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沈從文小說的民族國家想象研究作者名: 吳翔宇本章字數: 9636字更新時間: 2020-11-06 15:11:48
第一節 錯位身份的反觀與“中國想象”指符
沈從文“鄉土中國”的建構離不開其城鄉的移位,正是因為他出入城鄉文化之間,才讓其中國想象具有了文化參照系。于是,都市文明的現實刺激激活了沈從文持存于心的心靈記憶,他樂此不疲地搜尋鄉村記憶,并將這種記憶詩意化地通過文字表述出來,并以此來作為都市文明的“照妖鏡”。在其中,沈從文所滲入的情感態度也不一樣,有了都市的存在,鄉土的美好才顯得難能可貴。沈從文喟嘆美好的事物是短暫的,也即是這種城鄉互滲思維的寫照。落實到人身上,沈從文的城鄉模式將農民與知識分子整合于現代中國動態的文化語境之中。從這種意義上說,“鄉土”并非落后、愚昧、野蠻、劣根性的代名詞,而是沈從文在都市文化的浸淫下產生的與鄉村、鄉民之間的某種精神血脈聯系。當沈從文離開鄉土進入都市成為“職業”作家始,他對鄉土的情感指認、價值評判將會在都市語境下的文學實踐中生產出來,形成鄉土語境原本無法實踐的文學場。這反過來又將城鄉統一起來了。對此,有論者認為,不同于經典意義上的鄉土文學,文學“鄉土”在中國的崛起,不是工業化、城市化的結果,“鄉土”的形象是隨著國家、民族意識的自覺而逐步清晰的1。鄉土并非一成不變的,這種變動導源于現代中國社會進程的風云變幻,沈從文的鄉土情感不只于社會生活的橫向描摹,更折射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心靈變動的蹤跡。更為重要的是,城鄉的現代演進過程中,文化間的碰撞所滋生的裂隙深深地刺痛了沈從文的內心,使他遠比生于斯、死于斯的鄉民更具有文化的反思意識。這誠如趙園所說:“‘知識分子’比農民有更嚴整的‘傳統人格’,流寓于城市,生活方式城市化了的知識分子自居為鄉下人,亦出自比農民自覺、自主的文化選擇、價值評估。”2
一、“鄉下人”定位與邊緣心態的體認
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畫廊中,城鄉空間的相互觀照是眾多知識分子參與現代中國認同與建構的重要方式。沈從文的矛盾在于,他一方面高度頌揚鄉土的美好,但又決絕地離開;另一方面他在現實中急切地想進入都市,卻在他的小說中將都市視為棄物。這主要是基于其鄉土書寫的獨特方式以及其“鄉下人”的身份定位而確定的。毋庸置疑,沈從文的“鄉下人”意識的生成與苗漢民族間的沖突與融合是分不開的。其情形正如他在《我的小學教育》中所說:“在鎮竿,……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來遷入漢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雖然多數苗子還住在城外,但風俗、性質,是幾乎可以說已彼此同錫與鉛樣,融合成一鍋后,彼此都同化了。”3湘西這種漢族與苗、土家等少數民族互動交融的文化生成于湘西社會“百年孤獨”的歷史境遇中。湘西歷來被排斥在文明社會之外,生活在這里的鄉民歷代被鄙夷為“貪殘難訓”的“土蠻”和“苗蠻”。無論在時間中,還是在空間上,他們的生存都處于一種遠離中心的狀態。由于“處江湖之遠”,其受到中心話語的控制較少,其結果是與自然更為親近,并且在近乎原始的文化語境里獲得了較為同一的集體生活方式和文化記憶。
“鄉下人”的身份定位為沈從文的中國想象實踐提供了必不可少的認同基礎。在鄉土文化共同體中,他將其共通的規則、記憶與文化娓娓道來,在人和事的安排上設置了鄉土中國的文化密碼,這與都市文明是相去甚遠的。沈從文第一次使用 “鄉下人”一詞,始于1931年連載于上海《時報》的文章《記胡也頻》,他指出:“教育同習慣使我永遠近于一個鄉下人。”在該文中,他還闡釋了其與丁玲性格的相似:“假若一種近于野獸純厚的個性就是一種原始民族精力的儲蓄,我們永遠不大聰明,拙于打算,永遠缺少一個都市中人的興味同觀念,我們也正不必以生長到這個樸野邊僻地方為羞辱。”4這是沈從文文學觀念的心理表征,也基本奠定了其文學創作的一貫觀念。
