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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玩鬧

日子過得仿若流沙,不過一場在這個混亂的年代再平常不過的戰亂,卻也已是模糊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個寒暑,從南向北,不知走了多少里地,也不知淌過了多少條清冽的小溪。從一個逃難的小乞丐到歌舞坊身份低賤的舞姬,再到員外小姐的貼身丫鬟,再到代小姐出嫁入了宮門。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嬪妾,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高位。匆匆所有,仿若不過只是一瞬,卻在不知不覺間已是十年。

在這個動亂的年代,沒有人能夠逃過戰爭帶來的苦楚,紛飛的戰火不停的燃燒著它自身的激情,卻將所有人的生活都燒得凌亂不堪,甚至連最高位上的皇帝亦是過著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每一日都憂心忡忡,擔憂著下一個將自己推下王位、取而代之的人會是哪一個,而這樣的一天會不會在明天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候到來,日子大多數時候竟過得還不若我們這些平民。

十年前,我跌跌撞撞的跟隨著逃難的大隊伍不停的前行,從洛陽到成都,跨過青城山,渡過九龍溝,在都江堰逗留數日。雖說是逃難,一路上卻也并不見得有多么的恐慌。興許是因著年紀還小,大人們臉上的焦急和恐懼只是覺得疑惑,卻也想不通透。一路走來,仿若游玩一般,瞧瞧這里,看看那里,日子倒是過得也算是十分的愜意了。

一場動亂,親人盡失,有生以來第一次流浪。一路的風景美得讓十歲的我看得眼花繚亂,心情卻也不若旁人那般的低落,只兀自自己走自己的,自己看自己的,美不勝收的景色映入簾中,惹得我也不知是該看這邊還是該看那邊。偶爾走累了,停下來時,卻常常想念著往日的歡快,思量著若是一家人一起來游玩......

不敢想,即便是如今都不敢有那般的奢望。

手執紅梔子花團扇,斜倚在欄桿上。夏日的暑氣在摩訶池的邊沿似乎全部被它吸收了一般。微涼的清風拂過池面,帶著絲絲的水汽,夾雜著一室的冰塊散發的涼意,格外的舒適。

“蕊兒,在想什么?”身后一道男音響起。未久,腰間便被一雙白玉般的手掌緊緊的擁住。身子向后靠進一個懷抱,熟悉的寬廣,他的笑聲一如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溫潤,仿若此刻拂過面頰的微風,帶著幾分并不讓人覺得燥熱的暖意。

“阿贊,我餓了。”身子向后靠了靠,依偎著他。

終究是炎炎夏日,即便空氣中透著再多的清涼,依舊是容易讓人犯困的季節。

拿團扇掩嘴,輕輕的打了個哈欠,眼睛已經半閉著了。

“先別睡!”他突地站起身子,拽著我的手便向著樓外走,邊走還不忘催促著我快些從惺忪中清醒過來,“可是有好玩兒的呢!你確定真的要先睡覺?”

他總是可以那般輕易的便捏住我的痛腳,而且分毫不差!

我憤憤的睜眼瞪了他一下,急急的催他:“有什么好玩兒的?你倒是走快些啊!”

他只看著我輕笑,甩開我的手,雙手交叉于胸前,站在樓梯口俯瞰著我。淡紫色的衣袍因著風過而發出獵獵的聲響。

一時之間,竟是看得有些呆愣了,也忘記了催促他快些帶我去看看他口中所謂的好玩兒的。

“蕊兒,我喜歡看你望著我發呆的樣子!”在我面前,他總是自稱為“我”,而不是那個后蜀萬人敬仰的高高在上的皇帝。

頰上一陣濕熱,卻轉瞬不見了蹤跡。人還未回過神來,便已被他拉著拽著護著,飄飄然已到了摩訶池邊。

摩訶池本是隋文帝時益州刺史楊秀取坑而成,因西域游僧的一句意為“此處廣大有龍”的梵語“摩訶宮毗羅”而得名。永平五年,前蜀國主王建建皇宮而入宮苑,改名為龍躍池。待到王衍繼位后,擴建皇宮,又為龍躍池注入活水,改名為宣華池,環池修筑宮殿、亭臺樓閣,其范圍廣達十里。倒真怪不得唐代大詩人武元衡都流連于此,“愛水看花日日來”了。

“你說的好玩兒的在哪里啊?!”我嘟著嘴。出了散花樓方才感覺到了幾分暑意。原來,倒是把那些個細小冰塊兒的功勞都給了這摩訶池了!

