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性論(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英)大衛·休謨
- 5529字
- 2020-11-06 15:21:39
第八節 論信念的原因
我們已經把信念的本性說明如上,并且指出它就是與現前印象有關的一個生動觀念;現在我們可以進而考察它是由什么原則得來的,什么東西賦予觀念以那種活潑性。
我很樂意在人性科學中確立一個一般的原理,即:當任何印象呈現于我們的時候,它不但把心靈轉移到和那個印象關聯的那樣一些觀念,并且也把印象的一部分強力和活潑性傳給觀念。心靈的種種作用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于它作那些活動時的心理傾向;隨著精神的旺盛或低沉,隨著注意的集中或分散,心靈的活動也總會有較大或較小程度的強力和活潑性。因此,當任何一個對象呈現在前、使思想興奮和活躍起來時,心靈所從事的每一種活動,在那種心理傾向繼續期間,也將是較為強烈而生動的。但是那種心理傾向的繼續顯然完全是依賴于心靈所想象的那些對象;而且任何新的對象都自然地給予精神一個新的方向,并且把心理傾向改變了;相反,當心靈經常地固定于同一個對象上,或者順利地、不知不覺地順著一些關聯的對象向前移動時,這時那種心理傾向就有了長得很多的持續時間。因此,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當心靈一度被一個現前印象刺激起來時,它就由于心理傾向由那個印象自然地推移到關聯的對象,而對于那些關聯的對象形成一個較為生動的觀念。各個對象的交替變化十分容易,心靈幾乎覺察不到,因而它在想象那個關聯的觀念時,也就帶著它由現前印象所獲得的全部強力和活潑性。
如果在考究那種關系的本性和對它極關重要的那種推移的順利情況時,我們能夠相信這種現象確實如此,那自然很好:但是我必須承認,在證明這樣一個重要原則的時候,我是把主要信心放在經驗上的。因此,我們可以說(這可以作為滿足我們現在的目的的第一個實驗),當一個不在面前的朋友的相片一出現時,我們對他的觀念顯然被那種類似關系賦予一種生氣,而且那個觀念所引起的每一種情感,不論是喜是悲,也都獲得一種新的強力和活力。一種關系和一個現前印象結合起來,產生了這種效果。當相片不像他,或者至少不是為他而作的寫照的時候,它就根本不會使我們想到他。如果相片和他本人都不在面前,心靈雖然可以從想起相片推想到那個人,可是它卻覺得它的觀念反而被這種推移所減弱了,而不是被它所活躍了。當友人的相片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看起它來感到一種快樂;但是如果把相片移去,我們就寧可直接想他,而不借反省一個同樣遠隔而模糊的影像來想象他。
羅馬天主教的教義可以被認為是同樣性質的實驗。人們責難那個奇特的迷信教門的信徒所舉行的啞劇,可是他們卻往往為此進行辯解說,他們感到那些外表的行動、姿勢和動作的良好效果,這些姿態表情可以活躍他們的信仰,鼓舞他們的熱忱;否則,他們的信仰如果完全向著遠隔的、精神的對象,就會消沉下去。他們說,我們在可感知的象征和形象中,隱約體會到我們信仰的對象,并且因為這些象征呈現眼前,使對象較比在只用一種理智的靜觀和思維的時候,顯得更加親切,如在目前。可感知的對象比其他任何對象對想象總是有較大影響,它們把這種影響迅速地傳到那些與它們關聯并與它們類似的觀念。從這些教義和這個推理,我只是要推斷說,在使觀念活躍起來這點上,類似關系的效果是很普遍的;在每種情形下,既是必然有一種類似關系和一個現前印象結合起來,所以我就得到充分多的實驗來證明前述原則的真實。
在考察類似關系的效果之后,我們如果再考察接近關系的效果,那就可以把另外一種實驗給前述實驗增添力量。距離確實會減弱任何觀念的力量,而當我們接近任何對象時,它雖然還未呈現于我們的感官之前,可是它作用于心靈上時的影響,卻類似于一個直接的印象。思維任何一個對象,就會立刻將心靈轉移到和它接近的東西,不過只有當一個對象實際呈現出來時,才能以一種較大的活潑性將心靈轉移。當我離家只有數英里時,一切和家有關的東西都比我在離家六百英里時更能感動我;雖然即在離家六百英里時,我只要反省我的朋友和家人們的鄰近任何東西,自然也會使我對他們發生一個觀念。但是在后面這種情形下,心靈的兩種對象既然都是觀念,所以其間雖然也有順利的推移,而因為缺乏一個直接印象,單是那種推移并不能給任何一個觀念以較大的活潑性 [20] 。