1934年12月,沈從文發表的《蕭乾小說集題記》被認為是其正式闡明“鄉下人”觀念的一篇重要文獻。他說:“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個鄉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倫理的愉快。”5在這里,沈從文首先聲明了自己的立場,作為一個僑寓于都市多年的知識分子,沈從文在都市現代文明的淘洗下,并未褪去其鄉土本色,盡管“鄉下人”所學的、宗教信仰與“我”的有較大的差異,但是“我”依然尊敬他們,把他們當朋友。文中所指稱的“鄉下人”主要是從道德倫理層面上而言,進而延伸到個體存在狀態及生命價值體系之中。而“都市人”的生命狀態是“我”所不取的,都市人“仿佛細膩,其實庸俗。仿佛和平,其實陰險。仿佛清高,其實鬼祟。這世界若永遠不變個樣子,自然是他們的世界”。“鄉下人”的“尺寸和分量”是與“偽思想家為扭曲壓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鄉愿標準”大相徑庭的。由此,“鄉下人”與“城里人”的對立思維也因此確立了,成為沈從文小說中始終存在的“張力”性存在力量。
1936年1月發表的《習作選集代序》,以“鄉下人”對“你們” “先生”的談話為敘事方式,呈現出了兩類人不同的創作標準、思維形態、道德評判:“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期,你我過的日子太不相同了。你我的生活,習慣,思想,都太不相同了。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老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詭詐……”6與《蕭乾小說集題記》相比較,《習作選集代序》中的“鄉下人”不僅體現在文學創作上,而且還體現在主體的思想方法上。“鄉下人”思想的獲致除了來自“湘西”這一地域空間的影響,還來自于其特殊民族思想文化的淘洗。基于此,沈從文進一步提出了“鄉下人”的理想生命形態——造“希臘神廟”,供奉“人性”。 在這里,“希臘神廟”作為一個具有象征意蘊的“能指”,其“所指”是生命自然舒展不受壓抑束縛的古代希臘。而這種文學理想的確定也成為沈從文小說走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
最后要提到的一篇文章是《水云》。在其中,沈從文將“鄉下人”這一概念的內涵敘述得非常深刻。“鄉下人”定位已經不再局促于文學層面,更側重其在思想上的特殊表現。沈從文六次以“鄉下人”自稱,這一時期的“鄉下人”定位,明顯具有思想上的邊緣性和作為思想主體的孤獨性特征:“我是個鄉下人,走向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會權量不合。一切臨近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偽‘思想家’為扭曲壓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鄉愿標準。這種思想算是什么?……一般社會把這種人叫作思想家,只因為一般人都不習慣思想,不慣檢討思想家的思想。”7沈從文創作的都市題材的小說不能定義為純粹意義的都市小說,因為他并沒有從都市的立場、眼光出發來體驗都市,而是將其與他的湘西小說并立而置于一個參照系統中,重點是為了突出和彰顯他的鄉土文化理想。因此,作為一個思想者的“鄉下人”的邊緣性也就明確地體現出來了。
沈從文知道,在湘西是無法實現其“要讀書” “要救國”的夢想的,他必須走出家鄉到都市中接受現代思想和洗禮。然而,都市并不是他真心向往的精神家園,這種錯位的身份所帶來割裂的痛楚始終纏結于他的內心。沈從文說過:
我的世界總仍然是《龍朱》、《夫婦》、《參軍》等等。我太熟悉那些與都市相遠的事情了,我知道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太多,日下所處的世界,同我卻遠離了。我總覺得我是從農村培育出來的人,到這不相稱的空氣里不會過日子,無一樣性情適合于都市這一時代的規則,缺處總不能滿足,這不調和的沖突,使我苦惱到死為止,我這時,就仿佛看到我的一部分生命的腐爛。8
