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艽的聲音極輕極哀，和我平日見她那副跋扈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

她飄飄然道：“我本是空桑鎮(zhèn)仙羽山一名修道的人，因天資出眾，我?guī)煾甘制髦匚摇Ｎ沂龤q就已學(xué)成下山，救濟(jì)眾人。我以為我這一生，都將如此度過，從未他想，直到我遇到了他——沈之星。沈家是瑯琊的高門大戶，我云游到此時(shí)，他家正遭一劫。我前去替他家解了這一劫，沈之星為報(bào)我恩，留我小住，以仙人禮節(jié)相待。久而久之，我與他之間卻情愫暗生。我?guī)煾高B著十五封書信催我回山，我都不予理會(huì)，我以為我找到了比修道更重要的事情。道法無情，道路枯寒，哪及人間情義之暖。

半年之后，沈之星以全套大禮，迎我入沈家門。大婚當(dāng)晚，他著一身大紅喜服，煞是好看，可誰知，大喜之日，竟是我命喪黃泉之日。沈之星糾集了瑯琊有名的修道之士，將我圍捕，用四方法器鎮(zhèn)我生魂。我在那淬了劇毒的網(wǎng)里，一天天絕望，我問他為何。他眼神中的愛意倏忽都沒了，他告訴我：因?yàn)槲医瞪鷰М愊螅碡?fù)七羽，可啟天門盞，助他成大事。我方才明白，那一日繾綣，他不過是為了確認(rèn)我是否真的身負(fù)七羽……而后……”

秦艽忽然停下來，我似是聽到她嚶嚶的哭泣之聲，很輕很輕。

過了一陣，她繼續(xù)道：“而后，他親手用淬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瑯琊匕，趁我還剩最后一口氣，活生生剜下我后背七羽——”她好像回憶起了當(dāng)時(shí)慘境，聲音忽然高昂。我的心好似被她的聲音刮過，一陣難受。

我在空明中問她：“這紫蓬鎮(zhèn)沈家，便是那沈之星之后？”

她道：“我死那日，便立下重誓，定要復(fù)仇。可偏偏有一個(gè)多管閑事的道人，非要渡我。他將我拐到河南景陽山，日日誦道，天天講法，令我不勝其煩。為了擺脫他，我只好承了鬼仙道。鬼仙道需要上稟出生地城隍，于是我被他帶回了空桑，由頭修起。按法理，鬼仙法力低微、道法不醇時(shí)，是會(huì)被城隍法理壓制，不得離開出生地的，可依我的天分，修個(gè)一二十年的，早就可以來去自如了。可恨是那道人，布了陣將我困在空桑一小山，也不知為何，我就是破不了。若不是最近幾年，那陣法忽然低微，我仍是難以逃脫。可等我逃出來，已是百年之后，那沈之星的后胤，已四散各地，無處尋訪。沒有法子，我只好殺盡天下沈姓人——可惜啊，這才殺幾個(gè)，就被那兩個(gè)狗東西抓了——”

她說“殺盡天下沈姓人”時(shí)，極為冷漠，我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沈小公子沈子昂的臉，他何其無辜，竟要受此命數(shù)？

我道：“沈之星造的孽，你何必拉上這么多無辜的人來還？”

她冷冷道：“心死情斷之念，折磨了我上百年，他沈之星卻壽終正寢，這債，我應(yīng)找誰還？！若不泄我心頭之憤，我這一世，修什么都是枉然！”

靜了靜，我問她：“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

她道：“告訴你，是因?yàn)槟愫湍莾蓚€(gè)道人不同。你不是想知道我的過去來歷么？”

“……”

“你壓根不信《萬世書》里寫的那些鬼話，對(duì)么？”

……我確實(shí)不信。國(guó)邦何其大，豈能將國(guó)運(yùn)全壓于一女子身上。蒼天何其廣，豈又是一女子可以左右的。那些廣而宏大的話，說了跟沒說一樣。或許只是為了找個(gè)借口而已。

