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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序章

這里曾是草原。歷經放牧農耕后,第一批歪歪扭扭的房屋拔地而起。夜色已深,黑暗中,河畔鱗次櫛比的破屋陋舍仿若膨脹的古怪菌株,環繞在我們周圍。

輕輕一震,我們已置身幽深的流水中。

在我身后,那個男人費勁地扳著船舵調整船頭方向。提燈搖晃,燈光忽明忽暗。他怕我。小船滑過暗黑的流水,我從船首探身出去。

引擎油膩的轟鳴、河水輕柔的呢喃以及屋舍中窸窣的細語,被大興土木的嘈雜聲蓋過。木料颯颯輕響,風拂過茅草,墻壁筑起,地板鋪上,房子十變百,百變千,以河岸為起點向外蔓延,將燈火流注至整個平原。

它們環繞著我。它們不斷增多。它們越來越高越來越大越來越喧嘩,石板瓦片蓋成屋頂,堅硬磚塊筑成墻壁。

河流迂回。城市森然闖進視野,它是個龐然大物,仿佛突兀印在平原風景上的一團濃重黑影。城市燈火輝煌,照徹四野,映在周圍的石山上,仿佛斑駁血痕。城中灰蒙蒙的高塔放射出熾烈的亮光。我不得不壓低身子,我沒法不對這聳立在兩河交匯處大片淤泥地上的古怪存在頂禮膜拜。它是一個巨大的工業廢料場,臭氣熏天,刺耳的汽笛聲響個不停。即使在這深夜,粗粗的煙囪仍在向外噴吐煙塵。我們并不是被水流帶向這座城市,而是這座城市本身,以它巨大的分量吸引著我們。微弱的呼喊聲、零星的動物叫聲,還有工廠里巨大機器運轉時發出的刺耳撞擊聲。鐵軌貫穿城市,好似裸露的血管。紅磚與黑墻,仿若史前遺物的低矮教堂,夜色中忽閃的破爛雨篷,老城區迷宮般的鵝卵石道,死胡同,縱橫交錯的下水道仿佛陰森的埋骨所。這是一道新生的風景,點綴它的是荒地、破磚爛瓦、堆滿塵封典籍的圖書館、老舊的醫院、林立的塔樓以及從水路卸載貨物的駁船和金屬爪鉤。

我們怎么可能對它視若不見?它的地形如此詭秘,是為刻意方便游蕩的怪物或惡徒躲在拐角伺機撲向來往旅人?

太遲了,我們已經無路可退。

身后的男人低聲告訴我現在的位置。我沒有轉頭看他。

此處是渡鴉門,街道狹窄、人口擁擠、暴行頻發。腐朽破敗的建筑互相倚靠,好似隨時都會坍塌。河水在兩岸的磚堤上留下黏糊的穢物,城墻從縱深處高高拔起,將水流拘成一灣。空氣中一股惡臭,讓人作嘔。

(我好奇從空中俯瞰會是怎樣,那樣的話,整座城便一覽無遺。如果你乘風而來,在數英里之外便能看見它——像一團污跡、一塊爬滿蛆蟲的腐肉。我現在不應該這樣想,但我停不下來,我本可以借助煙囪送出的上升氣流高高飛越那些趾高氣揚的塔樓,沖著下面吐口水,我本可以飛越那些嘈雜混亂,然后在中意的地方降落。我必須停止幻想,現在我不應該這樣做,我必須停下來,不是現在,別想這些,還不到時候。)

我們正經過的房屋淌著灰白的黏液,這種有機質膠體糊滿墻根,從天窗緩緩流下。額外加蓋的樓層淪為慘白污物的展臺,房屋間的空隙與胡同小巷無一幸免。就像有熔化的熱蠟從房頂潑下,起伏流淌,漸漸凝固,留下道道波紋,將一切景觀損毀。某些非人類的智慧生物已將此街區變為自己的領地。