在城鄉參照的價值系統中,沈從文發現了自己對于都市文明的“不感冒”和“不適應”,都市文明也正一步步吞噬著其原有的精神品質:“你們給我的誠實,勇敢,熱情,血質的遺傳,到如今,向前證實的特性機能已蕩然無存,生的光榮早隨你們已死去了。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慟,內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氣。”9正是這種意識的存在,他才倔強地去堅持與都市格格不入的“邊緣心態”。“邊緣”是相對“中心”而存在的一個概念。各自有一套屬于自己屬性的話語。這兩套話語形成的張力在很大程度上強化了彼此所處的“位置心理”。沈從文的“邊緣身份”是由“地域邊緣”與“文化邊緣”兩方面相加潛移完成的。“邊緣身份”在與“中心身份”的對照和緊張中不斷地強化著他的“邊緣記憶”和“邊緣心態”。這種“邊緣身份”除了表現為遠離城市的鄉土姿態,還體現為遠離政治的生命情懷。他認為都市人“實無所愛,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情感,對理想,異常嚇怕。也娶妻生子,治學問教書,做官開會,然而精神狀態上始終是個閹人”10。在《煥乎先生》這篇自傳體小說中,沈從文再度感慨北京城“充滿了習慣勢利學問權力”,他以一個知識者的眼光寫出了文壇圈子里的世俗百態,他將自己定義為“在北京等于一粒灰塵。這一粒灰塵,在街頭或任何地方停留都無引人注意的光輝”。事實上,即使輾轉所居住的北京、上海、天津、武漢、昆明等都市的沈從文亦有邊緣心態,劉文典譏笑沈從文不值幾塊錢之事以及穆旦所謂“沈從文這樣的人到聯大來教書,是楊振聲這樣沒有眼光的人引薦的”,就反映了沈從文身處學院知識分子的行列中依然邊緣且孤獨的處境。11
沈從文在都市卻不褪其鄉土本色,這與其熟諳的地域民俗文化的點染和熏陶是分不開的。就地域文化所形成的傳統而言,“遠傳統”與“近傳統”的互動制導著沈從文的民族國家想象實踐。“遠傳統”是指中國傳統文化中形成了集體無意識的資源和基因,這是一種基于中國本土文化而滋養的文化質素,并逐漸成為沈從文小說中國想象的文化原型。而“近傳統”則是指“五四”以來受西方影響較大的現代傳統,它破舊立新,指向未來。沈從文在這兩種傳統中穿行,他的小說粘連著較多中國古典文化傳統的氣息,但也從未離棄現代人文傳統的審視。因而,我們可以從其充滿著田園牧歌式的古典意境中體悟其中的現代隱憂和喟嘆。而縱向梳理沈從文的小說,我們也能看到其“常態”之中隱藏的變動的訊息。如果僅看到沈從文小說所受的“遠傳統”的影響而忽視其內置的“近傳統”的觀照,是很難真正把控其小說深度和厚度的。
在沈從文看來,地域性與民族性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關系。歷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緒,必然孕育在這種環境中,方能滋長成為動人的詩歌。”12換言之,要了解湘西人的民族品性有必要熟悉其地域文化特色,發掘孕育民族性的地域文化母體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家創作的文化心理及思維觀念。沈從文出生在湖南邊地湘西鳳凰縣,地處湘、川、黔三省交界,是苗、侗、土家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地勢偏僻,經濟文化落后,用沈從文的話來說,該地是“被地圖遺忘的角落”。湘西所在的湖南“北阻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四塞之國”13。湖南自古從屬“荊蠻之地”,這是相對于北方漢儒文化、中原文化主流系統而言的。古書早有記載:“昔成王盟諸侯于歧陽,楚為荊蠻,置矛決設望表,與鮮卑守燎,故不予盟。”(《國語·晉語》)周天子認為楚是荊蠻,連參加盟會的資格也沒有。楚人也認同這種言說,楚武王就說過:“我蠻夷也” “不與中國之號謚”14。在傳統文化資源方面,屈原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浪漫詩人,他的驚世之作《離騷》更是以其恢宏奇詭的想象、對理想生命人格的孜孜追求影響深遠。這是楚地民風、民情的集中體現,正如蕭兵所說的:“《離騷》盡管莊重、典麗、飄逸,但更有一重熱烈,一種放浪,一陣嘶喊,那來由也不僅是個性的,而也有那個‘時代’的大膽,那個‘地方’的狂放,那個‘民風’的強悍。”15這在儒家所稱道的“子不語怪、力、亂、神”主流社會里是很難想象的。學術界有人把湘楚文化概括為:“厚積著民族憂患意識、熾熱的幻想情緒、對宇宙永恒感和神秘感的把握。”16還有人說它具有“強旺的生命意識,泛神思想,由此而派生了留美觀念,重情傾向”17。沈從文的“自然生命”“率真尚情”“粗獷強力”“生命人格”觀念和浪漫想象的抒情文風有湘楚“地域文化”的烙印。
