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問曉心道：“太師叔住在這久了，生性返真，不曉得人情。什么葬在哪里都一樣，若是能葬了小師妹，她有個歸處，我也有個拜祭的地方，不致于連個地方也找不到，無處寄慰，空自哀傷。”

肖遙起身長嘆一聲，道：“一切隨遙吧，生生死死，皆關(guān)天命，尸骨一物，由它去了。你自已先冷靜冷靜。”便走出房門離開了。

程問曉在逍遙谷中又休養(yǎng)了兩天，那兩只猿猴每日必帶一些蔬果來給他，漸漸的與兩只猿猴也熟悉起來。兩只猿猴有時會到那日帶程問曉所去的樹下，程問曉也跟著去，將那地方當(dāng)作楚湘的墳地拜祭，心中：“小師妹，你若在天有靈，就飛來這里吧。這里有我陪你，還有兩只靈猿在，你就不會寂寞了。”

一日肖遙端藥來給程問曉喝，程問曉與他熟了起來，便將藏在心中已久的問題問了出來，道：“太師叔，你說你當(dāng)年造下了太多殺孽，是……”

肖遙稍稍一愕，不知道程問曉為什么會問出這個問題，沉吟了片刻，望著遠(yuǎn)處的斜陽殘風(fēng),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似在回憶什么。只聽他緩緩的道：“當(dāng)年我年輕氣盛，不知天地為何物。在江湖上有著一段胡作非為的時候。”

程問曉道：“太師叔做了什么嗎？”肖遙緩緩道：“那時太過狂妄，做下不少悔恨終生的事……那時，我先是挑戰(zhàn)少林高手，又接連挑戰(zhàn)青城、昆侖、蓬萊、峨眉等派高手，一時意興風(fēng)發(fā)，自以為是天下第一了。”

程問曉聽肖遙雖未明說是勝是負(fù)，卻也知道他勝了，不禁對這位太師叔又起了幾分崇拜之心。看向肖遙臉上，卻見他臉上有著蒼涼之意，卻不知為何。

肖遙道：“當(dāng)時太過狂妄，一次在街上遇見一個惡霸欺負(fù)一個老人，便出手殺了惡霸。豈知那惡霸是西方須彌教會的人，哼！那須彌教會，雖自崇圣教，中原武林卻尊稱西方魔教。我殺了它教中之人，便引來教會高手。那時來一十七個高手，被我一一殺了，后來又來了二十多個，也被我盡數(shù)殺了。西方魔教又邀請了十?dāng)?shù)位番地強(qiáng)者來找我報仇，我得知后，在雁門關(guān)中把他們一一埋了。”

程問曉不禁咋舌，這位太師叔的殺性也未免太重了，動不動就一一殺了。一一把他們埋了，這句話倒說得輕松。

肖遙道：“我年少輕狂，本來在江湖中得罪的人、門派都是不少，雖有大名，卻是惡名。但經(jīng)這一事，在江湖上名聲更響，惡名變成美名。那時便有人送了一個外號，叫作‘凌波水上飄，一步一逍遙。”

程問曉心道：“凌波水上飄，一步一逍遙。原來太師叔不止會太極，輕功也是極高。否則不會有這個外號。”

肖遙又道：“一個人若得到太多稱贊，就未免狂妄得無法無天，那時……”他長嘆了一聲，臉上似有凄慘之色,道：“我那時自以為已經(jīng)天下無敵了，強(qiáng)闖須彌教會，連殺五十七個教中高手，將須彌教會中的教主引出來。那教主雖是外國教教主，卻是個漢人，名叫文化龍，學(xué)的上古武學(xué),我與他斗過百招，被他一鏈子擊穿左肩，逃了出去。”

程問曉心知那一戰(zhàn)必定十分激烈，但太師叔的武功何等之高，竟與須彌教的教主打過。程問曉在武當(dāng)練劍時，曾聽師父說過須彌教，記得那時師父道：“這須彌教乃西方魔教，初創(chuàng)教時原也是為傳道信善，后來不知怎的，教中勢力越大時，便越加腐敗，最后成了人人懼怕的西方魔教。須彌教中人員甚雜，隱藏了不少高手，其教主武功更是深不可測。若遇上此教中人，須記得，避為上策。”