緊繃的金屬線橫過河面與房檐,同樣墜滿奶糊狀的黏物,如低音琴弦般嗡嗡鳴響。有什么東西從頭頂一掠而過,船夫惡心地清清嗓子,朝河里啐了口痰。

他的痰消失在流水中。我們頭頂縱橫交錯墜滿黏液的金屬線也漸漸變少。狹窄的街道顯現眼前。

前方,一輛火車拉響汽笛,沿著愈升愈高的鐵軌穿越河道上空。我的目光追隨著它,看向南邊和東邊,看著點點微光照亮的鐵軌勢不可擋地伸向遠處,然后被這片黑夜籠罩的土地、這頭腹中容納無數子民的龐然巨獸悄然吞沒。我們即將經過工廠區。吊車林立在暗夜之中,好像腿腳細長的禽鳥。它們此起彼伏,夜班工人正在忙碌。不堪重負的鏈條旋轉晃蕩,仿佛使不上勁的殘肢,以僵尸邁步的節奏咯咯作響著卷入嚙合的齒輪和飛旋的調速輪。

眾多掠食者的身影在夜空悄然盤旋。

隆隆聲在空氣中激起無窮回響,仿佛整座城是一個中空的果核。我們黝黑的小船輕快地超過一大群同類——它們因為滿載煤炭、木材、鋼鐵和玻璃而吃水很深。此處的河面浮滿雜質、工業廢水和化學廢料,映著星光,折射出奇異的虹彩,惡臭撲鼻,水流也因此變得遲緩而混亂。

(噢,飛越這一切,不用聞到這些垃圾這些廢渣這些穢物不用穿過這個大糞坑進入這座城市我不能再這么想下去了,不能,我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我必須停下。)

引擎的轉動慢了下來。我轉頭看向身后的男人,他移開視線擺弄船舵,假裝沒有看到我的目光。他正將我們帶向碼頭,碼頭上的貨棧堆滿貨物,巨大的貨箱甚至溢出扶垛,傾瀉下來,在地面布成一個迷宮。船夫小心地在其他小船間穿過。河里升起交錯的屋頂,一溜地勢低矮的房屋緊貼河岸建在水中,以圍墻與河水相隔,刷了瀝青的青磚上水滴直淌。我們腳下是一片混亂。河水仿佛燒開了一樣劇烈翻滾。不乏倒霉的魚和青蛙悶死在這鍋渾濁惡臭的泥湯里,它們的尸體在駁船和河岸之間瘋狂打旋、載沉載浮。船靠岸了。我的船夫一躍上岸,系好纜繩。他臉上的解脫神情顯而易見。他輕快地粗聲絮叨著,迫不及待地引領我上岸離去。我慢慢地踏上碼頭,就像踩上燒紅的煤炭,小心翼翼地在垃圾和碎玻璃間尋找落腳處。

他高興地收下我給他的那些礦石。他告訴我說,我現在在煙霧彎。當他為我指點方向的時候,我強迫自己不去看他,這樣他就不會識破我完全不辨東南西北,不會看出我初來乍到這個城市,不會看出我害怕這些陰森可怖的巨大建筑,不會看出我正因為幽閉恐懼和不祥預感而惡心欲嘔。

往南一點的地方,兩根巨大的方尖石柱從河中升起。那是通往舊城區的大門,一度莊嚴壯觀,現在已然斑駁廢棄。柱面曾經遍布講述石柱由來的雕刻,現在已被時間和酸雨抹去,只余石坯上螺旋狀的線條,就像古舊螺絲釘上的殘痕。石柱后面是一座低矮的橋梁(杜婭德渡口,他說)。我將船夫熱切的解說拋在身后,大步向前,穿過這片白灰漂染的區域,經過一扇扇大敞的房門,門里一片漆黑,似乎正向人們輕聲保證:里面很舒適,里面沒有河水惡臭的侵擾。船夫的聲音現已幾不可聞,知道再也不會見到他,我心中泛起一絲喜悅。

天氣不冷。一盞街燈在東邊閃亮。

我將循著鐵軌前行。我將走在它們投下的陰影里——它們橫亙城中房屋、高塔、棚舍、廳堂和監獄時投下的陰影,我將從那些將它們固定在大地上的拱門出發。我必須進入這座城市。

我的斗篷(由極不舒適的粗重布料制成,蹭得我皮膚生疼)沉沉地墜著,我能感覺到錢袋的重量。它能在這兒保護我,它,還有我熱切的狂想、我心中悲痛與羞愧的源泉,以及將我帶到這座龐大城市的強烈痛苦。這是座由白骨與磚塊建造而成的骯臟城市,一個工業與暴力結合的巨大陰謀。它歷史悠久、滿蘊力量,是我無法理解亦毫不熟悉的罪惡之地。

新克洛布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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