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先前那名回族小伙子便去而復返，站在店門口，與里面的人比比劃劃說著什么。由于距離較遠，兩個人也刻意壓低了嗓門，所以即便周圍很安靜，李小豪三人依舊無法聽清楚兩人在說什么，不過看情形，他們似乎正在爭吵。

自己人跟自己人杠上了，有意思……

李小豪咧了咧嘴，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這時，店里又陸續走出幾個人，其中的一個人，身上穿著公安制服，李小豪一眼便認出，那人正是上吉村派出所所長王俊。

王俊，可是他李小豪的“老熟人”了，此刻竟然會出現在這里，這么看來，村子里的人，應該是被集中安置在了這兒……

正思忖著，一旁的猴子忽而拉了拉李小豪的衣角，低聲道：“豪哥，你看那邊，那個人，是不是飛機仔？”

順著猴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李小豪看到，在靠門邊的位置，有一個穿著牛仔外套的年輕人，正嘚嘚瑟瑟的背在門框上，兩手揣在兜里，一條腿像是通了電的振動馬達，旁若無人地抖個不停，一頭屎黃色的長毛顯得分外扎眼。

雖然隔著霧氣和人群，李小豪難以看見對方的面容，但就這造型，這尿性勁兒，不是飛機仔才怪！

“他媽的”，李小豪罵了一聲娘，不過語氣里卻帶著一絲釋然。

不管怎么說，只要還活著就好……

“走吧，過去瞧瞧，這幫人在搞什么飛機。”說吧，李小豪當先一步走了出去，雙手將獵槍的槍管壓枕在后腦上，大咧咧地，朝拉面館走去。

突然從街角處現身的三個大人馬上引起了門口一伙人的警覺，王俊甚至已經將手壓在了腰間的槍套上，但等看清來人的模樣后，眾人等的神色卻一下子變得十分精彩。有意外的，有驚喜的，有神色復雜的，也有一臉淡漠的，有的人眉毛擰作了一團——哈里木就是其中之一，有的人卻松了一大口氣——飛機仔自然算一個。

“豪哥！阿吉！猴子！臥槽，你們都沒事，太好了！”

飛機仔的臉都快笑成了一朵菊花，一面說著，一面向三人迎上來。

李小豪卻冷著臉，神色傲然地從他身旁走過，看也不看對方一眼，而是徑直走到了王俊面前，拉長了嗓子地問道：“王所長，咱們這一片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啥到處都是喪尸？還有，現在究竟是什么個狀況，村子里的人呢？政府到底還管不管了？”

王俊這種老古董，對“喪尸”這一概念還很陌生，乍一聽還有些不明所以。在他眼里，那些發了狂的“人”不過都是突發了某種疾病，所以才會出現種種失常的行為。不僅是他，絕大部分中老年人基本上也都持相同觀點。

不知是否還在糾結“喪尸”二字的含義，聽到李小豪的發問，王俊顯然沒有準備準備，倉促間答得有些語無倫次：“這個，情況暫時還不太清楚……政府，啊，政府當然要管，政府不管，誰來管？村里人都在后院……這個，大家伙要相信政府，相信組織，過不了多久，上面就會派專人下來，把疫情控制住，把這個這個疫苗，發放下去……”一邊說，一邊拿眼睛偷瞄著李小豪手里的獵槍，眼窩上的眉毛跳個不停。

疫情？疫苗？滾你個蛋的！李小豪聽得一臉黑線。

對于王俊此人，李小豪其實是頗為不屑的。明面上，兩人一個是“官”，一個是“匪”，可私底下，兩人的交情卻不錯。平日里，李小豪沒少請王所長打打牌、吃吃飯、唱唱歌什么的，聯絡聯絡感情，每到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際，總會以兄弟相稱；逢年過節的時候，李小豪這里更是少不了對王大所長一番表示。長久下來，這關系自然也就非同一般了。對于李小豪的示好與孝敬，王俊自然都悉數笑納。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所以平日里，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王俊也會替李小豪遮掩、擔待一二。

然而內心深處，李小豪對這個王俊這個“老大哥”卻一點兒也不感冒。說白了，自己忌憚的不過是對方身上的那身制服，一旦脫了那層皮，像王俊這樣的人，他李小豪根本鳥都不鳥一眼。

瞄了眼王俊腰間別著的手槍，李小豪稍微緩和了下語氣，淡淡道：“王哥說的是，政府肯定早就在安排了，說不定咱上吉村，還能上個新聞聯播啥的，呵呵……”說罷，一手摟著王俊的肩，轉過臉斜眼看著眉頭深鎖的哈里木，語氣不善地問道：“哈老板這生意做大了啊，不好好賣你的拉面，開始倒騰起喪尸來了？”

