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的浩劫(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德)邁內(nèi)克
- 4775字
- 2020-11-06 19:11:02
第一章 當代的兩大浪潮
探討在德國爆發(fā)的那場駭人聽聞的浩劫的更深刻原因這一問題,將是未來世紀所依然要從事的,只要這些世紀一般說來仍然愿意而且有能力思考這類問題。然而,德國的浩劫這個問題卻同時擴展為一個超乎德國之外的普遍西方命運的問題。直接把我們帶進了這一深淵的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并不是一種單獨出自德國的發(fā)展勢力的現(xiàn)象,而且也還有著某些鄰國的極權(quán)體制一定的類比和先例,不管它向我們呈現(xiàn)為德國人的本性的一種多么墮落的現(xiàn)象。然而人們可以進一步問道,何以竟會出現(xiàn)了這一令人震驚的、背離了歐洲發(fā)展主線的逆流?而那條主線看來原是朝向某種個人主義自由和受集體約束這兩種因素相結(jié)合而前進的,并且是朝向維護19世紀所取得的自由主義的成果而前進的。代替了這些的,卻是突然間轉(zhuǎn)入到專制主義以及terribles simplificateurs〔可怕的單一化者〕的興起,那是雅各布·布克哈特 [1] 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就看出它的來臨的。布克哈特目光之敏銳,沒有一個當代思想家可以比擬,他早在我們的問題最初一出現(xiàn)時就理解了它,并給出了最早的答案。他已經(jīng)看出在啟蒙運動時代和法國革命的樂觀幻想之中就有著大患的萌芽了,即錯誤地要追求那不可能達到的群眾性的人類幸福,隨后它就轉(zhuǎn)化為一種占有欲、權(quán)勢欲以及普遍地為追求生活享受而奮斗。布克哈特還進一步覺察到,于是就將出現(xiàn)舊社會紐帶的解體并終于創(chuàng)立新的但又非常強而有力的束縛,它將是由那些強而有力的人們、由那些terribles simplificateurs〔可怕的單一化者〕建立起來的;他們會得到軍方機構(gòu)的支持,強迫人民群眾再度俯首聽命,并放棄自己以往對自由的一切熱望。在他們可悲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之中,他們奉命每天清早隨著鳴鼓而就位,傍晚又隨著鳴鼓而歸家。
因此,布克哈特看到這些事情所展示出來的,乃是作為西方的、而不單純是作為德國的問題,乃是文化衰落的普遍歷史問題。法國的例子,那里的民主制兩次轉(zhuǎn)變?yōu)榈壑疲鹆怂臍v史的和預見的幻想。他的幻想總是宏偉的,盡管我們可以責備他的道德說教有某些夸張。那在整體看來倒更像是歐洲社會的一場道德墮落的過程,——既是人民群眾的,也是領導階層的。而且其中還有著不可抗拒的動力學上的原因在起作用。而同時最初在英國由機器而開始的經(jīng)濟—技術范圍的革命則喚起了大工業(yè)、新的人民群眾和高度的資本主義,它正像法國革命一樣地以其對人民群眾的動員以及不僅喚起自由而且還喚起對權(quán)力和占有的渴望而獲得極大的成功;這時候,空前迅速增長著人民群眾對一切迄今為止的社會秩序和文化所施加的巨大無比的壓力,是無論怎么評價都不會過分的。它的崛起,并不像布克哈特所看去的那樣,單單是出于貪婪,而且也出于那種根本的需要,即一直都是被嚴重忽視的并且尚未成型的新的人民群眾應該獲得人類的尊嚴。舊的社會和新的人民群眾,——這就是此后19世紀各種各樣的事物都在其中開展著的那個結(jié)構(gòu),無論是直接地或間接地、公開地或隱蔽地、在中心或在邊緣上。人民群眾自然而然地最初是極力要求民主,此后則逾越了這一點,為著充分保障他們的生活水平而要求社會主義。這對他們成為了一種思想體系、一種福音,成為了期待著一種能變革一切并且能創(chuàng)新的革命;它被設想為是達到人類幸福的千年福王國的手段。這種來自人民大眾的富有威脅性的危險,像一股強大的浪潮洶涌而來,自從19世紀的下半葉就在激蕩著傳統(tǒng)的文化界。然而為時不久,人們就又制服了它,部分地是通過內(nèi)部預防、鎮(zhèn)壓或改良的政策,而部分地并且更多的是由于從19 世紀高漲起來的人民群眾的生活中興起了第二股強而有力的浪潮,它橫溢了第一股浪潮,多次地削弱了它或者引導它轉(zhuǎn)向;——然而其目標并不是一場翻天覆地的社會革命,而是這些民族本身的權(quán)力政治的高漲。因為這第二股浪潮只不過是19世紀的民族運動。它本來也是自由主義的,是以個人的自由權(quán)為目標的運動。然后在自由權(quán)已經(jīng)獲得并似乎有了保證之后,民族主義的和追求權(quán)力的運動就日益走向前臺。這第二股浪潮在它一開始,一點也不能適應傳統(tǒng)的國家形態(tài),到處都對它發(fā)生了革命性的沖突,然而它與那另一個朝向社會主義轉(zhuǎn)化的浪潮之不同就在于,它與古老的歐洲世界并不是那么敵對的,倒反而是及時能與之形成聯(lián)盟。