秦艽繼續(xù)道：“這老道士鐵了心要散我功法，貶我回鬼道，我若入地府陰曹，往后命運(yùn)，就不在自己手上了。這滔天之恨，我絕不能就此忘了——小觀花，你若肯幫我，我秦艽便許你一諾，相信我，你日后定必用得上。”

“幫你？”我道，“放了你，再讓你出來殺人？”

秦艽道：“好——我答應(yīng)你，你若放了我，我從此不再為禍人間，天上地下，我只尋那沈之星，若得報(bào)此仇，我定自散修為，灰飛煙滅，償這一世的孽債，如何？”

不知為何，我竟有些猶疑。秦艽所說諾不諾的，我倒不在意，可有仇必報(bào)，乃是天理循環(huán)，她受此大劫，沈之星理應(yīng)付出代價(jià)。她若被打回鬼身，此事不了，后事當(dāng)如何？譬如成懿，也是如此，雖修鬼仙途，畢竟前世未了，鬼仙之途，于他而言困難重重。到頭來，定會(huì)有行差踏錯(cuò)的時(shí)候。

陰差陽錯(cuò)，我竟腦子一熱，道：“我可以幫你。但你得曝短于我，若你再作惡，我便絕不手軟。”

“哈哈哈哈……真是個(gè)有意思的小姑娘。”秦艽笑起來，笑聲輕如夜鈴，“好。為表誠(chéng)意，我便告訴你——沈之星殺我所用的四方法器和瑯琊匕，就在這沈府之中。我若負(fù)約，你大可再來一次，將我獵殺。”

“……”聽聞此語，我心頭一震。都知人死之后，最無法面對(duì)的是自己死法。鬼仙修道，須日日重復(fù)死前慘狀，于成懿，便是日日腰斬血汩，于她，則是四方法器鎮(zhèn)魂、瑯琊匕剜羽之痛。她竟愿意告知我當(dāng)年殺她利器之所在，我不信她都不可了。

我道：“好。你說，怎么幫。那倆師叔徒守在陣前，我打是打不過，怎么才能放了你？”

秦艽道：“這個(gè)不難。你聽我的，于房中布陣授法，我便可得救。”

還有這種法子？我將信將疑，但還是聽秦艽之令，在房中布下一陣，再依她之言，誦念道語。倏忽那陣騰起，泛出一陣金光，我耳內(nèi)忽聽一鳥鳴皋，還以為是幻聽，又聽見屋外傅老二和他師叔的慌亂之聲。

我急忙沖出房去看，只見一只通體羽毛呈黑金色的大鵬由天上襲來，雙翼幾可覆月。那鳥鳴皋著盤旋，月光下尾翼翻轉(zhuǎn)，煞為動(dòng)人。它的陰影之下，站在陣中的秦艽面露微笑，一身紅嫁衣艷色翻飛。她臉上似被鍍了一層金光，美艷不可方物。

傅老二師叔忽低吼一聲：“不好！是鹯鳥晨風(fēng)！”

晨風(fēng)？我心下一忖，那不是《萬世書》里記載的，秦艽的坐騎？真有此鳥？！看來秦艽所教我的陣法，是為了喚來晨風(fēng)。

晨風(fēng)大翼扇過，刮起一陣豪風(fēng)，那師叔以法器所布的陣眼被一一掀起，我被吹得睜不開眼，一陣迷蒙。再睜眼時(shí)，那晨風(fēng)已經(jīng)將秦艽從陣中帶出，馱著秦艽往九重天飛去，秦艽的身形很快化為一團(tuán)凝煙，最后終至不見。

那師叔氣急敗壞，狠狠叫嚷道：“哪個(gè)龜孫喚來了大鳥晨風(fēng)？！”

我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傅老二低頭看了我一眼，眼中神色甚為復(fù)雜。

我若無其事地打了個(gè)哈欠，回房睡覺，背后一道涼涼的目光始終跟隨。好在成懿這時(shí)回來了，咋咋呼呼地引開了傅老二。

我松了一口氣。可一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