說話間，槍口有意無意地撇向了哈里木，挑釁意味再明顯不過。

“你想干什么！”

見李小豪神色不善，古達麥向前挺了一步，雙手叉腰，露出了腰間雪亮的彎刀。阿吉和猴子也不甘示弱，立刻擋在了李小豪身前，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劍拔弩張。

李小豪和哈里木有隙，這在上吉村，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倘若兩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翻臉，倒還真的不太好收場。

王俊趕忙打圓場道：“哈老板，李老弟！本鄉本土的，都是自家人，何必動刀動槍呢！你們二位都是咱們村子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眼下正在難中，大家更應同心協力，共度難關才是！兩位瞧我薄面，先消消火，改天我做東，給兩位擺一桌說和酒，如何？”

李小豪本就是試探，并非真的想在這個當口向哈里木發難，眼見王俊給出了臺階，也樂得就坡下驢，卻故意裝出一副賣了老大面子給王俊的樣子，冷哼道：“既然王哥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做兄弟的，也不能不給你這個面子，哈老板，咱兩的恩怨，日后再慢慢算！”

哈里木自始至終都盯著李小豪，一雙飽經滄桑卻絲毫不顯渾濁的眼里盛滿了光，伸手在古達麥肩上輕拍了一下，示意他讓開身子。

中年漢子走到李小豪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李老板，我一直認為你是個聰明人，不過現在看來嘛，呵呵……”并不理會李小豪盛怒的眼神，哈里木聳聳肩，接著說道：“現在的情況嘛，明眼人都應該很清楚。到處都是‘活鬼’，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我已經勸過王所長他們了，但很可惜，他們并不贊同我的觀點，而是決定繼續留在村子里，等待政府救援?，F在——李老板，我想聽聽你的高見。”

哈里木并不高大，可李小豪站在他面前，卻總有一種仰視的感覺，仿佛自己眼前的不是一個老頭，而是一座山，這種莫名的錯覺和精神上的壓迫感令他倍感壓抑。

“我的意見？嘿嘿，我的意見很簡單，就是你趕緊帶著你手底下這幫伙計，哪涼快上哪呆著去！”

李小豪的話雖然說得很硬，但底氣卻明顯不足，只因原本他心里，也和哈里木持同樣的觀點。

東大地處偏僻，上吉村龜縮在東大邊角，進出都得過學校的地界。眼下喪尸肆虐，而擁有數萬學子的東大，早晚都將成為喪尸的重災區，到那個時候，緊鄰東大又無遮無攔的上吉村，也會跟著一起完蛋。哈里木這老東西雖然可能將“喪尸”當成了其他什么鬼玩意兒，但他對局勢的判斷，卻是無比的精準，這一點，比起王俊之流不知要高明了多少倍。

可哈里木是什么人？是他李小豪的老頭！怎么可能讓他豪哥去贊同自己對頭的話？

既然你要走，那老子就偏偏要留！

“上吉村不安全，難道外面就安全了？保不齊這喪……疫病就是從外面傳進來的！上吉村就是的家，我熟悉這里的每個人、每條街，在場的每一位都是我的兄弟叔伯，他們每個人也都和我一樣，咱們的根扎在這里，不像哈老板你，是外來戶，隨時想走，隨時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李小豪的話說得很絕。他一面暗示著外面也未必安全，提醒這些人沒有必要舍棄熟悉的家園而到一片未知外界去冒險；同時刻意強調自己這些人和哈里木的區別，其實是替在場的每個人說出他們的心聲：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統統都在上吉村，難不成就這么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他的話擊中了許多人的軟肋，是以一出口，眾人便紛紛附和。

“哈老板，小豪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們若是執意要走，我們也不攔著，但留下來，是我們大家共同的想法，我們尊重你們的決定，也請你們尊重我們的選擇?！?

說話的是韓園長，不得不說，這個人很會拿捏時機，話也說得漂亮，讓人難以反駁。

哈里木沉思了片刻，嘆了口氣，緩緩道：“那好吧，我會帶我的人離開，愿真主保佑你們。”說完，低聲對身后的古達麥交代了幾句后，便一言不發，朝街角的幾輛越野車走去。

不多時，古達麥手里拎著大包小包，帶著八九個回民打扮的人從院子里走了出來。哈里木已經坐在一輛霸道越野的駕駛座上，古達麥又從街對面開過來一輛商務車，一行人擠擠攮攮地上了車，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下，緩緩駛離上吉村。有幾個人還想上去和他道別，可對方似乎全無此意，彎轉的很急，根本沒有減速的意思，甚至連車窗也沒搖下來。