身上已然出了一層薄汗,然,固執的脾氣上來了,竟是連十頭牛都是拉不回去的。

孟昶也拿我沒轍,笑看著我,伸手為我將一縷因著狂奔而散亂的隨風亂舞的發絲別到了耳后,清淺的笑容輕易的便將一顆躁動不安的心撫平了去。

“喏!”他揚揚下巴,一手牽我,一手指著不遠處的一葉扁舟。碧綠的色澤在天藍色的池水中透著陣陣清涼,竟是仿若比冰塊還要解暑。

池上飄蕩著的荷葉不知何時竟通了幾分靈性,紛紛為小舟讓開一條開闊的路。朵朵粉嫩的蓮花含苞待放,各種色澤交疊而成,比那雨后的彩虹還要好看上幾分。

筏子上只一張小桌。他的貼身護衛慶良腰間別著他前日送的偃月刀,手中撐著碧綠的竹竿,一竿一竿的撐著。若是忽略他那一身暗紅色的侍衛護甲,倒真是一道相當不錯的風景了。

“這已經是極致了,若是讓他也換了衣服,只怕母后便要責問了,你我便無法再如此自由的玩樂了!”他無奈嘆口氣,牽著我的手向著池邊又跨了兩步,等著慶良將筏子撐到岸邊來。

他的母后,李氏。原是后唐莊宗李存勖的后妃,后被許給了孟昶的父親孟知祥。也不知當初李存勖是怎么想的,有哪個男人愿意將自己的妻子送給自己臣子?天佑十六年,經過千辛萬苦,李氏幾乎可算是九死一生方才生下了他,所以才用了這個“昶”字,取其舒暢之意,也是為了他之后不必經受過多的苦難,寄托父母的一份祝福罷了。

自然,這些年,他對于李氏也是一直敬愛有加,她的話,他照單全收,每件事情都盡心竭力的做,從無半句反駁的言語,也從來都不曾有過半句埋怨。

筏子已經漸漸的從池面上劃過來,竹竿深入水底,再被提出,沾染了不少的水漬,顯得那竹竿越發的翠綠可人了。

“可別這么皺著了。年紀輕輕的,再如此皺下去,只怕便要變成黃臉婆了!”他伸手輕撫著我的眉頭,一下一下的,總是那般的溫柔。

我仰頭看著他,他的下巴帶著男子的剛硬,卻又不失儒雅的柔和,雖已過而立之年,卻一如五年前相見時那般的清雅淡琢。我漸漸的舒展眉頭,一個笑容便不自覺的粲然綻放了開來。

“便是變成黃臉婆又如何?”我不服,仰頭瞪視他。我從未以色侍君,又何懼變成黃臉婆后他會棄我而去?!

“哪里敢如何?”他牽我向前,一腳便踏在了筏子上,轉身扶著我的胳膊。

筏子再次向著池中央劃去,碧綠的荷葉蔓延整個摩訶池,一眼竟望不到邊了。碧綠與天藍連成緊密的一線,交接處的色澤早已混作一片,分不清哪里是碧綠,哪里是天藍,哪里又是他們的分界。

多年前那個離別的午后,似乎也如同今日這般的艷陽高照。

天氣總是自顧的變化著,從來不會去顧及任何人的情緒,只由著自己的心情。

前日陰,昨日晴,你正期待著今日能夠來場滋潤萬物的雨,卻發現今日依舊是個大晴天,太陽竟是比昨日的還要燦爛上幾分,而你的情緒卻低沉到了谷底,任由太陽如何的晾曬都沒有辦法充滿些許的暖意。

“在想什么?”一張放大的面容突然出現在眼前,我一驚,身子下意識的向后退了兩步。卻忘記了不過一個小小的筏子,哪里容得我如此隨心所欲的行走。一腳踩空,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去。

“哈哈哈!”好不容易掙扎著從水中露出頭來,正憤恨著今日穿著的廣袖長裙的累贅,卻聽見一陣強過一陣的笑聲。

抬頭望去,他竟依舊坐在原處,未曾移動半分,笑聲那般的濃烈,毫無顧忌。仿若落水的,不是他一直疼愛有加的人一般。

此時的我,定然狼狽透頂了吧?否則,哪里得他如此夸張的笑?

