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及其作品
郁達夫(1896—1945)是我國現代文壇享有盛名的作家。他那自傳式的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作品,不僅在20世紀20年代震撼過一代青年人的心靈,至今仍然廣有影響。郁達夫才情奇高,率真坦誠,在他那坎坷悲涼的生命旅程的抒寫中,交織著20世紀上半期無數知識分子苦難心靈歷程的體驗。
郁達夫生于浙江富陽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他自幼身體羸弱,但聰穎好學,“九歲題詩四座驚”,有良好的古代文學基礎。1913年赴日留學,1922年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其間大量接觸了西方文學、日本文學。在留日的最初四年,讀了差不多一千種俄、德、英、日、法的小說;同時也飽嘗了弱國學子所遭受的民族壓迫與屈辱。1921年開始小說創作。他在《懺余獨白》里談到當時的創作:“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的異鄉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婦一般,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悲鳴出來的,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沉淪》1921年在上海出版,收集的是作者在留日期間的最初三部小說(《銀灰色的死》《沉淪》《南遷》),它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現代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出版后,立即產生了驚世駭俗的影響。郭沫若說:“他的清新的筆調,在中國的枯槁的社會里面好像吹起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無數青年的心。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百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沉淪》激動青年知識分子心靈的,是強烈的反封建的個性解放的要求,是極其大膽直率地表達出來的對于愛情幸福的靈與肉的渴望。《沉淪》中的主人公說:“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能安慰我體諒我的‘心’。”經歷了“五四”運動的洗禮,剛剛從禮教的幽閉中覺醒的青年,希望聽到的正是這樣的“人”的聲音。然而,“五四”后,中國的社會現實依然黑暗如漆,夢醒了無路可走的青年知識分子,彷徨苦悶,頹廢感傷,憤世嫉俗,徘徊歧路。郁達夫的小說全都寫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它記錄的“零余者”的苦悶人生,傾吐的“說不出的悲哀”,正映現了二三十年代青年知識分子人生歷程與心靈歷程的面貌,他的創作是烙印著深刻的時代性特征的。
郁達夫的小說具有鮮明的“自敘傳”色彩。作者認為“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主張作家“本著內心的要求,從事于文藝活動”。他的小說與其他作家迥然不同的特色,就是常常以自己的遭際、經歷作為小說素材。他的作品多采用第一人稱“我”,敘寫自己的經歷;有時采用第三人稱,仍然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但是這種“自敘傳”小說并不等于自傳,作者主要是想借“自敘傳”這種抒情小說體式“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寫出來”,以求“世人能夠了解我內心的苦悶”。
郁達夫的小說不以情節取勝,而是以強烈的主觀抒情性感染人,以真率、坦誠的自我告白吸引人。作者認為小說“重在感情”的表現。他說:“歐洲的近代以及現代的小說,大別起來,也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敘述外面的事件起伏的”,另一種“就是那些注意于描寫內心的紛爭苦悶,而不將全力傾瀉在外部事變的記敘上的作品”,而后一種才是“近代小說的真正開始”。郁達夫的小說較少連貫的事件,更無曲折的情節,似乎也沒有周致的構思,他常憑情緒的流動,情感的燃燒,只求抒情的真切。作者在對人物的表現中,或直抒胸臆,或以充滿激情的筆調去描寫,或在敘述中作自我心理的解剖,或采用自白的形式作心靈對話和靈魂的自我暴露。作者用抒情的方式,塑造真實感人的主人公形象,激起讀者強烈的共鳴情緒。
郁達夫的小說呈現出一種感傷美與病態美。這種特征主要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生的苦悶,二是性的苦悶。郁達夫的作品中不少地方是有意地通過青春期憂郁癥的描寫表達性的苦悶與青春的感傷的,這也是他的小說引人注意的地方。如窺浴、嫖妓、手淫等,這在舊小說中也是常見的情節。但郁達夫的小說,特別注重精神病態的揭示,靈與肉沖突的緊張心理,將性的苦悶與生的苦悶聯系在一起,性的苦悶是由生的苦悶造成的,不是為了展覽性的病態。像《沉淪》中的主人公由于弱國子民的地位,渴求友情、愛情而不得,產生了心理上與生理上的極度苦悶與憂郁。他不得不采取病態的形式在孤獨幻想的天地里尋求心理與生理上的泄導與滿足。作者當時深感黑暗重壓下的痛苦,他常對人說:“名譽、金錢、女人,都同時地三角聯盟來向我進攻。悲哀呀,真正有說不出的悲哀!”苦悶源于生的困境與社會的壓迫。因此,沈從文說:“多數的讀者,由郁達夫的作品,認識了自己的臉色和環境。”作品中主人公的苦悶是一個時代一代青年人的苦悶。郁達夫小說的大膽無忌的“性”的表現,也受到了西方啟蒙主義思潮與日本“私”小說的影響,用人的自然本性的覺醒對抗封建禁欲主義,強調情欲的天然合理性,表現心靈蘇醒后的人的自由。感傷的情調又是浪漫主義文學的一種自覺美學追求。而這樣一些特征又正順應了“五四”這個青春時代的社會心理氛圍,因此,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形象是那個時代的產兒,郁達夫的小說成了新文學開創期的重要收獲。
在郁達夫的文學世界中,他的散文,尤其是紀游寫景散文與自敘傳小說堪為并蒂奇葩。進入20世紀30年代后,郁達夫的創作中心從小說轉入散文。他的散文題材開闊,行文自由,形式不拘一格。有記錄社會時事的,有絮談風土人情的,有懷念至親好友的。當然更能代表他散文成就的是山水游記散文。他的游記散文主要收集在《履痕處處》(上海書局1934年版)和《達夫游記》(上海文學創作出版社1936年版)兩書中。
郁達夫寫散文,“總是把熱情滲入,不能達到忘我的境地”。以平常的取材,容納復雜的情感,在“景語”中蘊含豐富的“情感”。作者較多地受到柳宗元、陸游、范成大山水小品的啟迪,在他那富于才情的筆下,山光水色總有一種清幽玄妙、空疏靈達的風韻。現實生活中山河的破碎,世態的炎涼,身世的悲愴,廣大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無不給他筆下的山水景物抹上一層凄清幽冷的色彩與感傷基調。郁達夫履痕處處,做著“漫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他游蘭溪、上超山、走宜興,登東西天目,去金華探洞,觀天臺石梁;再北畫青島海景,南寫閩中風情,他“爬山涉水,聊以寄嘯傲于空虛”。——這種難以遣散的苦悶與空虛的胸臆,才是他“散文的心”。
郁達夫的游記興致所至,格局自由、灑脫。常常在情感線索中或游蹤的順序中,自然結成文章的脈絡或時空聯系。他的游記不刻意構思,或書信,或日記,或隨感,時而言情,時而說理,或述地理,或談歷史,隨意寫來,從容自在。當然也給人以紛奇、散漫的感覺。他的游記散文,文字平和、簡潔、清雋。他很少怪異的修飾,人為的雕琢,行文落墨,追求流暢清新。他善于在自然流暢的白話文中,傳達出中國古詩詞和山水畫的神韻。他文筆的干凈,得力于他古典文學的修養。他說:“曾記幼年的時候,學作古文,一位老塾師教我們說,‘少用虛字,勿用浮詞,文章便不古自古了。’我覺得寫小品文字,欲寫得清新動人,也可以應用這一句話。”文章之美,又不見刻意經營,這正是郁達夫游記散文美的魅力。
編者
二〇〇二年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