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視儀的視野里，是一片扭曲的、泛著幽綠冷光的混沌。腳下的觸感越來越不對勁，不再是堅實的土地，反而像踩在松散的流沙上，每一步都虛浮無力，仿佛隨時會陷落。

（有些越來越不對勁了。）`余小樂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猛地停下腳步，抬手扯下了沉重的夜視儀。

就在夜視儀離手的瞬間——

腳下的“地面”驟然消失！

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和呼吸！他像是被投入了無底的深淵，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墜落。周圍的一切——聲音、光線、甚至方向感——都在剎那間被剝離，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和虛空。那脫手的夜視儀，在視野中化作一個微小的、絕望的綠點，以更快的速度向下沉淪，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的光。

（這種無力感……）余小樂連驚呼都無法發出，只能任由身體在虛無中翻滾、下墜。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是一瞬還是永恒？下墜的速度似乎……漸漸慢了下來？并非有向上的力量托舉，更像是墜入了一片粘稠的、包容一切的“介質”。

一點、兩點……無數點微弱卻恒久的光芒，如同沉眠的星辰被喚醒，開始在無邊的黑暗中次第亮起。它們匯聚、流淌，形成了一條橫貫虛空的、璀璨奪目的光之河流！

余小樂的身體，最終輕輕地落在了這由純粹星光構成的“河面”之上。腳下并非實體，而是一種奇異的能量流動，溫潤而浩渺。他仿佛站在了宇宙的血管之上，四周是流淌的星河。

“這是……星河？”他難以置信地低語，聲音在靜謐的星空中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心神震撼之際，身邊的星河驟然泛起漣漪，一幕幕光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倒影，清晰地浮現、變幻：

龍袍加身的帝王高踞寶座，威嚴中透著剛愎。殿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匍匐在地，聲音悲愴：“陛下！就聽微臣所言吧，如此冒進，恐有傾覆之危啊……”

帝王猛地一拍龍椅，怒斥：“鄭御駕親征，擁百萬雄師！小小瓦剌，跳梁小丑，有何懼哉！張輔！你身為四朝元老，若還在此擾亂軍心，休怪朕不念舊情！”

“陛下！土木堡地勢……如此下去……”老臣須發皆顫，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

“推出去！推出去！”帝王不耐煩地揮手，眼中只有征伐的狂熱，“待朕大勝瓦剌，踏平土木堡之時，再放你出來慶功！”

“陛下！陛下——！”老臣被禁衛強行架起拖走，絕望的呼喊在殿中回蕩。

帝王龍袍旁，一個面白無須的近侍，嘴角難以抑制地向上彎起，幾乎要溢出得意的笑意，他立刻伏低身子，尖聲道：“陛下英明！天威所至，瓦剌必成齏粉！”

余小樂如同一個無聲的幽靈，行走在星河長河之上。無數模糊的人影從他身邊掠過，帶著各自時代的悲歡離合。其中一個畫面格外清晰：一個穿著破爛單衣、瘦骨嶙峋的男童，蜷縮在骯臟的墻角。他緊緊抱著一個豁了口的破碗，碗里是半只從酒樓后巷泔水桶里搶出來的、沾滿污穢的燒雞。他貪婪又小心翼翼地嗅著那一點點肉香，臟兮兮的小臉上，一雙眼睛空洞地望著遠處燈火輝煌的酒樓，映照著里面觥籌交錯的人影。

（我什么時候才能像官家他們一樣，能夠每天都吃飽飯……）`這無聲的渴望，如同冰冷的針，刺穿了時空的阻隔。

星光凝聚成一座營帳，帳外秋意肅殺。帳內，羽扇綸巾的身影已顯枯槁，卻依舊強撐著精神，手指艱難地指向帳外漫天的星辰，聲音微弱卻帶著最后的祈愿：“起……星辰之力……佑我蜀漢……”

（當此之時，亮之素志，進欲龍驤虎視，苞括四海，退欲跨陵邊疆，震蕩宇內……）一股深沉的、壯志未酬的悲涼彌漫開來。

最終，那指向星辰的手無力垂下，一聲悠長的嘆息仿佛從星河的盡頭傳來，充滿了對天命的無奈：

（終究……還是天命難違……）

（蓋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也……）

星河奔涌，無數歷史的碎片、生命的悲鳴、文明的閃光在余小樂身邊流淌、破碎、重組。他感覺自己渺小如塵埃，被這浩瀚無垠的時空長河裹挾著，向著未知的盡頭漂流。

終于，長河的“盡頭”到了——那并非實際的終點，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意識層面的漩渦中心。在無盡的星光匯聚之處，一雙眼睛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來。

這雙眼睛巨大無比，仿佛由最深邃的星空本身構成，瞳孔中旋轉著星系生滅的景象，冷漠、古老、帶著一種洞穿萬古的審視。它并非實體，而是純粹意志的投影。余小樂被這目光鎖定，身體瞬間僵直，連思維都仿佛被凍結在星河的冰層之下，只能被動地漂浮在純白色的星輝長河上。