心中憤憤,轉念一想,整個身子便向著水下沉去。沒有掙扎,沒有呼救,屏著呼吸,便向水中滑了下去。

好久沒有如此沉浸在清水的包圍中了。清涼的水面將夏季的暑意阻擋,整個衣服早已濕透,黏糊糊的粘在身上,仿若糊了一層泥巴一般,難受的讓人直想將它脫下,再如同小時候那般自由地做一條毫無顧忌的魚兒,在寬闊的大海中自在地游蕩。

他一直知道,在水中,我總如同一條真正的魚兒一般,不需任何人的擔憂。如同馬兒天生屬于寬廣的草原,雄鷹天生屬于廣闊的天空,而我,天生便屬于這清涼中帶著幾分自由味道的水。這里,是我的地盤,我的天堂。

然而,這次,久久不見我浮出水面,他心底似乎也開始沒了底氣。從筏子上站起,望著平靜無波的水面,急急的呼喚著我的名字:“蕊兒?!蕊兒?!”

我在水下仰頭看他,調皮一笑。玩興大發,正想突然冒出水面,濺起些水珠,他卻突然從筏子上站起,一躍而下。

噗通的水聲后,果真濺起了大片的水花,然而被水珠濺到的人卻不是他,而換成了慶良。

慶良一聲驚呼,便作勢要躍入水中將他救起,孟昶卻從水中冒出頭去,聲音中難得的帶著幾分讓人無法抗拒的嚴厲,說道:“你先在這里呆著,朕去找蕊兒,隨時待命!”

說完,他便屏息鉆入了水中,我眨巴著眼睛看著入了水中的他,隔著層層水面與他對視,我清晰的看到他緊繃著的面容上漸漸舒展放松的神色,心底一陣難言的感動。

他伸手想要攬我入懷,我打了一個挺,便向著旁邊游去。

我在前,他在后,兩人一前一后追逐打鬧著,在水中享受著片刻不被打擾的寧靜。碧綠的荷葉就在頭頂,荷葉間隙有陽光射入水面,折射著的光線在水中,宛若形成了一道道絢爛奪目的虹,看得人心驚,不由要感嘆大自然的神奇力量。下方蔓延著的枝蔓直入水底的淤泥中,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個新的生命。

玩得盡興了,然而,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此時也已承受不住我如此的折騰,固執地提醒著我絲毫不顧及它地耗費體力。無奈之下便只得回了芙蓉苑。

那是他專為我而建的宮殿。滿苑都種上了各色的芙蓉。然而,因還未到花期,如今看到的也只是滿苑的碧綠,卻也是格外的賞心悅目的。

他一手扶著我的腰,將我護在懷中。兩人都是濕漉漉的一片,一路行來,地上早已淋滿了水跡,也引得不少的宮女太監們的驚呼,卻無人敢議論半句。

只是,他身為一國之君,遇事處變不驚,即便是大敵臨前夜可以坦然面對。而我,因為衣服全濕,粘連在身上,身姿的凹凸有致越發明顯,哪里能如他那般臉不紅心不跳?

即便摩訶池與芙蓉苑相隔并不遠,一路走來,卻也早已羞紅了雙頰,整個頭都垂在他的胸前,不敢稍微抬起看向任何一處。

衣服上芙蓉花瓣的寶相花紋越發的鮮艷了,襯著淡白色的輕紗,多了幾分若隱若現的朦朧美感。

微微側頭,看向孟昶的衣袍。淡紫色的華服上未有半點的裝飾,只衣袖處隨意的點了幾點淡淡的花紋,細細看去,卻是極致上好的蘇繡。

“陛下,太后娘娘說讓您去一趟。”太后宮里的首領太監季同和季公公快步小跑了過來,擋在我們面前。

已經年近六十的他從李存勖的宮中一路跟著李氏來到了后蜀皇宮,我不知道這需要多么大的決心和勇氣,也無法想象需要多么強烈的堅定,才能讓他十年如一日的忠心著李氏。

“好!知道了!”孟昶點了點頭,十分的謙和有禮。

如若真要算起來,他也算是季同和帶大的了,所以,對于季同和,他亦是多了幾分不若他人的尊重。

“我先去一趟,回頭再來看你。”他轉頭看我,我依舊低垂著頭不敢看向其他任何地方。心中卻已經隱隱的明白李氏召見的因由,暗暗感嘆,后宮中果真是沒有秘密的。

身體依舊依偎在他的懷中,等著季公公說出后面的話。

“太后娘娘說,讓您和徐貴妃一同去。”果真!只是,不過才一會兒,消息未免傳的太快了些!

