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龍的寡母——于傅氏,大名:傅云真。原是博學的父親——傅少恒煞費苦心為自己視若珍寶的唯一女兒取的。
傅云真上面還有四個一母同胞的哥哥,自己排行老五。家人都親熱地喊她“五兒”,就連給自己命名的父親也不例外。
村里的老少更不知云真叫“云真”,都隨著她的家人喊她“五兒”。
云真的父親沒有妾,可他有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就是云真的母親,云真叫她“娘”。
云真的娘——劉氏,十六歲“出閣”,過門兒六年沒“開懷兒”。
身為獨子的傅少恒謹遵父命,又迎娶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周氏,云真叫她“二娘”。
讓劉氏哭笑不得的是,端莊秀麗的周氏過門兒不到仨月,她自己就開始了折磨死人的“孕吐”。從此,還一發不可收拾,接二連三地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然而,帶著“傳宗接代”使命進門兒的周氏,卻直到九十三歲壽終正寢,也沒有生養過一男半女。
周氏是個溫柔且隨和的女人,在云真的記憶里,她從不和自己的生身母親爭吵。總是柔柔地喚她“五兒”,溺愛地輕輕撫摸、梳理著云真稀疏的黃發。
自從小云真斷奶后,周氏二娘就包攬了照料她的一切事宜,如:生活、起居等等……
云真十二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晌午頭兒”①,“知了”吵得人沒法歇晌兒。她躡手躡腳地從二娘的炕上爬下來,偷偷地溜出門兒,約了幾個要好的小伙伴兒到柳溝河河崖上踢毽子玩。
河沿兒兩側的斜坡上瘋長著數不清的高大白楊、枝杈亂七八糟的刺槐、東倒西歪的饅頭柳,還有叢生的簇簇紫穗棉槐……。
知名兒的和不知名兒的天然植物,在河崖上空搭出了一道兩頭兒望不到邊的綠陰甬道。在白天,它是孩子們的樂園;在夏夜,它是村民們最喜愛的納涼勝地。
傅沈屯的孩子們白天、夜晚都愛到這窄窄的甬道上玩耍。
“……99、100、101……”三、四個女孩子一起清脆地數著數兒。
今天晌午兒的踢毽子比賽,云真的水平發揮超常,一鼓作氣踢過了一百個。正在興奮時,沒想到腳上使力走偏,毽子斜飛出去,她急跑一步,想把逃逸的毽子挽救回來,不曾想被攀在河崖兒樹干上的一根瓜蔞蔓兒絆了一下,收身不住,一頭扎下了河崖。云真“啊啊啊”地尖叫著,骨碌碌地向著河里滾去……
好在翻滾中,惶急的她攥住了一把救命野草。可憐云真一喜未完,就“噗通”一聲,緊緊抓著這把騰空而起的野草滾入清澈的河水里去了。
天——殺的!怎么偏偏遇上了“節骨草”!這種草兒最是脆弱了,節兒與節兒之間一拉即開。
手忙腳亂的云真揮舞著雙臂“撲通”著,越“撲通”離綠草萋萋的河岸越遠。
柳溝河的水幸災樂禍地流著,不慌不忙地把她帶進了夠不著底兒的莫測深淵里。
惶恐不安的云真拍打著水面一冒頭兒,“救——!”張口要喊,身子緊接著一沉,灌了一口水。再露頭兒,急喊:“救——命!”又灌了一口水。
她驚慌地拼命掙扎著,周而復始著冒頭兒、喊叫、吞咽的動作,肚子越來越漲——,胸口越來越悶——,云真悲哀地感覺到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
在她幾乎要絕望時,背后突然伸過一只有力的手薅住了她的后衣領,將她往上一提,助她浮上了水面兒,送她重返了人間。
濕漉漉的云真軟軟地伏在岸邊新生成的水漬里,貪婪地大口大口喘著氣兒……她劇烈地咳嗽著,吐了半天的河水,還是感覺眼前一片白花花,隱隱約約看見有一圈模模糊糊的人圍著頭暈目眩的自己。
耳邊嘈雜的噪音幾乎要鼓破云真的耳膜,可她卻什么也聽不清楚……
“娘——!”
云真連續做了一個星期的噩夢,等她從驚懼中徹底恢復過來,已經是半月后的事情了。
“你娘剛出去,好孩子,人家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是個有后福的娃子呢!唉——”周氏趴在炕沿兒上,慈愛地撫摸著云真的頭,輕聲呢喃著,不覺長嘆了一聲!
“呸、呸、呸!”自相驚憂的周氏急忙掩了嘴。暗自琢磨:自己并沒有要嘆氣的意思,好不好的,這是咋的了?
周氏萬萬沒想到,自己不止一言成真,更是一嘆成讖!
后來……
“后福兒,去,給你媳婦揭開‘罩頭紅’。”于得水的娘——于梁氏喜滋滋地喚著大兒子。
四年后,當十七歲的新娘——傅云真嬌羞地坐在夫家的炕頭兒上,想起周氏當年的那句話,暗自好笑。二娘果然有先見之明,自己還真是有“后福”呢!
“后福”,大名“于得水”,東酉家村人,在于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五。
四年前,正是他從柳溝河里把落水的云真“撈”起來的。今天,他又從傅沈屯兒把她娶回了東酉家村。
“云真”——,性情溫和的于得水小心翼翼地挑開新娘頭上的紅蓋頭,微微啟唇,輕輕地喚著云真的大名。
云真聞聲抬起頭,矜持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眉目清秀的年青人。
她知道他足足大了她七歲;她還知道他當年退還了父親謝他的“大洋”;她也知道他拒絕了父親要他入她家糧油店的邀請;她更知道他因此獲得了父親的賞識……
“落水”事件兩年后,他不再拒絕:因為父親提議要他做自己的小女婿。
世上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真正喚她“云真”的人出現了。
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不僅是自己的男人,還是自己的“后福”。
……
“云真,出來吃飯了!”
“云真,不早了,該睡了!”
“云真,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女兒,就叫‘胥’吧!”
“云真,這是我們的長子,叫‘男’怎么樣?”
“云真,你的肚子又這么大了,若是兒子,就叫 ‘留兒’,若是女兒就叫她‘新’好了。”
……
只是這“后福”卻不是云真命運里的后福。
“后福”——怎么就這么短命——呢!
淚汪汪的云真第六次悲傷地坐在于得水的墳頭兒,慢慢清理著土饅頭上的枯草。她比誰都知道不會有‘新’了,今后更不會有人溫柔地喚她“云真”了。
“傅云真”——這個美麗的名字,卻悲哀地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年“壽命”。
“云真”二字,已隨著父親和丈夫的離世而被活著的人遺忘了。
從今而后,不管她“在世”還是“離世”,她就只是“五老媽兒”——“于傅氏”了。
【高密土話解析】
①——“晌午頭兒”,就是“正中午”。