“哈老板，走好，不送！”李小豪皮笑肉不笑，假模假式地沖著哈里木的座駕揮了揮手。

回答他的，只有一聲沉悶的加油聲。

李小豪的嘴角浮起一絲快慰的笑意，冰冷得近乎殘忍。

“王哥，跟我說說，現在村里是啥情況？”李小豪道。

“哎，造孽啊……”

王俊一面將李小豪引進面館里，一面講述著村里發生的事情。原來今天早晨，許多還在睡夢中的上吉村民就被一陣敲鑼聲給吵醒，出門就看見哈里森店里的幾個伙計像是發了瘋一樣滿村亂竄，邊跑還邊敲鑼，招呼大家趕緊去他們店里。老哈里木雖然和李小豪不對付，可平日里和村里大多數人的關系還處得不錯，加上為人也豪爽，在村民當中還是有一定的威望……

說哈到這里的時候，王俊偷眼瞄了瞄李小豪，見他沒什么反應，便接著說道：“起初大伙也沒多想，還以為是拉面店里遭了賊，老少爺們也不含糊，立馬抄著棍棒就往拉面店里趕。但進了他家院子才發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一頭霧水的村民進了拉面館后院，見院子中間栓牲口的地方綁著個人，看模樣好像是他店里的伙計小帕，但面相也忒瘆人了！那一對沒有眼黑的招子，哎喲喂，多看兩眼都會讓人做惡夢！

“地上當時躺著兩具尸體，我滴個娘嘞！被咬的血呼拉碴的，鬼知道是被啥咬的，脖子上還帶著刀傷，當時我一看出了人命，趕緊問老哈是咋回事，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嗎？嘿喲，那老家伙，滿口信誓旦旦地，說這些人都是什么‘活鬼’……”

此時王俊帶著李小豪等人來到了后院，看著滿院被栓得結結實實的喪尸，李小豪的臉不由抽搐了下。

“爸，爸！”阿吉忽然朝一只喪尸大叫起來，那個“人”，赫然正是他的父親！

“爸，媽！”猴子的眼眶也一下子紅了，想來也已從尸群里看到了自己的雙親

災難和不幸，往往只有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才顯得格外真實。

周圍的人大都神色黯淡，想必他們也已經經歷過這種類似的痛苦。

兩人掙扎著就要往前靠，卻被李小豪一左一右死死拖住。猴子還好說，一把便被拖倒在地，可阿吉就難搞多了。

只見他滿臉憋得通紅，蠻勁上來，不管不顧地往前掙，李小豪眼見攔不住他，一咬牙，搶步上前，照著他的臉就是兩個大耳刮子。

“啪啪”兩聲脆響，阿吉被扇得一愣，停止了掙扎，呆呆地看著李小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才恢復血色。

“清醒了？”李小豪開口，語氣很冷。

“嗯。”阿吉說話的聲音不大。顯然正在經歷某種痛苦的過程，渾身顫抖，眉頭也絞作一團。猴子的模樣比他也強不了多少，正死命地用牙咬住手臂，想以此壓抑內心的痛苦。

李小豪沒有說話，周圍的人也很識趣的保持了沉默。

任他鐵打的漢子，經歷了這些變故，也得緩歇緩歇，這是個必須經歷的過程。

院子里頓時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大約過了三四分鐘，阿吉從地上坐了起來，粗暴地抹了把臉，將眼淚、鼻涕的混合物研搓干凈，對李小豪說道：“豪哥，你先上去，我想在這多呆一會兒，放心，我心里有數……”

李小豪盯著阿吉的眼，看得很仔細，似乎想要從那一條條毛細血管里尋找出揭示他內心真實想法的線索，一旁的猴子說話了：“豪哥，我也陪阿吉在這里待會，待會……”聲音帶點哽咽，透出一股悲苦。

“好吧”，李小豪點點頭，深深看了兩人一眼，便隨王俊一行進了樓。

圍桌坐定，王俊又簡短地把之后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王俊表述的并不清晰，李小豪的心思卻根本沒放在這上面。

他的心情很糟，可以說是糟糕透頂！先前擠兌哈里木的那股快感早已云散，此刻，只有一股難以遏制的邪火不斷炙烤著他的心窩。

因為剛才，在經過院子里那些壯觀的尸群時，他已經看到了那幾張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小海，胖暄，亮子，老車……

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仿佛一把把尖刀刺進了他的胸口。

為什么，連這些丘八都能活下來，可偏偏就我這票兄弟們沒一個幸免！

媽了個巴子的，怎么這么倒霉！

老天爺，我草你姥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