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顏殿,她斜倚在美人榻,就著燈光,細(xì)細(xì)看著那絲絹,空白之處用銀線繡著幾行字:
“天地一冰壺,點點緋與紅。
不畏寒凌刃,毋辭霜劍風(fēng)。
暗香浮動來,聞之醉玉容。”
她輕聲讀著,恍惚間,自己身處冰雪寒天,庭院風(fēng)光清絕,紅梅映雪御霜。一棵紅梅老樹下站著一個青衣公子的身影,一個少女嬌聲喚道:“義真哥哥。”
“義真,義真又是誰?”她徒然一驚,疑團(tuán)重重,心如亂麻,好像陷入一個迷局之中,左突右沖找不到出路。
許多畫面在腦中一一閃過,幾欲讓她窒息。她心中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認(rèn)識盧隱。他是什么人?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一切謎團(tuán)的答案要從盧隱身上找起。
她暗中派人問詢盧隱的去向,得到的回音卻是自大典結(jié)束后,他就匆匆離開行宮,不知所蹤。她心中自語:如此匆忙,他難道不想再見我一面嗎?我們?nèi)羰悄奥分耍瑸楹嗡囊慌e一動,一言一笑,我皆萬分熟悉?若我們熟悉相知,為何他不再設(shè)法和我見上一面?
夜色漸漸深沉,芳瑤上前輕聲喚道:“娘娘,您該歇息了。芳瑤為您卸妝梳洗。”她方醒過神來,默默無言地呆坐著,任由芳瑤擺布。
她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心神一動,忙拉住芳瑤的手問道:“芳瑤,你說我這滿頭的銀絲,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
芳瑤心疼地說道:“以前,奴婢雖不是惜顏殿里的人,也曾遠(yuǎn)遠(yuǎn)的見過您。很早以前,您還是王上的藍(lán)妃,是滿頭青絲,如秋水一般的風(fēng)姿,讓奴婢們仰慕不已。但是在半年前,也不知您遭了什么罪,弄得滿身都是傷,頭發(fā)也變成這樣了。奴婢看著真的很心疼。”芳瑤伺候她沐浴,雪白的肌膚上布滿了猙獰的傷口,令人怵目驚心。
“你確定是在半年前?”她再一次追問。
芳瑤點點頭,“奴婢可以肯定。在半年以前,我見過您,您還是滿頭青絲,水亮光滑。當(dāng)時奴婢和其他宮人都盛贊過娘娘的如云烏發(fā)呢。”
如秋水一般的風(fēng)姿?她心中冷笑,低頭看著自己雙手掌心深深的傷痕,似被利器劃過,深至經(jīng)脈。背上有橫七豎八的鞭痕,后腦有摔傷的印記,還有小腹內(nèi)若有若無的隱痛。芳瑤說她傷痕累累,一點也不為過。
這些傷口結(jié)痂的時間不長,這一切應(yīng)該發(fā)生在半年前。既然如此,赫連定為何要說謊是在三年前呢?
赫連定來看她時,她忍不住出口相詢。赫連定一愣,轉(zhuǎn)瞬坦然笑道:“月兒的青絲變成霜雪,的確是在半年前。那日宋國使者前來,照實說了怕引起他們誤會,所以她說三年前你的頭發(fā)就是這樣了。”
“誤會?宋國使者會誤會什么?”她更加疑惑不解。
“月兒,夜已經(jīng)很深了。累了一天,你不困乏嗎?睡了吧。”赫連定叉開話題,哄著她上榻休息。自己則照例睡在外間軟榻上,吹燈歇下了。
日頭高照,綠窗曉鶯啼。
她睡醒過來,習(xí)慣地喚了一聲“芳瑤”,靜悄悄沒有人理會她。過了一會,從外間飛快地跑進(jìn)一個宮女,跪下連連叩頭,“奴婢該死,奴婢沒有聽見娘娘叫喚,請娘娘不要責(zé)罰。以后再也不會了。”
她不認(rèn)識這個宮女,沒理會說些什么。她習(xí)慣芳瑤在身邊侍候,問道:“芳瑤哪里去了?你去把她給本宮找來。”
那個宮女恐慌不已,身子微微顫抖,說不出話來。她奇道:“本宮問你,你為什么不答話?”
那宮女期期艾艾地答道:“今日一早,苦役司的人就把芳瑤給帶走了,據(jù)說是……被罰到苦役司做苦力了。”
她心頭一驚,陰霾籠罩,喝問道:“她侍候本宮好好的,是什么人命苦役司的人帶走芳瑤的?”
