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天悅對方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前世的記憶，又像夢里某次美好的約會，總之不是今生相識之人。在狹小的生活空間里，她記得每一個相處過的人，可以肯定，較少的熟人中，絕無方龍這號人物。

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左天悅自問。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答案，讓她頓時臉色微紅。

一見鐘情。

向來對這四個字持懷疑態度的她，不由自主地在腦子里斟字酌詞地研究起來。

她一邊冥思苦想，一邊懷疑。如果自己對方龍真是一見鐘情的話，那么被他哪方面吸引了呢？相貌么？絕不是。她了解自己，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絕不是輕易被人漂亮容貌吸引的人。偷眼打量一下方龍，見他頭發蓬亂，衣服破舊，表情緊張，這些都無法吸引她。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不明白，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

方龍察覺到她的苦笑，以為她不相信腿病能治好，心中哀嘆。從出生到現在，左天悅一定接受過多次治療。每次治療前她肯定抱著非常大的希望，然而當今醫療技術，卻每每讓她失望。日積月累的失望，讓她再不相信自己的雙腿能治好，再不相信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自己毫無根據的話自然會引起她的懷疑，這是人之常情。他低頭琢磨，想說些安慰的話。

沒等他想好該說些什么，左天悅先開口了：“順其自然吧。腿能治好，我會很開心。治不好，我也不會遺憾。”

方龍為她的這份豁達折服，拋掉腦子里剛剛醞釀好的安慰話，贊道：“這樣的胸襟，很多男人比不了。”

左天悅突發奇想，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胸部，玩笑道：“女人的胸襟，男人都比不了。”

方龍隨著她的目光偷瞄了一下雄偉而挺立的胸部，知道她故意扭曲自己的意思，順勢感慨：“一般女孩比不過你。”

左天悅臉色大紅，嬌嗔道：“你不是好人。”

方龍意識到自己失言，心中一沉，不自在道：“呃……這……我……”

左天悅揮了揮手示意方龍不要緊張，故作自然地轉移話題：“知道我爸爸為什么問你那兩個問題嗎？”

方龍松了口氣，道：“不知道。”

左天悅道：“其實他是在考驗你在物理學上的觀點是否和他一致。不過，很少有人會贊同他的觀點。”

“什么觀點？”方龍大為好奇，脫口問出。

左天悅仰頭看著他，似笑非笑：“你想我告訴你我爸爸的物理學觀點，然后假裝和他的觀點保持一致，進而得到我爸爸的認可嗎？”

方龍的演技已然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她的刁難實在簡單，很好應對。他誠懇一笑，道：“我很希望你能這樣幫助我。”

“你覺得我會嗎？”左天悅笑瞇瞇地問。

方龍凝視她的面龐良久，認真道：“不知道。”

左天悅被他盯得不自在，看向別處，小聲道：“如果我幫你，你怎么報答我？”

方龍毫不猶豫道：“我能做的，只有隨時聽候差遣。”

這是在間接地表白嗎？左天悅羞澀地想。

方龍知道對方在考慮，并不著急追問她會不會幫忙，只是一臉熱切地看著她。

左天悅被他盯得心慌意亂，為了擺脫他灼熱的目光，只好道：“我爸爸認為，物理包含所有學科。因為物質屬于物理，而世間萬物皆是物質，所有學科的誕生和發展，都建立在物質之上，也就是建立在物理之上。物質是由分子、原子構成的，物質屬于物理，那么分子、原子也應該屬于物理，不應該在化學范疇內為之定義。所以，他才會嘲諷你背出的分子、原子定義中提到的化學反應和化學性質。”

方龍目瞪口呆，眨巴著眼睛，不知如何評價左明啟的物理學觀點。

左天悅繼續道：“分子、原子是組成物質的微小粒子，所以它們的定義，應該在物理范疇，而非化學范疇。你剛才的回答，正戳中我爸爸的罩門，他對你的第一印象，肯定不好。”

方龍額頭見汗，道：“這……這觀點，實在……實在太驚世駭俗了。”

左天悅無奈道：“通過官方渠道學習理科知識的人，聽到這種觀點，都會覺得不可思議。我爸爸非常喜歡物理，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他認為世上所有科學系統，都應該劃分到物理學中來。因此，他非常排斥其他學科，尤其痛恨化學和生物。物理學，在他眼中，是至高無上的學科，是探究世間一切事物本質的根本所在，是所有學科誕生的母體。很多院士都知道我爸爸的觀點，他們表面上不說什么，背地里卻都叫我爸爸‘偏執狂’，認為他不可理喻。”

方龍道：“學術觀點的矛盾，似乎不是很好調和。”

左天悅點頭道：“沒錯。而且，我承認，我爸爸確實是偏執狂。他不僅在物理學上的觀點如此，對待我也是如此。我曾一度表示不想再進行治療，盡管我不能走路，但現在的生活也很不錯。可他不同意，一心一意地研究物質分解重組技術，希望通過這項技術，徹底治好我的雙腿。”

方龍心中一凜，暗想終于說到正題上了。他故作猶豫不決、欲言又止狀。

聰明的左天悅看出他的糾結，問道：“你想說什么？”

方龍吞吞吐吐道：“我……其實我對物質分解重組的實驗，非常感興趣。找到左教授，就是想了解……他的這項研究進行到了什么階段。”

“當然是失敗的階段。”左天悅道，“這個實驗，沒有張叔叔，憑我爸爸一人之力，終究是做不來的。”