程問曉道：“太師叔，那后來呢？”肖遙道：“我一路逃離，連殺了三十多個魔教高手來泄憤，文化龍大怒之下發(fā)動無限追殺令追殺我。豈知沒有文化龍在，其他魔教高手不是我對手，又被我殺了二十多人。”

程問曉咋舌道：“那文化龍豈不是要氣瘋了？”肖遙笑了笑，笑聲中卻帶著苦意，道：“是啊，我雖打不過他，他卻也奈何不了我。豈知，江湖險惡，我武功雖高，卻也中了計。”

程問曉道：“中計？”肖遙沉默了片刻，道：“我中了敵計，以至家門上下被敵人殺盡……我拼死殺出重圍，逃到華山腳下，被一戶農(nóng)家所救。卻也害了那戶農(nóng)家。當(dāng)時魔教不知用什么手段，令華山高手來騙我去華山，被那戶農(nóng)家偶然發(fā)覺不對，華山高手便將農(nóng)家上下四人殺了。我驚怒下?lián)魵⒘巳A山高手，傷卻更重了……”

程問曉雖只聽著，卻也知其中險境。見肖遙臉上蒼白，似乎想起了驚心動魄之處。肖遙道：“我逃到江南，養(yǎng)了兩個月的傷，痊愈后回到華山，將華山上上下下，男女老少，一個個都?xì)⒘恕Ｒ詧竽莾擅A山高手殺害那戶農(nóng)人之仇。”

程問曉又是驚駭又是熱血頓漲，心道：“太師叔果然有仇報仇，有恩報恩。那戶農(nóng)家為他而死，他便將華山滅了門。可是這也未免太過殘忍了吧？”

肖遙道：“華山滅門后，我被中原武林通緝，一路逃亡。所殺之人，多不可數(shù)，所造的孽……”沉默長嘆。

程問曉道：“中原武林為什么要通緝你？你不是殺了不少魔教高手嗎？”肖遙道：“他們……哼！他們說我將華山滅門，便要除我以還青天明白。其實，嘿嘿，其實只不過是一群偽君子找一個借口來除去一個大敵而已！”

程問曉吐出了一口氣，道：“后來呢？”肖遙道：“后來……我在武夷山下被數(shù)百位高手圍攻，擊殺二十多名高手，拼死逃出后又遇見了文化龍。”

程問曉驚道：“那你怎么辦？”肖遙道：“那日遇見文化龍，本以為無幸，卻不知怎么，那文化龍見了我也沒什么反應(yīng)，一味的舞動鏈子四處亂砸。我以為他走火入魔，待他舞得筋疲力盡時，一劍殺了他。”

程問曉又驚又訝，道：“他……他就這么死了？”肖遙道：“嗯，就這樣死了。那些正道人士見我殺了文化龍，以為我武功已經(jīng)高深到這種地步，便不再敢對我下手了。”

程問曉嘆了一聲,道：“沒想到西方魔教的教主就這么死了……那他是走火入魔了？”肖遙眉頭一皺，道：“不是。起先我也想不通，后來見他雙眼流血……原來早被人刺瞎了，就是不知道是誰，竟能刺瞎他。”

程問曉道：“刺瞎？”忽然想起紫霄宮中，掌門五人豈不是被一個男子刺瞎的嗎？那兩人會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

肖遙似有所思,道：“嗯，他瞎了，所以我才能殺他，并逃過一劫……后來……”程問曉道：“后來怎么樣？”

肖遙道：“后來中原高手也不敢找我麻煩了……”程問曉道：“那既然這樣，太師叔又怎么會隱居在這呢？”

肖遙苦笑一聲，臉上滄桑無比，道：“人世間，最難破的一個字，就是情。我那時雖然名達(dá)天下，卻早已家破人亡，無朋無友……流落江南時，遇見一個女子，便愛上了，愛得如癡如狂，那女子恰好也喜歡我，我與她成親……豈知……洞房之日，她倒給我兩杯酒，其中有一杯是毒酒。”

