隨著樂師和女人,女人穿著花花綠綠的沉重袍子,看不出形體來。他們在屋里端那扇門前跳舞,舞姿很粗劣,沒有什么節奏,他們只是扭動身子而已。巫師終于打開我身后的小門。主人們一動不動注視我,我轉過身去,瞧見了神像。神像長著斧形的雙頭,鐵皮的鼻子扭曲著,好似一條蛇。
他們把我帶到神像基座下,讓我喝一種黑水,苦啊,苦極了,我的腦袋隨即開始火燒火燎,我哈哈大笑,這就是凌辱啊,我受了凌辱。他們又扒光我的衣服,剃光了我的頭發和身上的毛,用油凈了我的身,再用浸泡過鹽水的繩子抽我的臉,我還是大笑不止,扭過頭去,可是,兩個女人揪住我的耳朵,每次都把我的臉扭回來,給巫師抽打,而我只能看到巫師方孔的眼睛。我滿臉滿身血,還一直在笑。他們住了手,除了我,誰都不講話,我的頭腦已經成了一鍋糨糊。他們把我拉起來,強迫我抬眼看神像,我不再笑了,知道我現在注定要為他效勞,對他頂禮膜拜;不,我不再笑了,恐懼和疼痛令我窒息了。就在這間白屋,在這太陽持續燒烤的墻壁之間,我仰著臉,記憶消失殆盡,對,我力圖祈禱這尊神像,也只有拜他了,就連他那張猙獰的面孔,比起世間其余的一切,也不那么猙獰了。這時,有人用一根繩子捆住我的腳踝,只留夠邁步的長度。他們又跳起舞來,不過這回,他們是面對神像跳舞,主人們魚貫出去了。
他們隨手關上了門。重又響起音樂,巫師點燃一堆樹皮,圍著火堆跺腳蹦跳,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白墻上晃動,碰到墻角變了形,滿屋子全是舞影。他在一個角落畫出個長方框,我被女人拖進框里,感到她們的手干瘦而溫柔。她們在我身邊放了一碗水、一小堆谷粒,向我指了指神像,我便明白我必須凝望著神像。這時,巫師一個接著一個將女人叫到火堆旁,打了幾個女人;她們挨打時呻吟著,然后跪到神像,我的上帝面前;與此同時,巫師又跳了一通舞,接著,他讓女人全出去,只留下一個非常年輕的,她蹲在樂師們旁邊,還沒有挨著打。巫師揪住她一條發辮,往他拳頭上纏,她身子往后仰,眼珠往外突,終于仰面摔倒了。巫師丟開她,又大喊大叫,從那方眼睛面具后面發出的叫聲大得出奇;這時,樂師們已經面壁,而那女人在地上打滾,好像歇斯底里癥發作,終于四肢撲在地上,合臂抱住腦袋,也嗷嗷叫起來,但是聲音低沉。巫師不停地吼叫,注視著神像,敏捷地一伸手,惡狠狠地抓起那女人,看不見那女人的臉,現在裹在厚重的袍子里了。這工夫,我受不了孤獨,完全昏了頭,我不是也嚎叫起來,對,沖著神像發出恐怖的吼聲,直到被人一腳踹到墻根,鬧個嘴啃鹽壁,如同今天,我沒了舌頭的嘴啃巖石,等待我必殺之的那個人來。
現在,太陽稍微過了中天。從石縫望出去,只見天空這塊熾熱的金屬板上,被太陽穿了一個洞,就像我這張滔滔不絕的嘴,朝失色的沙漠不斷地傾瀉火流。我面前這條路,一直到天邊,什么也沒有,連一丁點兒塵土都不見;在我身后,他們大概在尋找我,不,還沒有,那得到傍晚,他們才開門,讓我出來走走。一整天我就是打掃神仙堂,更換祭品,晚上奉行禮拜、儀式,我有時挨打,有時不挨打,不過,我始終侍候神像,那神像在我的記憶中,如同鐫刻在鐵板上。此時還存在于我的希望中。哪一尊神,也從來沒有如此控制我,支配我,我這一生,日日夜夜都奉獻給這尊神。無論是痛苦還是不痛苦,而不痛苦不就是快樂嗎,甚至欲望,對,欲望全都得之于這尊神,只因差不多每天我都參加這種無人性而兇殘的祭拜,但是現在我必須面壁,否則就要受體罰,因而只能聽到而看不見。我的臉貼在鹽壁上,受到滿墻亂晃的獸影的震懾,聽著長長的嘶叫,我的嗓子眼兒發干,一種非性欲的欲望,火辣辣的,鉗住我的太陽穴和肚腹。就這樣日復一日,我難以分辨清楚了,就好像這一天天,都熔化在酷暑和鹽壁陰險的反射中了,時光無非是一種不定型的汩汩流淌,只是間隔固定時間爆發出痛苦和占有的喊叫。沒有年代的漫長的時日,神像統治著,猶如這暴虐的太陽照耀我的石屋,而此刻還像當時一樣,我為不幸和欲望而哭泣:一種惡意的愿望燃燒起來,我要反叛,我舔著我的槍管及其里面的靈魂,槍的靈魂,唯獨槍有靈魂,唔,對,割掉我舌頭那天,我學會了崇拜、仇恨的不朽的靈魂。