沈從文坦言“楚人血液”給了他“決堤潰防的力量”,又賦予了其不可避免的“命定的悲劇性”18。當這個“鄉下人”以“邊緣地域”的身份步入異質文化領域(都市“中心地域”)時,異質文化的排斥性使沈從文出現種種“文化過敏”,“地域邊緣”潛移到“文化邊緣”。同時,沈從文作為都市的“鄉土過客”,自身的文化素質與修養(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對都市現代物的不了解、現代生存習慣與規則的陌生……)使他在大都市中有強烈的自卑心理,不是社會將他推到“邊緣”的位置,而是自身文化心理將自己送到了一個遠離“中心”的位置。沈從文作為一個湘西本土之子,他對鄉土的愛是沉浸于身心的一種近乎宗教的感情。在現代都市、現代文明新的刺激物的重壓下,一種強烈的文化落差感和自卑感使他感到自己像處于都市的“邊緣”。沈從文不止一次地申訴過自己的孤獨:“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理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得來的。我的教育,也是從孤獨中來的。”19“我的雙腳和我的思考,在這個凌晨清新空氣中散步,都未免走得太遠了一點……”20這種“邊緣”的尷尬境地使沈從文對自己的鄉土、生命、人事有了更體己的眷戀。他痛苦地感受著湘西社會與“現代文明”之間的歷史“錯位”,并以一個“鄉下人”的姿態去凸顯和放大潛意識中“文化邊緣”的心理圖示。沈從文創作的“邊緣心理”與“文化邊緣”使他脫離了20世紀30年代主流文學的政治話語,其孤獨的文學道路也由此生成。
二、兩次“返鄉”與“吾喪我”的雙重疏離
“僑寓”在都市中的沈從文感受最深的是充斥于繁華都市里的病態者,這種錯位的刺激讓其將目光轉向未被世俗化的鄉土。于是,他毫不掩飾地禮贊“鄉土中國”以及簡單而樸實的鄉土文明。同時,他也將批判的對象指向了都市,在此基礎上來審思理想生命的形態、精神以及發展的動向。當“五四”啟蒙落潮后,很多現代作家深陷創作困境時,沈從文卻在“鄉土中國”的書寫道路上不斷地“習作”,積極參與到中國新文學的演進潮流中來,也因此,他對都市文化圈的態度也顯得頗有些曖昧不明。需要注意的是,沈從文“對政治無信仰”并非表示他完全放棄了對政治的關注、參照與批判,其真實的想法是反對文學成為政治的工具和附庸,從審美的高度來強化文學的自主性。在文學與商業的關系上,沈從文并不一味反對文學近商,只是強調過度商品化會帶來文學趣味的低俗。“作品變成商品,也未嘗無好處。正因為既具有商品意義,即產生經濟學上的價值作用。生產者可以借此為生,于是方有‘職業作家’。”21沈從文懷著改造民族國家的理想,選擇以“文學”為業,在“窄而霉小齋”中沒日沒夜地寫作,通過文學實踐來實現自己對于民族國家的思考。作為郁達夫所謂的“文學青年”,沈從文沒有在大都市中迷失了自己天真的性靈及文學實踐的初衷,他的邊緣身份和心理印記讓其不可能引領文學的主潮,盡管如此,他也沒有完全退守或躲進狹小的空間,其所建構的鄉土中國形象力證了“30年代最后一個浪漫派”獨特的話語實踐。
如前所述,知識分子構建中國形象的文學實踐與其內在的心理機制密不可分。在文學與生活的矛盾中,沈從文感到了無奈和失落,“對文學,自己是已走到了碰壁時候,可以束手了吧……說缺少信心,不如說缺少了更其重要的力。在一些瑣碎的希望上,在一些固執的心情上,我把我的力全用完了”22。他自稱是個“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23。那么,這么一個在現實生活之中頻頻碰壁,遠離中心的“鄉下人”何以會去踐行想象中國的文學道路呢?事實上,文學修復和彌補了現實之中諸多無法實現的缺憾,作家的人生經歷和文學創作之間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既有順向的對應,也有逆向的悖反。沈從文也不除外。他的湘西小說不像啟蒙主義者的作品,在寫鄉土時持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而是以一種平等想象的方式體驗鄉土生活的細微委曲之處。