“張叔叔？”方龍詫異。

“張喜霖，也是一位院士。”左天悅道，“十年前他們合作完成了物質分解重組的實驗，轟動全國，乃至全世界，被一起吸收進了國家科學院。后來在生命體分解重組的實驗中，因為我爸爸偏執的物理學觀點，張叔叔無法再與他合作，最終離開了東北蔭澤大學，進入了國家科學院總院。”

“啊？”盡管了解這些，方龍還是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他扮演的角色是一名學生，表露出自己知道太多內幕的話，容易露馬腳。

看到左天悅第一眼時，他就不想欺騙她了。可為了工作，雖然不情愿，但還是要施展一些欺騙的小手段。這一刻，他有點厭惡自己向來引以為傲的天賦。

左天悅無奈道：“如你所說，科學家之間因學術觀點產生的矛盾，有時候非常尖銳，無法調和。”

方龍點頭，看著眼中閃爍智慧光芒的左天悅，心想：“左明啟冷漠、古怪、難以接觸，除了女兒和物理，似乎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可能夠培養出集睿智、聰明、善良、氣質不凡于一身的女孩的人，會是視他人生命如草芥的惡人嗎？也許事情沒組長想得那么簡單，‘奇異死尸案’背后，或許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左天悅受不了他灼熱的目光，垂下頭，看著蕩起層層漣漪的水面，滿心羞澀。

方龍渾然不覺坐在輪椅上女孩的心思，直愣愣地盯著她。

這時，左明啟拿著兩根包裝色彩斑斕的雪糕走過來，見方龍癡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心中微怒：“好小子，先是想接近我學習物理方面的知識，現在又想打我漂亮女兒的主意，野心不小哇！”

如是想著，走進兩人，他大聲咳嗽一下。

已修煉成人精的方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尷尬地將目光從左天悅的臉上收回，道：“左教授，您回來了。”

左明啟陰陽怪氣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遠不回來？”

“呃……”方龍不知如何回答。

左天悅心思頓時亂作一團，臉色羞紅。轉動輪椅，面向父親，生怕父親看穿自己想法，急忙嬌嗔掩飾：“爸，你胡說什么呢。”

“這小子不是好人，居心叵測，心懷不軌。”左明啟將一根雪糕遞給女兒，狠狠地瞪了方龍一眼。

“他人很好的。”左天悅下意識地為其辯解。

左明啟微露詫異神色，旋即道：“你才和他接觸多長時間？怎么知道他人很好？你呀，經常宅在家里，太單純，太容易輕信他人。這年頭，騙子長得都眉清目秀、滿臉和善的。”

方龍心中感嘆，別看左明啟是常年在實驗室里打滾的學士，社會經驗還是蠻豐富的。不管他看出了些許端倪還是憑空猜測，自己確實是騙子，至少對于他們父女而言是騙子。

左天悅不為父親的話氣惱，撕開包裝袋，輕輕咬了一小口雪糕，笑道：“爸，你是不是太小心了？”

“還是謹慎點好。”左明啟也撕開雪糕的包裝袋，瞪著方龍，置氣般地狠狠咬了一大口。

方龍苦笑道：“看來左教授對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我……我實在不知該怎么辦了。自從知道您十年前成功分解重組物質，我就想向您請教這方面的知識，或者說技術。這次不惜翹課來到奉天，沒想到……唉，真讓人沮喪。”

“少打溫情牌，我不吃這套。”左明啟化身犟驢，冷冷道。

方龍不慍不惱，道：“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二位了。但，我不會就此放棄，還會繼續努力，再來找您的。”

“再來也是這種結果。”左明啟道。

“爸……”左天悅看不下去，忍不住喊了一聲。

“再見。”方龍向左天悅點了下頭，致以感謝，推了一下眼鏡，轉身離開。

“你又犯犟勁了。”左天悅看著方龍背著沉重書包的背影，埋怨道。

左明啟冰冷的臉上罕見地露出笑容，道：“我倒想看看，他對知識的渴望，到了什么地步。經過昨天和今天的兩次挫折，會不會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再來找我。”

左天悅心中驚喜，壓制住激動情緒，故作淡定道：“爸，你看好他嗎？”

“那要看他的表現了。”左明啟話鋒一轉，道，“天悅，我不會管你交什么樣的朋友，只想提醒你一下，擁有漂亮外表的人，內心不一定明朗。交朋友，你要小心謹慎，不要被對方的表象所迷惑。”

左天悅大羞，道：“爸，你說什么吶！我……我……”

左明啟輕撫女兒頭發，道：“總之，交友謹慎些，對你沒有壞處。”

看著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方龍，左天悅眼睛里閃過一絲迷醉，微微點頭。

方龍離開浚河岸，穿過交通發達的主干道，來到小區旁邊一處無人走動的角落，打開手表通訊，調出秦史尊的名字，打算對剛才工作的進展情況進行匯報。他剛想撥通組長的碼號，忽感脖頸動脈處微痛，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下，麻麻酥酥的好不難受。伸手摸了一下痛處，感覺動脈處有一個小顆粒，揪下來拿到眼前一看，頓時魂飛魄散。

他手掌中，一個米粒大小漆黑的圓珠，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著妖異的光芒。讓他感到恐懼的不是圓珠，而是圓珠上一根半厘米長的纖細金屬針，針頭孔處，還向外流淌著透明的藥液。

酥麻之感飛快擴散，眨眼間便侵襲了他頭部和上半身，勢頭不減，向四肢蔓延。

他身體微微晃動，感覺體內的變化，凝視著圓珠針頭，腦中閃過六個字——高性能麻醉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