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流霜，簾上波光。身似浮萍，命如飄絮。

這孤離之感并不是無稽之談，而是阿青此時，就在江面的一艘船上。阿青所在的這間，淺紫紗幔，重重疊疊，正中間頭上三層六角錦緞吊頂，垂著金色流蘇，下對著一塊云紋纏枝木蘭花紫色繡毯。木格圓窗，鏤空及地。窗邊擺著一張梅刻高腳紅木案，白玉凈瓶里盛著幾枝素淡梅花。從這里望過去，可見木窗外面還有露臺。

奇了怪了，怎么已是暮春時節(jié)，江南竟還有梅花開放？

紗幔輕掩，阿青小心翼翼地走到露臺之上，見這里還有一圈朱木雕欄，舉目望去，但見花燈繚亂，閃爍如星；酒船梳織，往來如流；笙歌弦索，不絕于耳。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

當(dāng)然，最受矚目的，當(dāng)屬阿青所處的這座三層畫舫。一層連廊，紅柱輕紗，粉燈織錦；二層香舍，精雕雅致，半露軒窗。至于第三層，就是阿青所在這間了。由上可見飛檐翹角，雕刻繁復(fù)，優(yōu)美異常，四角各垂著一段風(fēng)鐸。

阿青抬腳，不知怎的卻能飛了起來，輕輕落在連廊的拱頂之上，沒履鞋，腳板微涼，四周空無一人。阿青愣了許久，沒有一個人。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燈火輝煌，浮世繁華。空無一人。

這船兒一蕩一蕩的，像極了孩童時外婆家的搖籃，清風(fēng)掀起畫船四周浮薄紗幔萬千繾綣，江潮呢喃。飛檐下幾吊風(fēng)鐸笑聲天真無邪。

阿青抬頭看天上的星星，流光波影，遠(yuǎn)看穹空整個倒映在清亮水面，星羅棋布，直如一鑒明鏡。江心浩蕩，宇宙茫茫，小小的一只船兒，就像是一顆遙遠(yuǎn)的星星，穿梭于無垠無盡的時空之間。人何其渺小，蜉蝣之身，滄海一粟。

身下飄飛出錚錚琴聲，如滾珠落玉，似陽春回雪。曠雅的琴音飄搖在這天地之間，直叫人憂思落淚。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瀲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

她只是一個純潔的、受傷的嬰兒，毫無戒備，被拋棄在了未知空間的某個角落，孤獨(dú)而干凈。

千古絕唱，空谷足音。

心中惘然。

意猶未盡之時，忽聽得“撲騰”一聲飛出個藍(lán)色人影，正是先前托付自己的雪姬，方向赫然是從自己檢視空無一人的一層連廊！

來不及多想，阿青“咻”地跳下連廊，來到船頭，渾身一凜，驚覺此刻畫舫上下竟已有了或多或少數(shù)十人的生氣，怎么這些人都像是一下子憑空出現(xiàn)的，自己剛才竟然一點(diǎn)也沒有察覺？

冷汗下來，雪姬的修為究竟高到了何等地步？

“快來人啊！有人打劫了！”一道驚呼掠過夜宇，打破了原本逸樂的畫面。二樓以及連廊突然多了很多驚慌的聲音，飛檐下，風(fēng)鐸的聲音格外清脆，傳到阿青耳里，風(fēng)聲仿佛把其他一切聲音否自動過濾，一道清絕的背影不知何時悄然立于閣頂之上，寒月正圓。

燈火如織，繁華如流。世界只有在他的腳下，才能輕輕靜止。

月白身影并未停留，縱身懸入高空，直向那道藍(lán)色追去，不料阿青竟鬼使神差一般，一股腦地追了上去，將他的去路生生截斷。男子顯然并未料到，但隨即揮了揮衣袖，阿青的身子就像撞到彈簧一樣，直直地往下墜。

指尖抓扯，輕紗遮眼間，看見他回眸的絕世容顏。

她掉進(jìn)水里，就像掉進(jìn)漫天的星辰里，就像掉進(jìn)無垠無盡的時空里。過去，現(xiàn)在，未來。你的淚會在哪里凝固。

星藍(lán)鏡面被霎那擊碎，琉璃四濺。而它的下面是一個凹形的灑滿星辰的缺口，每一塊碎片、每一朵水花都折射著一顆星星。她卻像一塊笨重的被人丟棄的石頭。深沉的水如夜色，下墜，下墜。她從未嘗試過睜開眼，睜開眼看這樣一種介質(zhì)阻隔之上的星空。

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

推遠(yuǎn)，推遠(yuǎn)，再推遠(yuǎn)。這個世界把它推遠(yuǎn)。你被丟棄。過去，現(xiàn)在，你都被丟棄。

你要獨(dú)自沉到這個異世的湖底。你死在這里。

那一刻她沒有眼淚了，因為包裹著的沉寂黑暗太深太重。

你被丟棄。丟棄。

她想閉上眼睛。

但是你看，你看啊，那神靈一般遠(yuǎn)游過來的男子，他的臉皎如明月。

白衣水中漂游如半透明云朵，長發(fā)暈散如墨。

他披著滿天星辰，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