程問曉“啊”了一聲，道：“那女子是個壞人！”

肖遙站了起來,道：“壞人……世上沒有什么好人壞人之分。她是我一個仇人培養(yǎng)的，與我相識，是圈，與我成親，也是圈。毒酒，便是一杯以百種劇毒制成的鴆酒。”

程問曉聽得背流冷汗，道：“那你喝了？”肖遙默然，道：“我沒喝，她喝了。”程問曉道：“什么？為什么？”

肖遙搖頭沉默，良久，道：“我從那時，便心灰意冷，循入武當(dāng)，來到逍遙谷，再不理江湖事。這一隱，便隱了三十七年了。”

程問曉道：“三十七年……原來太師叔隱居了三十七年了……”他看肖遙模樣也只有三十多歲，當(dāng)年成名時也至少要二十多歲吧？怎么如今還是這般年輕？忽的想到，師父曾經(jīng)說過，武功高深的高手，越修練反而會越年輕，其中甚至有返老還童的可能。看來太師叔便是如此了。

肖遙道：“前幾天見武當(dāng)?shù)茏又卸荆焕錾酵缆尽Ｊ⑴拢懦鎏焖黠w鳶，引動天雷，電擊紫霄宮，燒死了不少昆侖弟子。這也是我三十七年來，開得第一次殺戒。”

程問曉臉上一變，道：“那雷火是太師叔放的？”肖遙“嗯”了一聲，并未多說。

程問曉當(dāng)真是又驚駭又恐懼，這位太師叔也未免太恐怖了，竟然引雷去劈紫霄宮，那晚雷火天降，差點把所有人都燒死。聽他說的放出天索飛鳶，那又是什么？

肖遙緩緩站起身，背了過去，道：“我三十七年前起誓，此生再不殺一人，那晚盛怒之下還是殺了人。那天便沒有殺洪仁剛了。”

程問曉道：“太師叔……那這世間你的武功是不是天下第一？”肖遙冷笑一聲,道：“天下第一？哪有這般容易？”

肖遙道：“你的傷已經(jīng)好了許多了，如果你要留在這陪我一同修道，便留下來，如果不想，我便帶你下山，你想去哪里就去吧。”

程問曉身體一顫，臉上茫然一片，道：“我該去哪？”肖遙道：“如今武當(dāng)已經(jīng)滅了，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程問曉對著肖遙，道：“我留在逍遙谷，太師叔教我武功嗎？”肖遙道：“武功……你又何必去學(xué)？”

程問曉道：“那我留在這做什么？”肖遙道：“觀花，坐月，修道。”程問曉道：“觀花，坐月，修道……”

肖遙“嗯”了一聲。程問曉喃喃道：“觀花，坐月，修道……和太師叔一樣隱居三十多年嗎？”肖遙道：“你愿意嗎？”

程問曉站起身來，道：“不！我還有仇要報！我還要殺了洪仁剛為小師妹報仇，我還要為師父報仇！我不能一輩子待在這里。”對著肖遙一把跪下，道：“請?zhí)珟熓逅∽铩！?

肖遙笑道：“我又沒硬讓你留在這，一個年輕人又怎么可能有這個耐心留在這呢！你若想離開，等你手上傷好了，我便帶你離開吧。”程問曉道：“是。”肖遙向屋子外走去，道：“人世間，情和事，都隨風(fēng)去。”

程問曉在谷中又待了一個月，手上的傷基本已經(jīng)痊愈了。每日肖遙只煮三碗白粥給他，好在兩只靈猿總是帶著許多蔬果，才不致于餓肚子。

一日肖遙道：“你傷好了，我?guī)阆律桨伞！背虇枙缘溃骸笆恰Ｌ珟熓澹蚁热€地方。”肖遙道：“去吧。”

程問曉向那處樹下走去，對著大樹道：“小師妹，師哥先走了，不能再陪你了。等師哥報完仇，再來陪你。”對著大樹跪下拜了幾拜，便回到草屋前。

肖遙道：“我?guī)阕撸汶x開這后，不得對任何人透露關(guān)于我的事。”程問曉道：“是，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