有論者注意到沈從文與廢名的區別:“在以邊緣化的心態表達邊緣化的鄉土人生方面,廢名的作品表現出來的是古典主義的優雅與寧靜,雖然有一些浪漫主義的因素,但顯得很淡很輕;沈從文的湘西系列則強烈地體現出了浪漫主義的奇異刺激與感動。這種風格差異來源于廢名古典化的精神貴族式的人生趣味與沈從文平民化人生關懷之間的寫作姿態的差異。”24同樣是鄉土書寫,同樣是溫情的鄉土敘事方式,沈從文的鄉土中國建構也是獨特的,沈從文非常關注鄉土中國內蘊的精神——“生命”。在其中國想象的過程中,他采取社會進程向后看,把目光投注于“過去”(人類的童年),歌頌這種“人類的童年”的原始本真生命,生命道德提升向上、向前看的特殊思維方式。
沈從文的“鄉土中國”書寫貫徹著一種“還鄉”的情節模式,這里的“鄉”既是“原鄉”,也是表征其民族國家想象的文化原點。沈從文有兩次身體力行的返鄉,而兩次返鄉的動機和體驗是不一樣的。1934年第一次踏上回湘西之路的沈從文不斷地反問:“我這次回來為的是什么?”25他的回答是重溫“一個日子長長的舊夢” 26,“溫習溫習那地方給我的印象”27,“翻閱一本用人事組成的歷史”28。這里所謂的“溫習”標示了沈從文返鄉的初衷,都市生活的擠壓驅使他返歸到過去鄉土生活的情境中去,進而幻化為一種來自鄉土本身的召喚:“我仿佛被一個極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后那個熟悉的聲音還在耳朵邊。”29湘行路上,沈從文在寫給新婚妻子張兆和的書信《湘行書簡》中寫道:“一個人生活前后太不同,記憶的積累,分量可太重了”,“我直到如今,總還是為過去一切災難感到一點憂郁”,“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臨近我的心頭”。30沈從文在寫作《湘行散記》時還是沒有完全釋然曾經的壓抑和苦痛,仍難以從那份噩夢和恐怖中完全走出來。從這種意義上說,還鄉是其宣泄這一情緒的重要出口。于是,沿途的風景和人事成了作家搜尋過去記憶的線索,在《從文自傳》的開頭,沈從文就寫道:“拿起我這枝筆來,想寫點我在這地面上二十年所過的日子,所見的人物,所聽的聲音,所嗅的氣味;也就是說我真真實實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個我從那兒生長的邊疆僻地小城時,實在不知道怎樣來著手較方便些。我應當照城市中人的口吻來說,這真是一個古怪地方!”31這一次對湘西的尋訪和考察,沈從文感觸最深的莫過于其與都市極大的反差,而這種反差恰與作家心中所想的極為相似:“我來了,是的,我仍然同從前一樣的來了。我們全是原來的樣子,真令人高興。”32作者曾經那份傳奇而冒險的經歷和經驗在隔了十多年后重返故鄉的那一刻被全部激活了。《湘行散記》中不斷出現和重復著的“十四年前” “十五年前” “十六年前” “十四年后” “十七年后”這樣一些時間字眼,將作家的思緒從當下拉到了過去。“我站在船頭,思索到一件舊事,追憶及幾個舊人。”沈從文坐在小船上,船行駛于河上,一切都是動態的,眼前景色不斷刷新,作者思緒也緊跟著流動。表面上沈從文是心隨時空游,但其內在結構上其實是時空隨心游,作者的思緒經常由一點聲音或場景散發開去,沿河的碼頭、河街、吊腳樓,以及船夫、水手、多情妓女,這一切對于沈從文來說太熟悉不過了,熟悉到僅憑記憶之眼,這一切人事與風景便鮮活地呈現出來。對此,趙園這樣評價道:“湘西之行不過為這‘回憶’布置了最適宜的情境罷了。甚至你會以為即使不借助于‘行’,‘回憶’也兀自活著,在夢中或許更美麗生動。”33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后,那處處便有期待中的重逢與重溫,文中一些具體入微的場景、真實的細節讓我們一不留神就會誤以為是作者行旅中的眼前真實之景之事。還鄉之旅成為“回憶”借以展開的方式,某種程度上“回憶”才是此番湘行的主角。
