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公共政策評論(第13卷)
- 岳經綸 朱亞鵬
- 3623字
- 2020-11-06 17:53:57
三、權力資源模型:民主的階級斗爭創造福利國家
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后,西方所面臨的石油危機及滯脹局面摧毀了工業主義邏輯那種凱恩斯主義式的樂觀主義基調,社會科學家對福利國家的功能主義理解進路產生了深刻質疑。宏觀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物質繁榮為福利國家成長創造了可能性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兩者之間存在必然聯系。科利爾和梅西克(Collier & Messick,1975:1299—1315)的研究指出,沒有充分的證據能夠證明福利國家是經濟現代化的必然后果,然而國家在其中所發揮的重大影響卻可以得到檢驗。J.羅杰斯·霍林斯沃思(Hollingsworth et al., 1990)等人通過一項比較歷史框架分析也發現,國家的介入能夠對社會醫療保障政策產生積極作用。威廉森和韋斯(Williamson & Weiss,1979:289—302)的研究則表明,社會主義政黨和工會對福利官僚制有著顯著的間接影響。工業主義邏輯解釋并未清晰闡明社會福利需求是如何轉化為真正的福利政策的,可以說,它的一個重大缺陷,是無法內在地分析福利政策的具體產生機制,而以階級、政黨、工會為分析單元的權力資源模型則通過強調政治因素,在某種程度上回答了這個問題。實際上包括蒂特馬斯在內的諸多費邊社成員一直認為,從人口統計學、經濟增長、工業化和資本主義制度需求結果等因素入手,無法充分解釋福利國家的產生等問題,福利國家乃是工人階級長期反對資產階級及其盟友斗爭的必然結果。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西方工業化社會中存在的新制度性要素和結構性力量以及更新的意識形態,應該在理解福利國家產生、演變問題上受到更多重視(劉繼同,2004:52—59)。他還指出:“(英國)這條改良之路是由埃莉諾·拉斯伯恩和其他社會改良者開創的,是由富有遠見卓識和卓有成效的反抗勞工開創的。”(劉繼同,2007:55—67)
20世紀70年代,階級概念重新回歸分析視野,基于階級斗爭假設的權力資源模型也正是出現在這個時期,并逐漸發展成為福利國家研究的三個重要理論框架之一(Bradley & Stephens,2001:193—228)。如果說工業主義邏輯把握住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世界經濟高速發展的一面,那么,權力資源模型則著重強調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內部政治框架變動的一面。戰后資本主義發達國家普遍進行了大規模的選舉改革,資本主義民主政治得到顯著發展,包括女性在內的廣大工人群體擁有了政治選舉權。從被國家憲法賦予政治選舉權的個體角度來看,資本主義民主政治“這座橋梁給他們提供了進行利益表達、利益沖突、締結聯盟、贏得多數以及最終決定公共政策的機會……是進行‘民主階級斗爭’的舞臺”(奧菲,2006:29)。
權力資源模型的另一個重要假設是資本主義市場下工人之間擁有了實現組織運動的可能性。如上文所述,工業化一方面瓦解了傳統組織形式對個體的束縛,并客觀上導致個體不斷趨于原子化,然而在另一方面也為那些獲得解放的勞動力創造了彼此間進行聯合的機會。
權力資源模型認為,“福利國家的成長是公民社會中日益壯大的勞工力量的產物”(Stephens,1980)。在民主選舉政治框架下,工人群體能夠通過議會斗爭形式,以人數(Lenski,1966)等方面的權力資源優勢俘獲國家政權,并將其作為工具以最終達到修正資本主義市場所形成的不平等分配的目標(Shalev,1983:315—351)。一系列的實證研究支持這一解釋模型(Korpi et al.,1979:164—187;Korpi,1980:296—316)。工人群體、政黨,以及穩定的左派政府等因素被認為與福利國家的興起有著密切聯系(Bjorn,1979:93—128;Stephens,1980)。那么,權力資源模型的內容到底是什么呢?