“過了這么久……”一個宏大、非男非女、直接在余小樂精神核心響起的聲音緩緩震蕩，“……沒想到喚醒我的，竟會是一顆如此的沙粒。”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失望，抑或是純粹的好奇。

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光束，穿透了余小樂的皮囊，深入他的靈魂深處，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徹底解析。

“讓我看看，你這顆沙粒，究竟有何特別之處……”

炮火連天的焦土陣地上，硝煙彌漫。一位滿臉煙塵的指揮官，對著僅存的幾名同樣傷痕累累的戰士嘶吼，眼中是赴死的決然：“今天！我和你！都會死在這里！但陣地！一寸也不能丟！”

回應他的，是戰士們用盡最后力氣發出的、嘶啞卻撼動山岳的吼聲：“是——！”

光影變幻，一群衣衫襤褸但眼神明亮的工人聚集在一起。一位站在高處的身影，手指著遠方象征壓迫的煙囪和莊園，聲音激昂，穿透時空：“記住！他們會給你們建醫院和修學校，會提高你們的工資，甚至還會給你們提供保障！但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更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而是因為我們——來過！抗爭過！犧牲過！”

下方的人群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回應，匯聚成一句震古爍今的宣言：“人民——萬歲——！”

場景再次轉換，一群穿著打滿補丁衣服的孩子，臉上帶著營養不良的菜色，卻坐得筆直。面對一個模糊的拍攝者（或許是戰地記者），其中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眼神超越了年齡的成熟與悲憤，清晰地說道：“國已破，家已亡。不以熱血灑國土，怎對得起這身——男兒郎！”

星河中那雙巨大的眼睛，在掃過這些從余小樂意識深處被強行牽引出的、屬于不同時空的碎片光影時，瞳孔中旋轉的星云似乎微微停滯了一瞬。

“哦？”那宏大冷漠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玩味的波動，“……還是一顆有些意思的沙粒。”

然而，就在那雙眼睛試圖更深地探究余小樂精神世界核心的剎那——

“嗡！”

幾縷看似脆弱、卻蘊含著某種亙古不滅道韻的白色毛發，毫無征兆地從余小樂意識海的深處激射而出！它們并非實體攻擊，而是純粹的精神意志顯化，帶著一種守護與驅逐的凌厲意志，直刺那雙星空巨眼！

“哼！”星空巨眼驟然爆發出熾烈的紅光！兩道紅芒如同實質的毀滅光束，瞬間與那幾縷白毛碰撞在一起！精神層面的無聲爆炸在余小樂的識海中掀起滔天巨浪，讓他頭痛欲裂，幾欲昏厥。紅芒與白毛互相湮滅、消散。

星空巨眼的光芒微微波動了一下，顯然這突如其來的反擊讓它感到了意外，甚至……一絲微不可察的忌憚。它凝視著余小樂意識深處那白毛涌現的源頭，宏大聲音中的疑問變得更加凝重：

“你是他的化身？不對……何人？”

隨著它的問話，一個淡淡的、幾乎透明的白色人影，緩緩在余小樂的意識海中凝聚成形。這人影極其模糊，看不清面容，只能隱約辨出是一個老者的輪廓，周身散發著一種歷經滄桑、看破輪回的淡然氣息，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虛弱。

白色人影沒有直接回答巨眼的問題，只是用同樣古老、卻更顯飄渺的聲音陳述著一個冰冷的事實：“你……靈魂根基受損，早已無法重生轉世。”聲音平靜，卻道破了星空巨眼最大的秘密和困境。

星空巨眼的光芒劇烈閃爍了一下，隨即發出低沉的笑聲，那笑聲在精神層面回蕩，帶著一絲自嘲與反擊：“一道茍延殘喘的殘影……你的狀況，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它看出了白色人影的虛弱本質。

白色人影并未動怒，只是微微抬頭，仿佛穿透了余小樂的識海，望向那虛無的、長河奔涌的盡頭，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沉重：

“時空長河，路之盡頭……大道崩壞，萬物化虛無……”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亦無人……無人能阻止……”

星空巨眼沉默了，那旋轉的星云仿佛凝固。良久，它才發出聲音，帶著一種洞悉結局的漠然：“亦知。如何？”它承認了這殘酷的未來。

白色人影的身前，星光驟然匯聚、凝結！一張巨大無朋、縱橫交錯、仿佛由無數星辰軌跡構成的棋盤，憑空出現在他與星空巨眼之間，懸浮在余小樂那渺小如沙粒的意識海中央！棋盤之上，星輝流轉，每一格都像是一個微縮的宇宙。

白色人影伸出一只模糊的手，指向那星辰棋盤，聲音中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亙古的邀約：

“可有心情……對弈一局？”

星河流淌，時空碎片在棋盤邊緣生滅沉浮。殘影與巨眼，兩個超越凡俗理解的偉大存在，在這顆名為“余小樂”的渺小沙粒的精神世界里，以星河為枰，以紀元為子，落下了第一顆無聲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