它并不是從始終未能定型的并淪于絕望的新的工業(yè)無產(chǎn)者群眾之中、而是從有教養(yǎng)的并且日愈富裕起來的中等階級之中,找到了它的主要支持者。而這一中等階級就其范圍而言,就其不斷增進著的優(yōu)裕生活和自我意識而言,乃是自18世紀末葉以來古老的歐洲社會所發(fā)生的種種特征性的變化的結(jié)果。這一中等階級的各個組成成分確實是古老的,一般說來正如城市生活一樣地古老。然而它那高漲及其在整體上成長為巨大的民族主義運動的浪潮,則只是由于19世紀初以來群眾人口的迅速增長才成為可能的。其中我們看到了西方普遍的轉(zhuǎn)化過程之最基本的而又最強烈的動力學上的原因。
在這一點上,我們并沒有什么是不忠于精神史(Geistesgeschichte)在歷史思考中的首要地位的。我們在歷史中應該區(qū)別開因果關系與價值,在這里則是應該努力充分理解那最原始的和最基本的因果作用,——即新的群眾對舊社會的壓力,——我們不辭辛苦要理解它,只是因為它歸根到底在左右著西方的偉大精神價值的命運。今天,這些價值正受到我們所經(jīng)歷的這場浩劫的后果的致命威脅,所以我們就倍加有理由要認識西方的、而特別是我們自己(德國)民族的文化中一切光榮和神圣的東西在其上生長起來的那種原始的黑暗基礎。當我們談到因果關系對價值的作用的“原因”時,我們所指的并不僅僅是單純機械的聯(lián)系,而且還有那些深邃而隱蔽著的有機生命的聯(lián)系。
我們談到了19世紀兩大浪潮,即社會主義運動和民族主義運動,兩者相互的關系。社會主義運動的領袖們所預言的那場迫在眉睫的最后革命、那場巨大的爆炸,并沒有很快地出現(xiàn),因為民族運動先聲奪人,并且能夠擴大開來。它成長為民族主義,而且在一些強國則成長為帝國主義,并在19世紀末膨脹了起來。人們在憂慮著各國的經(jīng)濟之間為了未來的世代之取得生存空間而進行的競爭。通過建立陸軍和海軍以及通過海外殖民和商業(yè)的擴張來擴充實力,就被提上了日程。Post equitem sedet atra cura〔每匹馬后面都有著可怕的煩惱〕,這是一個極有才華的年輕經(jīng)濟學者保羅·弗格特(Paul Vorgt)在1898年《普魯士年鑒》(Preussiche Jahrbücher)(第91卷,第275頁)上所寫的話。他寫這話時,首先想著的是出口產(chǎn)業(yè),因為他正滿懷不安地在探討世界市場;他也描繪了英國封鎖德國的可能性,就像是三十年戰(zhàn)爭期間 [2] 所造成的慘狀以及俄國統(tǒng)治我們的時期那樣。20世紀開始以來,誰應當擁有太陽光下最大的份額這件事,就趨向于以戰(zhàn)爭來解決。社會主義運動的領袖們竭力在宣傳反對這種趨勢,然而他們卻無法制止它。當?shù)谝淮未髴?zhàn)爆發(fā)時,世界史的日程表上所寫著的,并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帝國主義。
這一結(jié)局引來了一場大反動。在俄國和在德國一樣,帝國主義企圖壓倒社會主義的想法,以及利用其百萬大軍——那是西方人口增殖的典型結(jié)果——以實現(xiàn)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那一目標,都遭遇了挫折。社會主義的浪潮這時再一次澎湃洶涌起來,尤其是在俄國它已經(jīng)涌現(xiàn)為共產(chǎn)黨的布爾什維主義。在德國則與此相反,自1918年以來就當了權(quán)的社會主義 [3] 采取了更加小資產(chǎn)階級的方向,因此也就更加強調(diào)其綱領中的民主部分而放棄了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全部帝國主義的目標。在西歐和北美的一些戰(zhàn)勝國里,它們獲得戰(zhàn)爭的勝利之后,卻在帝國主義的思想和社會主義的思想二者間并沒有作出任何明確的決定。但大體上,此前的大資產(chǎn)階級保住了他們的地位。
然而西方的這兩大浪潮終究能不能夠始終彼此隔離呢?是不是它們之間只有斗爭和對立呢?它們兩者之間是不是也能達成某種內(nèi)在的融合呢?這一點,當它被嘗試過而又失敗了的時候,就會對它本國以及對全世界都帶來巨大的災難,——正如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所發(fā)生的那樣。可是,人們卻必須承認,這兩股浪潮,民族運動正如社會主義運動一樣,每一方都能夠為它自己提出深刻的歷史權(quán)利。它們絲毫不像布克哈特的思想所提示的那樣,僅僅是人類貪婪的這種或那種形式的產(chǎn)物而已;它們乃是一種本能的探索性的努力,要想解決世界歷史上聞所未聞的人口增長在各個國家里所呈現(xiàn)的全人類問題。我們承認,例如甚至于在帝國主義這個世界和平的破壞者那里,也有著一種可以用來辯解的內(nèi)核,即它擔憂著自己人民經(jīng)濟生存的可能性。