多么混亂,多么瘋狂,熱昏了,氣昏了。我匍匐在地,臥在我的槍上。這里有誰在喘息呢?這種無休無止的酷熱、這種等待,我實在忍受不了,必須殺掉他。沒有一只飛鳥,沒有長一株草,只有石頭,一種無果的渴望,以及沉寂,石頭和沉寂的呼喊,這條舌頭在我心中說話;自從他們割掉我的舌頭,便是漫長的痛苦,枯燥乏味,孤單一人,夜晚沒水喝,我夢想的夜晚,與那尊神一起關在我的鹽穴里。只有黑夜,以其清爽的星辰和幽隱的水泉,才可能拯救我,最終把我從人類的惡神魔掌中解救出來;然而,我一直遭禁閉,不能觀望夜空。如果那個傳教士還遲遲不來,那我至少能看到夜色從沙漠升起,彌漫整個天宇,而金色的一串串冰涼葡萄從幽幽的中天重掛下來,我可以暢飲,濕潤我這再也沒有靈活的肌肉潤澤的干癟的黑洞,最終忘掉瘋狂割我舌頭的那一天。
真熱呀,這么熱,鹽都熔化了,至少我這樣認為,空氣啄食我的雙眼。巫師沒戴面具進來了,身后跟著我未見過的一個女人,她幾乎赤身裸體,只披著一塊灰不溜秋的破布,滿臉刺了花紋,酷似神像的面具,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偶像的驚愕呆相,唯獨她那纖細扁平的腰身還有活力。巫師打開神龕的門,她便撲倒在神像的腳下。接著,巫師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出去了。氣溫升高,我一動不動,神像在注視我,而他腳下紋絲不動的軀體,肌肉開始微微動了,當我走近時,女人刺成偶像的臉毫無變化,只是睜大眼睛盯著我。我的腳觸碰到她的腳,偶像女人一直睜大眼睛凝視我,一句話不說,這時氣溫高得吼叫起來,她一點點翻身仰臥,慢慢地收攏雙腿,抬起來叉開兩膝。可是,該死的巫師在窺伺我,他們立刻一擁而入,把我從那女人身邊揪走,狠狠擊打罪孽的部位,罪孽!什么罪孽,我大笑,罪在何處,道德又在哪里!他們把我按在墻上,一只鋼鉗似的手掐住我的下顎,另一只手掰開我的嘴,拽出我的舌頭,硬拉出血,那是我嗎,發出野獸般的號叫,接著,一下鋒利而清涼的撫摩,對,就是清涼,撫摩一下我的舌頭。等我蘇醒過來,已是黑夜了,身子貼著墻壁,滿是凝結的血,嘴里塞了一團味道很怪的干草,不流血了,可是嘴里空落落的,填進來的只有撕肝裂膽的劇痛。我想要站起身來,重又跌倒,一陣欣喜,欣喜到極點,死期終于來臨:死亡也是清爽的,死的陰影下不躲避任何神。
我還是沒死。那天,我站起身來,一種新仇也隨之確立。我走向里門,打開,進去并隨手關上。我恨自己的同胞,神像仍在原位,我身處這洞穴的底部,不只向這尊神祈禱,而是做得更好,我信奉了,否定我此前的一切信仰。致敬!這神便是力量和強權,可以摧毀而不可以改變。兩只茫然而遲鈍的眼神,從我的頭頂望過去。致敬!他就是主人,唯一的主,他的天性就是殘忍,無可辯駁,根本就不存在善良的主人。這回算受盡了侮辱,周身只為一處疼痛而呼喊,我第一次歸順,贊同他的以惡為本的秩序,崇拜他所體現的行惡世界觀。他的王國,在鹽山里雕刻出來的不毛之城,遠離自然萬物,沒有沙漠原本就稀少而短暫的繁榮,也擺脫了種種偶然或者種種溫情,如一塊詭云、一場瞬息的急雨,就連烈日或沙漠都能見識到的自然現象,總之,一座秩序井然的城,全是直角形、方屋子、僵硬的人,我做了這王國的俘虜,我自由地變成這座城受盡折磨而滿懷仇恨的公民,我否認別人曾經教授我的漫長的歷史。他們欺騙了我,唯有惡的統治才堅不可摧,他們欺騙了我,真理就是方方正正的,沉重而密實的,真理容不得些許差異;善是一種夢想,是一項竭力追求又不斷推延的計劃,是一種永遠達不到的極限,善的統治維持不下去。唯獨惡能夠直達極限,能夠絕對統治,就應該為惡效力,建立起看得見的惡王國,然后再考慮,然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唯有惡是現時存在,打倒歐洲,打倒理性,打倒榮譽和十字勛章。