沃爾特·科比(Walter Korpi)發展出了比較完善的權力資源模型。該模型將相互對立的兩方行動者之間的權力資源差異視為自變量,將顯性沖突爆發的可能性視為因變量,并且認為兩方行動者A、B之間爆發沖突的可能性是兩個乘積函數之和:一方行動者挑起沖突并且另一方行動者對其做出還擊性回應的概率,并對兩種可能疊加。具體來講就是,A挑起沖突同時B做出還擊回應的概率P(Ai)*P(Br),加上B挑起沖突同時A做出還擊回應的概率P(Bi)*P(Ar),用公式表達即:
P(Ai)=A發起沖突的可能性
P(Bi)=B發起沖突的可能性
P(Ar)=B發起沖突后A報復的可能性
P(Br)=A發起沖突后B報復的可能性
P(CAB)=A與B之間爆發沖突的可能性
于是得到:
P(CAB)=P(Ai)*P(Br)+P(Bi)*P(Ar)(Korpi,1974:99—114)
權力資源是指一方行動者所掌握的能夠借此獎懲另一方行動者的內容或者手段。例如就勞動力市場與就業關系而言,行動者能夠占有經濟資產和勞動力(或者說人力資本)這兩種主要的權力資源類型。在西方社會,權力資源主要是指對資本和生產的控制以及勞動力和職業技能(即人力資本)(Shalev & Korpi,1980:31—61)。我們可以從領域、邊界、集中度、可轉換性、稀缺性、實施成本等方面對權力資源進行比較分析(劉軍強,2010:199—221)。就權力資源的差異關系而言,如果工人一方能夠占據優勢,那么其在政策談判過程中就有更大的獲勝可能性。沙萊夫和科比(Shalev & Korpi,1983:315—351)通過比較分析不同資本主義國家之間工人階級動員程度的差異發現,盡管隨著時間的發展,北歐國家、盎格魯-撒克遜國家以及歐洲大陸國家的工人組織水平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升,但是,北歐國家的工人動員水平明顯要高于美國、意大利、法國和日本等國家。他們還注意到,在不同的資本主義民主國家,對工人階級政黨的支持水平更是存在巨大差異。他們進一步指出,這些工人階級的動員水平與對左派政黨的支持水平的國別差異,影響了不同國家的勞方用以與資方爭取權利斗爭的權力資源,從而在不同國家之間發展出了特色各異的福利國家類型。
權力資源模型很快成為福利國家研究的支配性范式,并且出現了一系列實證研究(Stephens,1980;Andersen,1985)。資本主義民主國家在社會支出水平和社會權利保障內容方面的差異,與左派組織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力量強弱緊密相關。特別是社會民主黨與強勢工會的結盟對民主的階級斗爭產生了強有力的塑造作用。高水平選舉參與顯著地改變了選舉活動中的階級內容議題,政治重心左轉,而高水平選舉參與也傾向于反映之前被排除在外的底層社會群體的利益和聲音。
當然,權力資源理論也遭到了一些批評。福利國家研究的雇主中心視角的堅持者認為,權力資源模型忽視了資本家在福利國家發展過程中的前攝性(proactive)角色,它錯誤地將雇主與工人之間的關系完全對立化、簡單化,誤以為福利國家純粹是階級沖突的產物。根據雇主中心理論,福利國家恰恰是資本家們積極主動推動的結果,特別是由那些在相同經濟部門內部的跨階級聯盟實現的目標。彼得·霍爾和戴維·索斯凱斯(Hall & Soskice, 2001)從另一個角度指出,盡管雇主是被動的,但他們擁有充分的動力來為福利國家投資。公司主體同工會、國家一樣對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具有關鍵影響,而工人對與生產活動相關的不同類型的技能的投資對雇主而言非常重要。他們進一步在一般性技能和資產專用技能之間做出區分,一般性技能具有可轉移性,而資產專用技能則只與特定企業、行業有密切關系。理性的雇工并沒有意愿在成本高昂并面臨較高失業風險的特定工作技能上進行投資,除非此類投資能夠得到其他形式的保險以應對失業所帶來的收入減少情形。如果雇主不愿意提供可靠的失業保險,那么雇主與雇工就處于囚徒困境當中,而這種困境可以通過提供公共保障來加以解決。福利國家的出現并非僅僅惠益于工人一方,資本家在某種程度上也得益于矛盾不斷緩和的資本主義生產系統。而且,作為資本主義經濟中的關鍵行動者,雇主有動力通過支持內含社會保險項目的福利國家來保護工人在特定工作技能方面的投資。
雇主中心主義解釋具有一定的合理之處(Swenson,1991:513—544)。這種觀點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與新馬克思主義者如奧康納(O'Connor)和克勞斯·奧菲的主張有相似之處。新馬克思主義對福利國家的解釋是:福利國家是資本家為維持資本主義體制正常運轉所不得不采取的充滿矛盾性的手段(奧菲,2006:2)。只不過,雇主中心主義是站在微觀視角上,將福利國家的內容視為個體資本家積極維護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先進性”舉措,而新馬克思主義則是從宏觀角度揭露福利國家不過是資本家階級所采取的緩和資本主義剝削所引發的社會矛盾的結構性的權宜之計。盡管兩者呈現出不同面孔,但實際上都堅持了功能主義的理解進路。雇主中心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的缺陷同樣也是十分明顯的:雇主中心主義對于資本家感興趣的社會保險內容的產生具有解釋力,但卻無法解釋那些具有全國性的社會保障項目的產生。新馬克思主義對福利國家的分析長處在于視野寬廣,但對于其內部具體的生成機制則顯得解釋力相對匱乏,某種程度上因襲了工業主義邏輯分析的缺陷,只不過在這里“工業主義”被置換為了“資本主義”。考慮到國內已有學者詳盡介紹了雇主中心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的福利國家理論注5,限于篇幅,本文不打算對二者單獨展開評述。
此外,還有學者明確指出,那種視社會民主黨和工會力量為鐵板一塊的觀點是違背事實的,社會民主黨在主張社會權利要求時具有明顯的對象區分性和時機選擇性(Shefter,1977:403—451;Rueda,2005:61—74)。而且,即使存在社會民主黨派,也不見得其必然會在福利政策議題上與對立黨派形成意識形態沖突(Albertos & Manzano,2012:427—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