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音回響:老北京俗語民謠述聞
- 馮蒸
- 2858字
- 2020-11-06 18:01:56
二 《金瓶梅》與北京
由于《金瓶梅》的語言口語化,所以其方言屬性一直為學術界所關注。關于《金瓶梅》所用方言的屬性,主流性看法當然是山東方言說,但是學界一直對此有不同意見。據張玉萍在《〈金瓶梅〉方言問題研究綜述》(《明清小說研究》2003年第4期)一文中的統計,計有山東方言、北京方言等十多種說法。我們認為,《金瓶梅》雖然不是單純的北京方言作品,但其中的北京方言詞語是值得關注和研究的,可以作為明代北京話研究的一種資料來源。
《金瓶梅》成書于明代末期,明代的北京,是全國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北京話因其獨有的地位和特色而顯得別具風格。《金瓶梅》中也保存了不少的北京話,試舉幾例:
在第七十八回中吳月娘在家請客,客人都到了,“止有何千戶娘子直到晌午大錯才來”。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京師人謂日跌曰晌午錯。《光緒順天府志》記載:“今順天人謂日午為正晌午,少西曰晌午錯。”“晌午大錯”就是指下午。
再如“奔命”,“聽見他老子每(們)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來!”是緊張、匆忙奔走的意思。
北京話中的“平地”,并非指地平、平穩之地,而是借喻,指原來沒有基礎,而突然發生出現的事端。如:“李大妞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此官。”
“饒”,是表示讓步的連接詞,表示雖然的意思。例如:“我饒替娘一尋出鞋來,還要打我;若是再尋不出來,不知還怎的打我哩。”
“韶刀”這個詞兒現在還常用,是指說話言語不穩重,沒深沒淺,啰里啰唆,含有貶義:“春梅見婆子吃了兩盅酒,韶刀上來了。”就是指言語絮絮不休。
“獻勤”,指向人獻殷勤,做一些巴結討好的小事情。“勤”,北京話一般要讀兒化音。如在《金瓶梅詞話》里,潘金蓮說:“你看獻勤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子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你說你恁行動,兩頭兩頭戮舌,獻勤出尖兒!”
“信意兒”,是肆意、任意、不多加考慮的意思。也可以做離合詞使用,“信著意兒”。如:“若是信著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罷,賊沒羞的貨!”也還可以省掉“意兒”,只用“信著”。如:“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里去了。”都是任意、由性兒的意思。
“餳”也是北京話,指和好面先放一會兒,讀xíng(行),或者xǐng(醒)。目的是使和好的面更加柔軟。《本草備要·谷芽部》:“糯米釀酒則熱,熬餳尤甚。餳即飴糖,潤肺和脾,化痰止嗽。”飴糖即俗稱的糖稀,故“餳”用在俗語上,有化解、粘連的意思。如:“月娘見他二人吃,餳成一片。”就是粘連的意思。
“湃”,在北京話讀作bá,動詞,指把東西放在冷水或冰塊里,使之變涼,是食物冷鮮的一個好辦法,如書中:“把這梅冰湯在冰內湃著你吃。”“有梅提湯一壺來,放在這冰盤內湃著。”“果盒,盒子上一碗水湃的果子。”
“巴巴兒”是專門為了某件事情特意、特地的意思。第一個“巴”讀bà,第二個“巴”bār。《金瓶梅詞話》:“巴巴兒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里,誰扶侍他?”是特意的意思。“我不好說的,巴巴兒尋那肥皂洗臉,怪不得你臉洗得比人家屁股還白。”
《金瓶梅》里的北京話,不像《紅樓夢》那么“雅”,也不像《兒女英雄傳》那么“土”,可以說是有點兒“野”,書中“賊小婦奴才”“奴才淫婦”“賊臭肉”比比皆是。下面就舉幾個“臟話”為例。