是的,我應該皈依我的主人們的宗教,不錯,不錯,我是奴隸,不過,我若是也狠毒起來,便不復為奴了,盡管我腳上捆了繩索,這張嘴巴也成了啞巴。噢!這么熱,簡直要我發瘋。這烈日不堪忍受,曬得沙漠無處不喧響,而另一位,和善的上帝,一聽到他的名字我就反感,現在我既已認清,就否認他了。他耽于幻想,還要說謊,因此就割了他的舌頭,不再讓他講假話騙人,甚至用釘子釘穿他的腦殼,他那可憐的腦袋,就像此刻我這腦袋一樣,全是糨糊。真累啊,可以肯定,并沒有地震,殺掉的不是一位義人,我不認為他是正義者;沒有正義者,只有推行無情的真理統治的惡主子。唯獨這尊神像具有威權,他是人世唯一的上帝,仇恨便是他的指令,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是清冽的泉水,猶如爽口燒胃的薄荷茶。
我就這樣變了,他們也明白了,我遇見他們時就吻他們的手,我成為他們的人,沒完沒了地贊賞他們。我也信任他們,希望他們像弄殘我一樣,也割掉我同胞的舌頭。我一得知傳教士要來,便胸有成竹,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這天同往日一樣,同樣明晃晃的太陽,已經持續了很久!傍晚時分,有人望見一名守衛奔跑在盆沿兒上,幾分鐘之后,我就被拖到房門緊閉的神像堂前。他們當中一個人把我按倒在陰涼處的地下,用十字形的腰刀威脅我,這寂靜的場面持續很久,直到一種陌生的喧聲充斥平日寧靜的城,傳來的人聲,我好半天才聽出來,原來講的是我的語言。然而,那種聲音一響起來刀尖就逼近我的眼睛,守衛默默地盯著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現在還回響在我耳畔:一個人問這座房子為何有人把守,要不要破門而入,我的中尉;對方回答:“不”,語調干脆,過了片刻又補充說,已經達成了協議,當地接受二十名士兵守城,條件是駐扎在城外,尊重當地風俗。那士兵笑了,那軍官還不知道,當地人停止了反抗,不管怎么樣,他們接受一個外人給他們孩子看病,這還是第一次,來人大概是隨軍神父,然后再解決領土問題。那士兵又說,沒有守軍在場,他們就會處處阻撓神父。軍官回答說:“哎!不會,即使神父比守軍先到,那也是兩天之后的事了。”我一動不敢動,在刀尖下嚇傻了,再也沒有聽見什么,只覺得疼痛難忍,一個安滿鋼針和鋼刀的輪子在我身上滾來滾去,他們都瘋了,他們都瘋了,竟然讓人擾動這座城,擾動他們,他們不可戰勝的強權、真正的上帝,而且另一個,就要到來的那家伙,他們還不會割掉他的舌頭,他不付出一點兒代價,沒有遭受任何凌辱,就可以炫耀他那狂妄的善意了。惡的統治就將推遲,大家仍心存疑慮,還要浪費時間,去夢想那種不可能的善,還要白白耗盡精力,而不是推進唯一可能的王國的建成。我注視著威脅我的刀鋒,唯一統治人世的強權啊!噢,強權,城里的喧聲漸漸止息,神像堂的門終于打開,我一個人留下獨伴神像,渾身受燒烤,心中苦澀難言,我向神像發了誓,一定要拯救我這新信仰,拯救我的真正主人,我的專制的上帝,一定要叛逆,不管付出多大代價。
哦,暑熱消了一點兒,石頭不再震顫了,我可以走出我的洞穴,觀望沙漠相繼覆蓋一層黃色,赭石色,很快又化為紫色了。昨天夜晚,我等他們進入夢鄉,便將門鎖卡死,邁著繩索可量的步子走出來。我熟識街道,也了解哪兒能獲取這支老槍,哪座城門無人把守,我到這里時,天色已經泛白,星光稀疏了,而沙漠夜色深了些。現在我覺得蹲守在這亂石中間,已經有好多好多天了。快點兒,快點兒,噢,讓他們快點兒來呀!過一會兒,他們就要開始尋找我了,他們會跑遍四面八方的路徑。他們無法了解,我是為了他們出走的,以便更好地為他們效勞。我的兩條腿很虛弱,因饑餓和仇恨而不聽使喚了。噢,噢,那邊,喏,喏,路的盡頭,兩匹駱駝漸行漸大,以側對步快跑,已經伴隨矮矮的影子了,那是駱駝奔跑的一貫姿勢:夢游一般急速。他們終于來啦!