而且在社會主義那里也有一種非常類似的擔憂,只不過社會主義在尋找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來解決它而已。一種浪潮的權(quán)利是否能夠以及如何才能夠與另一種浪潮的權(quán)利相融合,對這個問題,我們留待以后再作答案;目前讓我們先檢閱一下要融合這兩股浪潮實際上所已經(jīng)做出了的努力。我們這里只限于談在意大利和在德國所已經(jīng)做過的實驗。與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浪潮的融合問題相聯(lián)系在一起的,便是這一思想:要通過一種極權(quán)主義的、集中的、不受任何一種國會性質(zhì)約束的對國家、民族和個人的控制而賦予這種融合以頑強性和堅固性。此前在西方一直受到虔誠尊敬的整個理想世界,就這樣陷入了黑暗,——那種理想不僅是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在追求個人的幸福和自由的理想,而且就其針對個人靈魂的福祉而言,也是古老的基督教的理想。基督教通過它對于個人靈魂的關懷,確實也就是人道主義的自由主義的母體,人們可以把人道主義的自由主義理解為就是世俗化了的基督教。
但在意大利和德國的這種新極權(quán)主義的體制中,成為核心的那種獨立個體并不是個人的心靈,而是把個人的心靈牢牢凝聚在一起的那個整體。個人的心靈在這個整體之中喪失了它的內(nèi)在價值。這場可怖的變革、這場對此前一切文化價值的無可衡量的損失,是只有當那種新的生活方式能夠創(chuàng)造出更新的意想不到的文化價值來的時候,才會是可以忍受的。然則,這個整體在它吸吮了心靈的生氣和力量時,是不是就獲得了它所要獲得的一切呢?
這里就我們的目的而言,對意大利只消幾句話就夠了。法西斯主義的緊身衣是完全不適合于意大利的民族性的。富于創(chuàng)造能力并對文化有著不朽貢獻的意大利民族從來都不是一個軍人的民族,他們并不適合于墨索里尼 [4] 為了把意大利升格為一個世界強國而強加給他們的任務。法西斯主義中真正投合了意大利人的,只不過是他那修辭性的東西和他那以光榮偉大的空中樓閣而自我陶醉的本領。墨索里尼就是靠了懂得讓他的寶劍鏗鏘作響而又不必在一場全面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里當真拔出劍來,才維持了20年并造成一副意大利登上了大國地位的假象。1940年,在我們(德國)對法國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大勝利 [5] 之后,他就成了希特勒的幫兇 [6] ,——也許是不得不如此,以免喪失其威信和權(quán)威,——這就導致他走上了終于滅亡的道路。如果沒有希特勒,如果他能繼續(xù)他以往運用的策略,也許他還能維持一個長時期。
自從1940年以后,墨索里尼的事業(yè)就更受到另一個基本弱點的挫傷,——意大利在原料和糧食兩方面都沒有準備得足以成為一個頭等強國而與世界列強進行角逐。即使是德國也不行,盡管她在這方面要比意大利多少好一些。經(jīng)驗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而且任何一個嚴謹?shù)挠^察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也都會這樣說。對我們(德國)來說,想要成為一個世界強國,乃是一種冒險。然而這樁事情的充分冒險性,卻只是在希特勒和他的黨所挑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才逐漸清楚的。這樁事情在德國民族的歷史中又有著什么樣的根源呢?以下各章就試圖對它給出一個答案。
[1] 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1897),瑞士歷史學家。——譯注
[2] 三十年戰(zhàn)爭(1618—1648),是17世紀西歐的國際戰(zhàn)爭,德國是主要戰(zhàn)場。——譯注
[3] 1918年11月10日多數(shù)派社會主義與斯巴達克派在柏林組成聯(lián)合政府,隨后斯巴達克派即被排斥;1919年1月19日國民議會選舉,多數(shù)派社會主義獲163席,中央黨88席,民族黨42席,獨立社會黨22席,其他31席;2月6日國民會議在魏瑪召開。——譯注
[4] 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1883—1945)于1922年10月27日進軍羅馬,31日起任意大利首相。——譯注
[5] 德軍于1940年5月10日入侵荷、比、盧,長驅(qū)南下,6月13日巴黎宣布不設防,6月22日法國投降對德簽署停戰(zhàn)協(xié)定。——譯注
[6] 意大利于1940年6月10日對英、法宣戰(zhàn)。——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