那宮女禁不住身子抖成一團(tuán):“是,是王上命人把她罰到苦役司的。”
“王上……”她心中巨震,尋思定是昨晚她詢問赫連定自己的過去,卻不料給芳瑤帶來了災(zāi)禍。
她身子一晃,閉了閉眼,澀聲問道:“芳瑤去的時候,還遭了什么罪沒有?”
那宮女微微抬頭,臉色變得煞白:“芳瑤,她……她還被拔了舌頭。”
她胸口一陣翻滾,臉上失了血色,呆愣了半晌才揮揮手,黯然道:“你先下去吧,等我想起什么來再叫你。你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事,我也不會再說起了。”
那宮女唯唯諾諾地躬身退了出去。
芳瑤是她自昏迷失憶中醒來,在她身邊時間最長的人,她的笑容和細(xì)心給她孤獨恐慌的生命稍許帶來些安慰。可是,就因為她的疑問害了一個鮮活的生命,人命在這個王權(quán)至上的皇宮中就如草芥螻蟻一般輕賤。孤獨害怕、彷徨無依之感如潮水一般涌來,她蜷縮著抱緊了自己的雙臂。
終于尋了一個機會,她請求赫連定允許她去探視芳瑤。
進(jìn)了苦役司,她見到宮墻飛檐的四角圍起巴掌大的天。地面上滿是濕滑的淤泥,四處都是隨風(fēng)飄散的灰塵棉絮,空氣里彌漫著騷臭的氣味。
躬身勞作的女人頭發(fā)散亂,有的地方還打著結(jié)夾雜著草屑,破爛的衣服下漏出長年不洗澡黝黑烏亮的皮膚,塞滿淤泥的指甲讓人作嘔。
按她的吩咐,芳瑤被管事領(lǐng)到她的跟前。芳瑤看到她,跪行著撲在她的腳下,抱住她的膝,淚如雨下。
她緩緩蹲下身,扶住芳瑤的肩,把手中的金鳳步搖塞給她。芳瑤驚恐地?fù)u頭,低頭悲泣,肩頭聳動,嘴巴張開似千言萬語,卻不聞其聲。
她捧起芳瑤的臉,用袖子為芳瑤細(xì)細(xì)地擦凈了淚,把芳瑤頭上的棉絮草根一一拔下,扔在腳下,輕輕地說道:“不要哭,一切都會過去的!”她知道,這句話不僅是對芳瑤,也是對自己所說。
她離開苦役司時,把掌中的金鳳步搖塞給了苦役司的管事。芳瑤是她從失憶中醒來唯一深深依戀的人,她軟硬兼施地命管事多多關(guān)照芳瑤,她能為芳瑤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管事臉上堆滿了笑,油光圓臉上的肉擠作一團(tuán),送她出門。她將要出門時,忽想起一事,轉(zhuǎn)頭問道:“除了為我好生照看芳瑤。還有一事,本宮問問你,看看你可否想來。”
管事躬身應(yīng)道:“娘娘只管吩咐。”
她問道:“宮里頭原有一名紫妃,名喚紫夢卿。據(jù)說她最初是從你們苦役司出去的,你可否還有印象?”
管事想了想,小心地應(yīng)答:“娘娘說的確有此事,那名紫妃曾經(jīng)在我們苦役司呆過好幾年。身子瘦瘦弱弱,也怪可憐見的。本來以為她挨不住這里的苦,不曾想,忽然有一天,還是平原王的皇上親自接了她去,并把她納為側(cè)妃。從此平步青云,成為王上身邊的紅人兒。”
她問:“那個紫夢卿,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管事道:“她最初到苦役司來的時候,渾身是傷,養(yǎng)了好一陣子才留了一條命。”忽又想起一事,近前輕聲說道:“據(jù)說,她原是一名戰(zhàn)俘,是先皇攻陷關(guān)中占據(jù)長安時,俘獲的一名俘虜。”
“戰(zhàn)俘?”她喃喃自問。
那管事點點頭,接著諂媚地說道:“是的。也不知王上看中她什么,把她納為妃子,她的容貌還算端麗秀美,人還算機靈。不過,紫妃若和娘娘您比起來,真是瓦礫在珠玉側(cè)旁了。”
她聽了淡淡一笑道:“難怪在這深宮內(nèi)院中,你這個管事混得風(fēng)生水起,你這嘴上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旁的本宮也不管,你只管把芳瑤照顧好了,好處自然少不了你的。”
那管事連聲答應(yīng),唯唯諾諾,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