因果關系與類似和接近這兩種其他關系一樣,也有同樣的影響,這一點沒有人能夠懷疑。迷信的人們之所以喜愛圣徒的遺物,正和他們追求象征和形象的理由一樣,也是為了活躍他們的信仰,而使他們對于他們所想模仿的那些典型人物的生平產生一種親切的、強烈的概念。一個信徒所能求得的最好遺物之一顯然就是一個圣徒的手制品;人們所以也在這個觀點下看待他的衣著和用具,那是因為它們一度供他使用,并且被他移動過、撫摩過;在這一方面,這些遺物雖然被看作不甚完全的結果,可是這些遺物與圣徒本人的關系鏈鎖,較之我們據以推知他的真實存在的其他任何關系鏈鎖,都較為短些。這個現象清楚地證明了一個現前印象與因果關系結合起來可以活躍任何觀念,結果就產生了信念或同意,這正符合于前面的定義。
但是,我們為什么還找尋其他論證來證明、一個現前印象伴著一種想象的關系或推移可以活躍任何觀念呢?單是我們根據原因和結果進行推理的這個例子,就足以達到我們的目的。對于我們所相信的每一個事實,我們確實都必須有一個觀念。這個觀念的發生確實只是由于它和現前印象發生一種關系。信念對觀念確實沒有增加什么,它只是改變了我們想象它的方式,使觀念變得比較強烈而生動。關于關系的影響所作的現在這個結論,乃是所有這些推理步驟的直接結論;每個步驟在我看來都是確實而無誤的。出現于這種心靈作用中的,只有一個現前印象、一個生動的觀念,以及這個印象與這個觀念在想象中的關系或聯結;因此,不可能懷疑其中有什么錯誤。
為了把這個問題全部更充分地加以觀察起見,我們可以把它當作必須借經驗和觀察才能加以決定的自然哲學中的一個問題看待。我假設有一個對象呈現出來,我從它推出某種結論,而給我自己形成一些可以說是我相信或同意的觀念。這里顯而易見,呈現于我的感官面前的那個對象和我根據推理推斷其為存在的那另一個對象,雖然可以被設想為借它們的特殊能力或性質互相影響,可是我們現在所考察的這個信念現象既然只是內心現象,所以這些能力和性質便完全不參與著產生這個信念,因為我們對它們毫無所知。我們只應當把現前的印象認為是觀念和伴隨它的那種信念的真實原因。因此,我們必須力求借實驗來發現使印象發生那樣一種奇特結果的那些特殊性質。
首先我看到,現前的印象借其本身的能力和效力,并且當它作為只限于當前這一剎那的一個單一的知覺單獨地被考慮時,它并沒有這個結果。我發現,一個印象在其初次出現時,我雖然不能由它推得一個結論,可是當我后來經驗到它的通常結果時,它就可以成為信念的基礎。在每一種情形下,我們都必然已經在若干過去的例子中觀察到同一印象,并且發現它和其他某種印象經常結合在一起。這是被那樣多的實驗所證實的,不容有絲毫的懷疑。
在第二度觀察之后,我斷定,伴隨現前印象而來、并由過去許多印象和許多次結合所產生的這個信念,乃是直接發生的,并沒有經過理性或想象的任何新的活動。對于這一點我是可以確定的,因為我從來不曾意識到任何那樣的活動,并且在主體方面也發現不出可以作為這種信念的基礎的任何東西。凡不經任何新的推理或結論而單是由過去的重復所產生的一切,我們都稱之為習慣(custom),所以我們可以把下面一種說法立為一條確定的真理,即凡由任何現前印象而來的信念,都只是由習慣那個根源來的。當我們習慣于看到兩個印象結合在一起時,一個印象的出現(或是它的觀念)便立刻把我們的思想轉移到另一個印象的觀念。
在對這項實驗完全滿意之后,我就再做第三套實驗,以便知道;對于產生這個信念現象來說,除了習慣性的推移之外,是否還需要其他任何東西。于是我把第一個印象改變成一個觀念,并且觀察到,轉到相關觀念的那種習慣性的推移雖然還存在,可是實際上已經沒有信念或信心了。因此,一個現前印象對于這整個的作用是絕對必需的。隨后,當我把一個印象和一個觀念加以比較,并且發現它們的惟一差異只在于它們不同的強烈和活潑程度,于是我就總結起來說,那種信念乃是我們因為一個觀念與現前印象發生關系而對那個觀念所作的一種較為活潑而強烈的想象。
由此看來,一切概然推理都不過是一種感覺。不但在詩歌和音樂中,就是在哲學中,我們也得遵循我們的愛好和情趣。當我相信任何原則時,那只是以較強力量刺激我的一個觀念。當我舍棄一套論證而接受另外一套時,我只不過是由于我感覺到后者的優勢影響而作出決定罷了。對象之間并沒有可以發現的聯系;我們之所以能根據一個對象的出現推斷另一個對象的存在,并不是憑著其他的原則,而只是憑著作用于想象上的習慣。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我們關于因果的一切判斷所依據的過去經驗,可以不知不覺地影響我們,使我們完全沒有注意到,并且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不被我們所知道。一個人在旅途上遇到一條河,就預見到繼續前行的結果;他對這些結果的知識是由過去的經驗傳給他的,那種經驗把原因和結果的那樣一些的結合報告給他。