1938年,沈從文第二次返歸故鄉湘西,其返鄉的動機和第一次有很大的差異。如果說第一次還鄉中沈從文是根據自己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和對美好人性的追求,在作品里構建一個帶有文化批判色彩的“湘西世界”;那第二次還鄉時,沈從文直接將湘西當成思考對象,他以一種歷史的眼光來考察湘西的過去和現狀,以求在作品中揭露湘西面臨的嚴峻問題,展示湘西真實的社會人生。他以一個湘西東道主身份,將當地的各個方面向外鄉人做一個系統而客觀的解釋,以此作為回贈外人的“土儀”,以“減少旅行者不必有的憂慮,補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以及給他一點來到湘西為安全和快樂應當需要的常識”,“幫助他人對于湘西的認識”34,希望能廓清外鄉人對湘西的種種誤解和片面化的印象。這一次的湘西還鄉書寫,其動機從私人、個體轉向了民族、群體,從溫習記憶、追溯往事轉向了民族大義。對沈從文來說,“從《湘行散記》到《湘西》意味著從‘一個人的旅行’到‘一個民族的旅行’”35。盡管這兩部散文集創作的時間間隔不算太長,但因為抗戰等時代因素,沈從文此時的心境卻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某種程度上,《湘西》的民族大義、人性重建等具有時代共鳴的東西已取代了《湘行散記》的私語性抒情特征。沈從文希望能引起湘西民眾尤其青年們的警醒,認識到自身存在的種種問題和弱點,引起湘西民眾對人生向上的憧憬。沈從文此番還鄉的立場不再只是他個人的,而是代表了湘西的群體。他在社會轉折和民族危機的時刻表現出了知識分子對社會現實的干預精神,此時沈從文作為一個還鄉者,他與湘西的關系不再僅僅是過客意義上的了。正如金介甫所言:“使沈從文鄉土文學作品更接近嚴酷現實的,并不是當時的文壇氣候,而應歸因于1933年至1934年和1938年春天沈的湘西之行。”36 這階段的還鄉更多注入了理性因子,他從早期向內的自我靈魂凝視轉向向外的對廣大人生的擁抱,擺脫了早期那種瑣細的童年回憶,變得宏闊開放;他的創作也由對湘西特有的人生景況的詩意發掘轉變為由此生發的對個人命運及整個民族品格重造的思考。這些都顯示出沈從文深邃的思想。
沈從文“鄉下人”的身份定位與其所認可的“五四”新文化所倡導的現代精神看似是矛盾的,實際上卻是不相背離的。他一方面用一種遠離中心的邊緣文化心態觀照著現實社會,強調自己與現代之間的距離;另一方面又將自己的思想觀念與“五四”開啟的現代精神聯系起來。這種悖論式的思想表明沈從文文學思想中復雜的文化構成。正是這種兼容現代與非現代的思想使其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然而,這種被懸置的漂泊狀態撕裂著沈從文的內心,也深化了其對于城鄉問題的思考。“城——鄉”這異質的二元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是彼此參照的,同時也是互證自明的。城市是湘西的鏡子,鄉土也是城市的鏡子,在城市的包圍和侵蝕下,鄉土緩慢發生的一切變化都在都市文明的展現中已有端倪,同時,又在原始野性活力中顯現了都市靈魂的沉淪。這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也正是沈從文著力追求的價值取向。通過城與鄉的比照,沈從文的價值取向彰顯無疑。然而,盡管沈從文始終堅守“鄉下人”的立場,但身居城市的他卻處于“生活在別處”的境遇,這種“吾喪我”的狀態始終糾纏著作家的內心:
我應該回到我最先那個世界中去,一切作品都表示這個返鄉還土的誠摯召呼。“讓我回去,讓我回去,回到那些簡單平凡哀樂中,手足骯臟心地干凈單純誠虔生命中去!我熟悉他們,也喜歡他們,因為他本是我一部分。”但仍然無從回去。37
魂牽夢繞的故鄉是沈從文心靈的歸處,但在都市摸爬滾打的人生經歷卻讓他再也難以回到鄉土,由此生成了無以復加的痛苦體驗。對于沈從文而言,一旦離開了原鄉進入都市,他就處于漂泊的狀態,既無法融入都市,同時也再難回鄉。這種雙重隔離的狀態始終糾纏著作家的內心。這正如他所說:“我的生活比較復雜,雖來自民間,卻因為到都市一久,如同迷失了方向,再也回不了原來那個鄉下。”38他兩次重返湘西,卻再也找不到記憶中那個鄉土了:“只因為十多年不再到這條河上,一切極生疏了。”39他終于明白,“自己始終還是個鄉下人。但與鄉村已離得很遠很遠了”40。以“鄉下人”自居的沈從文并不曾獲得親近原鄉的機會,現實的鄉土和想象的鄉土之間的差異困擾和糾結著他,被都市和鄉土雙重梳理的沈從文沒有放棄自己的文學夢想,相反,因這種現實和夢想之間的關聯,沈從文沒有陷入對原鄉神話盲目推崇的窠臼,其文學創作反而添生了更為深厚的思維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