匆匆在夢煙的幫助下換好衣服,重新梳好發髻,對著鏡子左右照看了兩下,覺得并無異樣,便出了寢室門。

他也已經換好了衣服,明黃色的袍子,上面繡著的五爪金龍張牙舞爪的炫耀著它的威武。而如此裝束的他,無形中便也多了幾分君王至高無上的威嚴和與人之間清淡的仿若輕紗的疏離。

“我還是覺得你穿淡色的衣服要養眼些!”對著他品頭論足了一番,手卻已伸到了他的衣襟處,把褶皺撫平,袖口挽起。

他的發絲還有些濕潤,一縷縷的反射著從門外偷偷探進頭來的陽光,竟是將他整個人都罩進了光圈中。仿若海市蜃樓中的俊男美女,可望而不可及。

“我也覺得你穿普通人家的衣裙要更美上幾分!”他伸手將一縷微亂的發絲幫我別到耳后。眼睛上下打量著我,似乎不滿我對他的評論般,打眼瞧著我,不挑出點兒毛病來便不罷休一般。

“你就知道憑嘴!若是讓百姓知道,他們的皇上竟是如此的沒臉沒皮,只怕百姓們便要每日祈求上蒼讓他們的皇上早日改邪歸正吧?!那些個文官、諫官定然又要對你納言諷諫了!”依舊幫他理著衣袍,嘴中學著諫官們最常見的那一套,“陛下!不能如此沉迷于美色啊!美色誤國啊!”

踮腳將他的發冠擺正,轉身拿過雁翎手中的輕紗外披,幫他穿上:“他們也不想想,哪里來的美色誤國?難道妹喜、褒姒、妲己這些女子,生得美貌也是錯?一群酸生腐儒!他們怎么不敢直接跟夏桀、商紂對抗?若不是他們貪戀,哪里來的美色誤國?難不成唐時太宗皇帝的后宮佳麗倒全是些丑女了不成?他們怎么不看看人家長孫皇后的功績?那般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女子,誰又可以昧得良心將她與‘誤國’二字箱體病亂?!”

“好了!你這張巧嘴,真是說不過你。我不過說一句,你便回了我十句,難怪連母后也總是成天被你哄得眉開眼笑的呢!”幫他穿好紗衣,又在他的身周繞了一圈,覺得妥當了,方才轉到他的面前,攜了他的手,兩人一起便向著太后宮中行去。

“我哪里是哄母后了?!你如此說可是對我極盡的不公了!”我撇嘴不看他,依舊握著他的手走著,然而,步子卻不若在芙蓉苑中那般的自在隨意了。

后宮中有著太多的眼睛在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看,不論我是否在意,也總是想要減少些不必要的麻煩的。

如今后宮中沒有皇后,我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一言一行,便成為了整個后宮的代表。哪怕有一絲半點的行差踏錯,即便孟昶有心保我,朝堂上那些如狼似虎的人只怕也是不會放過我的。

畢竟,我是唯一一個與前朝沒有半分牽連的人。最為關鍵的是我恰恰占據了后宮中最為至關重要的位子。若是沒了我,前朝中的很多事情的進行定然要順利容易上許多了吧?

“是了!整個后宮中,也就你一人真正當她是自己的母親了!”他轉身捏了捏我的臉頰,無限的寵溺瞬間便將我包圍在了中心,讓我無法抽身,決然離去。

“我一個孤兒......”還未說完,嘴卻突然被他猛地捂住,疑惑的抬眼看他。

他緩緩的松開手,輕撫著我的臉頰:“蕊兒,在后宮已有五年了,你的性子怎么還是如此的草率單純?哪里能如此事事都隨性而為?”他無奈的輕嘆一口氣,轉身牽著我繼續走,“后宮中從沒有秘密,這一點你是知道的!這樣的話,以后可千萬不能再說!你的父親是徐國璋,即便他并無官職,卻也是我后蜀的國公!這一點,你無論如何都得時刻記在心頭。不僅要記,還要這么想!他便是你的父親,從來都是!”

我一愣,方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心中的警覺再次提起。

已經入宮五年,不是沒有經歷過危及生命的事件,然而,此刻卻怎么又突然變得如此疏忽大意了?

懊惱了一陣,再抬頭時竟是已經到了太后寢宮。趕緊收拾心情,在門口站定,深呼吸一陣,方才抬腳邁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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