但是我們是否能夠認為,在這種場合下,他真會反省任何過去的經驗,并且回憶起他所見、所聞的一些例子,借以發現水對動物身體的作用么?當然不是這樣;這并不是他進行推理的方法。沉沒的觀念和水的觀念那樣密切地聯系著,窒息的觀念又和沉沒的觀念那樣密切地聯系著,以致使心靈不借助于記憶,就一直推移下去。我們來不及反省,習慣就已發生了作用。那些對象似乎是那樣不可分離的,以致我們由一個對象推到另一個對象時,中間并無片刻停頓。但是這種推移既是由經驗而來,不是由觀念間的任何原始聯系而來,所以我們不得不承認,那種經驗不經過人的思想就可以借一種秘密作用產生對于因果的信念和判斷。這就使人失去一切借口(如果還留有任何借口的話),無法再說心靈是通過推理才相信我們所沒有經驗過的例子必然類似于我們所經驗過的例子那一個原則。因為我們在這里發現,知性或想象無需反省過去的經驗,就能從它得出推斷,更無需形成有關這種經驗的任何原則,或根據那個原則去進行推理了。
我們可以概括地說,在一切最為確定而一致的因果結合中,如在重力、沖擊力、堅固性等方面,心靈永遠不會明白地把它的觀點轉到對任何過去經驗的考慮;雖然在其他較為稀少而不常見的對象的結合方面,心靈或許會借這種反省去幫助觀念之間的習慣和推移。不但如此,我們發現:在有些情形下,不通過這種習慣,反省就產生了這種信念;或者更恰當地說,反省以一種間接而人為的方式產生了那種習慣。我把我的意思說明一下。不但在哲學中,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確實可以單是根據一次實驗就得到關于一個特殊原因的知識,只要我們在做實驗時經過一番審查,并且細心地把一切外來的和附加的條件都先行去掉。但是在做了一次這種實驗以后,心靈既然不論在原因或結果一出現之后,就能推斷其相關物的存在;而且一個習慣既然永遠不能單從一個例子中獲得:所以有人或許會認為,在這種情形下,信念并不能被認為是習慣的結果。不過我們只要考慮一下下面的情況,這種困難便會消失;這個情況就是,這里雖然假設我們對于一種特定結果只有一次實驗,可是我們有幾萬次實驗使我們相信這個原則:相似的對象在處于相似的環境下時,永遠會產生相似的結果;這條原則既然是借著充分的習慣確立起來的,所以它不論應用于什么信念上,都會以明白性和穩固性賦予那個信念。觀念間的聯系在一次的實驗中并沒有獲得習慣性;不過這個聯系卻被包括在另一條有習慣性的原則之下;這就又使我們回到了我們的假設上。在一切情形下,我們總是明白地或默認地、直接地或間接地把我們的經驗轉移到我們所沒有經驗過的例子上。
在結束這個題目之前,我不可不說一下:要完全恰當地和精確地談論心靈的各種作用,是極為困難的,因為普通的語言對于這些作用很少作出任何精細的區別,而是通常用同一個名稱去稱謂所有密切地類似的作用。在著作者方面,這是晦澀和混亂的幾乎不可避免的來源,而在讀者方面,這也往往會引起他所原來不曾夢想到的懷疑和反駁。因此,我所主張的那個總的論點,即一個意見或信念只是由一個關聯的印象得來的一個強烈而生動的觀念,也可以由于強烈和生動這兩個詞的含義不清而引起下面的反駁。有人或者會說,不但一個印象能夠引起推理,而且一個觀念也可以有同樣的影響;根據我的原則,一切觀念既由相應的印象得來,那就更可以提出這種反駁。因為,假如我現在形成一個我已忘記它的相應的印象的觀念,我還是可以根據這個觀念斷定那樣一個印象確曾一度存在過。這樣一個斷定既然伴有一種信念,那么有人就會問,構成這種信念的強力和活潑性這兩種性質是從哪里得來的。我可以立即答復說是由現前的觀念得來的。因為這個觀念在這里既不被認為是任何不存在的對象的表象,而被認為我們在心中親切地意識到的一個實在的知覺,所以它一定能夠以心靈反省它、并確信它的現前存在時所帶有的那種性質(我們可以稱之為穩固性、堅定性、強力和活潑性)賦予任何與它關聯的東西。觀念在這里代替了印象,而且對于我們現在的目的來說,完全有同樣的作用。
根據同樣一些原則,當我們聽說對于觀念的記憶,即聽說觀念的觀念,以及它比想象的散漫概念有較大的強力和活潑性的時候,我們也無需驚異了。在想到我們過去的思想的時候,我們不但描繪出我們先前所思想過的對象,而且還要想象先前默想時的心理作用,即那種無法下定義、無法形容、可是每人都充分了解的“莫名其妙”的活動。當記憶呈現出這樣一種情景的觀念來、并表象它已成過去時,我們就很容易設想,這個觀念怎么會比我們想到我們所記不起來的一個過去思想時,具有較大的活力和穩固性。
在這樣說明之后,任何人都會理解,我們怎樣形成一個印象的觀念和一個觀念的觀念,而且我們怎樣相信一個印象的存在和一個觀念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