書中第31回潘金蓮嫉妒李瓶兒生了孩子,在背后咬牙切齒地罵西門慶:“這兩日作死也怎的?”這“作死”中的“作”讀陰平聲,“作死”是咒罵之語,即說人找死。
“嚼蛆”也是罵人的話,表示信口胡言的意思。如:“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說的什么。”
“腿”,在古代文學作品里一般都寫作“頹”。如元代杜仁杰著名散曲《般涉調·耍孩兒·莊稼不識勾欄》:“剛捱剛忍更待看些兒個,枉被這驢頹笑殺我。”也有作“腿”的,如元雜劇《獨角牛》:“打倒你老子,關我腿事?”《金瓶梅詞話》:“那怕那吳典恩追拷著平安小廝,供出奸情來,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丑見官,管咱每大腿事!”這也是罵人的話。
《金瓶梅》書中對北京的吃食和風俗也有所描寫。如萬歷本《金瓶梅詞話》里,就有“艾窩窩”,“婦人吃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千恩萬謝出門。”一次能吃下十個,大概要比現在的個兒小。可見北京小吃艾窩窩的歷史,最少也有四百年了。
“黃米面棗兒糕”,元代的北京志書《析津志》所記的北京風俗中便有記載:“有以黃米作棗糕者,多至二、三升米作一團,徐而切破,秤斤兩而賣之。”《明宮史》中也有“黍面棗糕”之記,而“黍面”就是黃米面,所以說北京有這種食品是于史有征的。
《金瓶梅》第十回李瓶兒給西門慶家送來“果餡椒鹽金餅”,并說這是“朝廷上用的”,應是出自宮中甜食房的一種點心。《典禮記》所記明代奉先殿每日應供奉的食品清單中也有“十二日,椒鹽餅”。
在北京,元宵節有摸釘兒、走百病兒的習俗流傳至今。《詞苑叢談》作者徐釚亦云:“京師舊俗,婦女多以元夜出游,摸正陽門門釘,以祓除不祥,謂之‘走百病’。”徐是康熙時人,他說是“舊俗”,可見其由來已久。明代劉侗《帝京景物略》有云:“(正月)八日至十八日,集東華門外,曰燈市,貴賤相遝,貧富相易貿,人物齊矣。婦女著白綾衫,隊而宵行,謂無腰腿疾,曰‘走橋’。至各城門,手觸暗釘,謂男子祥,曰‘摸釘兒’。”《金瓶梅詞話》中也寫到了“走百病兒”:“……出來跟著眾人走百病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又有:“他(韓嫂兒)在家跟著眾人走百病兒去了,醉回來家,說有人剜開他房門,偷了狗,又不見了些東西,坐在當街上撒酒瘋罵人。”這句中的“當街”,也是口語,“當”讀dāng,在街上的意思。“走百病兒”是婦女的習俗,目的是為“男子祥”“宜男也”。“走百病兒”時婦女們所穿的衣服,也有規定。即《金瓶梅詞話》中的“白綾襖兒”,也叫“夜光衣”,清代高士奇云:“正月十六日夜,京師婦女行游街市,……消百病也。多著蔥白米色祾衫,為夜光衣。”即《帝京景物略》中所云的“著白綾衫”。這一習俗詩文多有記之。明代周用《走百病》詩:“都城燈市由來盛,大家小家同節令。諸姨新婦及小姑,相約梳妝走百病。……”王廷紹《霓裳續譜》:“北平俗曲《正月正》云:正月正,呀呀喲,娘家接我去看燈。問問婆婆問公公,婆婆說去了你早早的回,媳婦說是我還要走走百病,媽媽呀,你也走吧,走走橋兒不腰疼。”
再如《金瓶梅》書中描寫李瓶兒出殯:“陳經濟扶靈床,都是玄色絲靈衣,玉色銷金走水,四角垂流蘇。”這里的“走水”,是指橫在靈帳子上端的短簾(門簾、桌圍等上端的短橫幅,也叫“走水”)。“走”要讀陽平,“水”字讀輕聲。李瓶兒之死,從裝殮、停靈吊孝、逢七念經,到出殯、下葬、回靈、暖墓,多少瑣碎名堂,無不工筆細寫。《宛署雜記》所記北京地區喪禮,“間有富貴家,飯僧焚修,費動百千,冥器、幡幢,照耀數里,隨槨封樹,比之陵寢。護墳田宅,崇之徠命。然惟有力者為之,他不然也。……三日后,具祭墓所曰暖墓。”李瓶兒的殯葬儀式就是如此,但是如此氣派的喪葬之禮,在北京也是不多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