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羽后來聽說韓月被父親嫁給了韓家旁支，一戶專以盜墓發家、手底下有幾十條槍的半匪。因其排行老二，為人精明卻大字不識一個，故江湖上人送諢號韓老二。韓老二倒也明事，娶得如此知書達理大家閨秀，是他這種匪人不知多少輩子才修來的福分，明媒正娶之后人也安分起來，再不沾花惹草。八個月后，韓月就早產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得悉韓月過得還算不錯，周白羽更是徹底按死了自己那條心。每日在天橋茶館說說書、拉拉二胡唱唱戲，靠著之前的人氣也能很輕松的維持生計。

轉眼十來年過去，世道更替，韓家勢力在亂世中不斷遭受重創，變得大不如前。有道是，“狗改不了吃屎”，韓老二這些年也算坐得住，平常就在周邊盜點小斗，基本不離禹都。結果在這第十二年年頭上，新招的外鄉手下來報告說在南方發現了一處苗人大寨，寨子下似乎有方大墓。韓老二盜墓得來的貨基本都賣給了外國人，他知道洋鬼子最喜歡稀奇古怪的東方玩意兒。平時都是些小打小鬧，此刻聽手下講有了大生意，興致勃發斷定能大發一筆。于是哪里還坐得住，立馬就帶了二十來個人，拎上盜墓家什和十幾把槍，尋著那苗寨去了。

而此時韓月二胎早已出生，是個女兒，相貌氣質隨她娘一般清秀嫵媚，性格卻隨了她爸，倔強任性。韓月對這個小公主疼愛的不得了，韓老二卻不甚重視，傳統思想讓他覺得女娃就是潑出去的水。但是韓月疼女兒，韓老二也只能隨她去了。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韓月用這首吳越王的情詩為小女兒取名韓離陌，希望小女兒以后能嫁個真正相親相愛的人，別和自己一般重蹈覆轍。十來歲的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

兒女雙全，韓月自然苦勸韓老二不要遠行。韓老二心里卻想著再大干最后一場就金盆洗手，從此不再問江湖事，省得一輩子提心吊膽。故安慰夫人，說半年內必然回返，盜墓這種事，不會有什么風險的，夫人且放寬心。

四個月后，韓老二孤身一人從南方失魂落魄的回來了，隨行前去的二十幾號弟兄一個也沒剩下。僅僅帶回了一個細長的大包裹，回家之后吃住都包裹隨身，變得疑神疑鬼，甚至和韓月分房而睡。

時光飛逝，韓月驚恐的發現，丈夫變得越來越詭異了。整天茶飯不思，就抱著那個包裹。而且對她也不再是以前的態度，殘暴而充滿戾氣，稍有不順非打即罵。此次盜墓損失了大批親信，為了繼續保住自己在禹都的一方勢力，韓老二竟然不顧妻女反對，喪心病狂的讓女兒和禹都軍閥李家小少爺李焚訂了姻親。只待韓離陌十六歲成年就過門給李家。為這事，韓離陌不知和爹吵了多少架，每次都被一頓暴揍，韓月去勸也被打，母女倆不知抱頭痛哭了多少次。

過完年之后，韓月更加坐立不安。她發現每到農歷十五，韓老二都會在半夜爬起來，抱著那個包裹如同行尸走肉般出門去；直到天亮才又滿身泥土露水的回家，到家倒頭就睡，隔天問他去哪兒了卻什么也不知道。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越發滲人了。清明節過后，韓老二晚上總會偷偷的站在角落咀嚼他帶回來那個包裹里的東西。韓月本想在他咀嚼的時候上去看看到底在吃什么，但是遠遠的看一眼就被嚇傻了。韓老二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印在墻上的影子，竟然完全不是人型。影子枝干橫生，遠遠看去如同一顆搖頭晃腦的黑樹。

周白羽是在夏日午后再見到韓月的，近一年丈夫的變化把韓月折磨的憔悴異常。這個知書達理的婦人已經處在崩潰邊緣，甚至有些神經質了。

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其他原因，韓月是和兒子一起過來的。落魄的周白羽有些窘迫的聽著昔日戀人對自己拉家常，時不時唯唯諾諾的應和著。

或者是聊了整天，或許也只有一兩個時辰。周白羽恍惚中覺得時光似乎又回到當年，面前還是那個溫柔可人低聲細語的女子。這樣的聊天，周白羽覺得自己可以聊一輩子。

韓月離開的時候將男孩子留在了周白羽家，她什么也沒說，只告訴周白羽家里最近有點事，托他照顧一段時間男孩，并且讓男孩認周白羽做了義父。

從小被母親帶大的男孩絲毫沒有父親的匪氣，溫文爾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做的一手好飯菜。周白羽欣喜韓月有這么一個好兒子的同時，也感慨自己飄零半身，依然孤苦伶仃，孑孑獨行形影相吊。