槍,趕快,我迅速壓子彈上膛。神像啊,我的上帝在那邊,愿你的威權得以維護吧,愿侮辱層出不窮吧,愿仇恨決不寬容地統治這罪惡世界吧,愿惡永當主人,愿王國終于到達一座鹽與鐵的城市,在這獨一無二的地方,披黑袍的暴君們將無情地奴役和占有!現在,哈哈,向憐憫開火,向無能及其仁慈開火,向拖延惡的到來的一切東西開火,打兩槍,他們就仰身跌下去,那兩匹駱駝便直奔天邊:那明凈的天空飛起一大群黑鳥。我大笑,我大笑,穿教袍那個可鄙的家伙扭曲著身子,他勉強抬起頭,看見我,我,腳上套著繩索,他的萬能的主人,為什么他沖我微笑,我這就砸爛這微笑!槍托砸到仁慈的臉上,聲音多美妙,今天,今天終于大功告成,此后幾小時,空嗅沙漠之風的豺狼,從各處開始進發,以穩健的小跑奔向等待它們的腐肉宴。勝利啦!我振臂向天,天也為之動容,只見遙遙對面,一片紫影,歐洲的夜喲,祖國,童年,在勝利的時刻,為什么我還要灑淚呢?
他動彈了,不對,聲音來自別處,來自那邊,那是他們,我的主人們,黑壓壓像一群黑鳥飛奔而來,直接撲向我,抓住我,啊!啊!打吧,他們害怕了,怕他們的城被攻陷,呼號連天,怕我招來的軍隊,對這座神圣的城市進行報復,而這恰恰是我的目的。現在,你們自衛吧,打吧,先打我吧,你們掌握了真理!我的主人們喲,他們隨后能戰勝那些士兵,能戰勝空話和博愛,他們能返回沙漠,渡過海洋,用他們的黑面罩覆蓋住歐洲的光明,打吧,往肚子上打,對,打眼睛,把他們的鹽播向歐洲大陸,讓所有植物、所有青春都滅絕;到那時,一群群的啞巴,雙腳綁著繩索,將同我并肩,走在這世界的沙漠,在真正信仰的毒太陽下,我就不再是孤單一人了。惡啊!他們對我施的惡,他們的狂暴就是善,他們把我捆在這匹戰馬上,要五馬分尸,真是大慈大悲,我大笑,我喜歡將我釘在十字架上的一擊。
沙漠這么寂靜!夜幕已降臨,我孤單一人。我口渴,還在等待,那座城在哪兒,遠處喧聲,那些士兵也許大獲全勝。不,不該如此,即使那些士兵攻占了城,他們也不夠兇狠,他們不善于統治,又要說必須改邪歸正,總歸還有數百萬人身陷善惡之間,不斷掙扎,無所適從。神像啊,你為什么拋棄我?全完了,我干渴,渾身火燒火燎,夜更加黑暗,蒙住我的雙眼。
這悠長,悠長的夢,我醒來了,不對,我要死了,天已拂曉,第一縷陽光,新的一天,是為別的活人,而對于我,只有無情的烈日和蒼蠅。誰在說話,一個人也沒有,老天沒有開口,上帝對沙漠沒有話說。可是這聲音發自何處,正在說:“如果你肯為仇恨和強權而死,那么誰來寬恕我們呢?”是我身上的另一條舌頭,還是在我腳下一直不甘死去的這個家伙,反復地嘮叨:“鼓起勇氣,鼓起勇氣,鼓起勇氣?”噢!萬一我又錯了呢!孤寂喲,從前講博愛的人,唯一的救星啊,不要拋棄我呀!來了,來了,你是誰,滿口流血,遍體鱗傷:“是你呀,巫師,士兵們打敗了你,鹽在那邊燃燒起來,是你呀,我親愛的主人!摘下這副仇恨的面孔,現在你要做善人,我們都錯了,我們要從頭開始,我們再重新建造慈悲之都,我想要回家。對,幫幫我,就這樣,伸出你的手,給……”
一把鹽塞滿饒舌的奴隸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