直到有一天鄰居老太婆無意間的一句話，才讓周白羽有些遲鈍的神經反應過來些什么。

那是男孩扶著他出門去茶館的時候，街坊婆婆往常一樣打著招呼：“小周又去茶館啦？”周白羽笑著把頭轉到傳來聲音的方向，點點頭。

“小周啥時候都有兒子啦？和你長得真像，好孝順！”婆婆開始了嘮嗑。

什么！？這孩子長得像自己？

醍醐灌頂一般，周白羽突然傻住了。

那天，周白羽沒去茶館，又折回到家里，他逮著男孩詳詳細細的問了生辰八字，合著時間仔細算了又算。搞明白了這件事之后，不詳的預感涌上心頭，韓月為什么會把兒子帶給自己？她家發生了什么事？

聽完男孩告訴他的家里最近發生的事，癱坐在椅子上的周白羽半天沒回過神來。他猜到了韓月不告訴他的原因，當年因為韓月造成了周白羽雙目失明。雖然她來是只想請他幫幫忙，但是見面卻內心愧疚覺得欠周白羽太多，難以開口。而且她覺得這次韓老二惹出來的東西比之前那次更加兇險，心中明白只要開口求助周白羽必定全力以赴，但這次恐怕會要了周白羽的老命。干脆把他們兩的兒子帶給周白羽，一切的一切由自己一人去扛。

周白羽趕到的時候，還是去遲了。

韓月家里火光沖天，大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韓老二一生打拼全部化為灰燼。沒人知道火怎么起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燒死。韓老二一張臉被燒的稀爛，全身大面積燒傷，就他和韓離陌從火中被人搶出來。韓離陌沒什么事，小女孩一臉淚痕看著火場，幾次想沖進去找媽媽又被人拖住，暈過去好幾次。

周白羽靈覺感知到的，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靈覺中火場里升騰著和當年韓月魂魄中物事一模一樣的詭異黑氣，最可怕的是，重度燒傷的韓老二魂魄卻黑氣沖天，凝聚成一顆枝葉婆娑的參天巨樹。他的三魂七魄被完全扭曲在這顆黑樹里，活生生于黑樹長成了一體。而慘絕人寰的是，即使小女孩看起來一切如常，韓離陌魂魄中也盤繞著一如當年韓月昏迷時的黑氣。

痛失至愛，幾欲瘋狂的周白羽用陰陽符刀在道術加持下悄然擊殺了韓老二。但他卻驚恐的發現，無論用什么方法都滅不掉韓老二魂魄中長出的那顆黑樹。

令周白羽一生后悔的事也發生于此，由于韓離陌魂魄中纏繞黑氣在冥冥中的阻撓，他的靈覺完全沒發現小女孩就在旁邊親眼目睹了他殺掉韓老二的全部過程。韓離陌那刻骨銘心發自心底恨意的話語，變成了周白羽時時刻刻做夢都會夢魘的聲音：“瞎子，你殺我爹，我韓離陌生生世世，必報此仇！”女孩不帶感情冰冷低沉的話語，帶著不共戴天的滔天恨意。

失魂落魄的周白羽回到家，拿出一生積蓄在禹都購置了房產。從此不再閑散，兢兢業業賺錢送兒子讀書，也不在人前顯露風水陰陽道術。閑時便讓兒子去各處徹查典籍，他這輩子都沒搞懂，這黑氣到底是什么，為什么糾纏了他一生。

韓離陌據悉被韓家主脈帶回收養，韓老二定下的姻親，軍閥李家小公子對她一見傾心，瘋狂追求。但韓離陌卻極度討厭李焚，后來二人如何周白羽就不得而知。

他提心吊膽一輩子，甚至做好了如果韓離陌來報仇，就把這條老命還給她。只求她不要傷及無辜，禍及后輩。

可是這句報仇的話就像一把高懸的利劍，卻遲遲未曾落下。

是的，韓月就是我的奶奶，那個懷胎八月被謊稱早產，后來又被韓月帶給周白羽的男孩，就是我爹周御靈。

除魔衛道，是件聽起來多么高尚的事。但是一旦和人間至情糾纏在了一處，就變成了一把雙刃劍，兩難成全。

“御劍乘風去，除魔天地間。”

我合上爺爺這本日記，心情久久難以平復。除魔除妖本是人生快事，可現實中那會如同小說中般快意恩仇！爺爺后悔自己通曉陰陽道術，救不了至愛，成全不了愛情，甚至造就了一生的愧疚。

我也明白了爸爸看日記時為什么老在抽煙，在他的印象中，他只是韓家寄養在爺爺家里的，韓家對他不管不顧，義父含辛茹苦將他拉扯成人。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爺爺真的是他的親生父親！也許經歷過更多的他，與日記兩相印證，能知道更多當年我不知道的事。心情始終是跌宕起伏，無法平靜，無怪他要出去走走。或許是求證當年事情真相，也或許是為了讓自己回歸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